左逸霄道:“反正我已经说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和尚一拉左逸霄凑脸道:“老僧时间紧迫,没那么多顾虑,今次小施主助我喝得美酒,额......至于这报恩的事嘛,俺定记得,呵呵......”
左逸霄扯唇阴笑:“师父尽管去喝,这点小事不必记挂。”
“那就多谢小兄弟啦。”
和尚和脸一笑,一换懒散颓废的模样,坛子举在膀上,滴溜溜跑了去,恍然不见了踪影。左逸霄背起剑和鱼篓,眉尖一挑,心底暗喜。
“犟老头和臭和尚打起架来,肯定很有看头,呵。”
本想去那儿再练练招式,眼下耽搁一会儿也不妨事。让这老和尚先去探探虚实,说不定老头没碰上,还真能让他尝到甜头,不过单是那两个“小白脸”,只怕他也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去。这么久肚子到先饿了,还是先回家吃饭去好了,不然老太婆那里.......
西丘处,梧桐树旁。这里偏近河流中上游,住的人比下游少得多。单辟了方院木屋,坐北朝南。院内两间檀房和炉房相挨,主屋外墙栽了些金樱子,白花花的惹人喜爱。另一边屋子里锁起来,屋内没什么光亮,隐隐闻到一股沁人的酒香。梧桐树种在离木屋不远的河流旁,约二十多尺,正值初春之末,已结了梧桐枝芽,蒂长三四寸。枝干上系着些青蓝纱绢,掩在卵叶中,颇显淡雅。
左逸霄一把将剑匣扔到梧桐树另一侧。棕布绳恰挂在枝干上,墨绿色挡住了匣子。只听得簌簌一片,飘落了几片碎叶。嘴角一扬,向家中走去。“老太婆——饭做好了没?”
“——臭小子!都过了晌午了,还知道回家来啊?”
门前,一身杏色裙衫随风而起,脚步轻快,束发半挽,仍十分乌黑浓亮。一对柔情柳叶眉,两只娟秀俏杏眼;高挺的鼻梁,唇红齿白,风韵犹存。这般年纪的妇人少有的净亮,形骨透着抹独特的神采。
“好啦好啦,不就是晚回来了一会儿吗?”左逸霄上前一凑。
“哼,别以为你这小子整天做什么老娘不知道。说,又去哪儿给我惹事了?”孟袭瑛抖了抖系在腰间的围裙,秀手纤纤,很是好看。
“——我哪里又去惹事了?你看,我还给李大哥捉了几条鱼送去呢......别总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行不行。”左逸霄嘟囔了一番。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呵,不会是做了亏心事想将功折罪吧?”
“哎......权当我错了好不好,做点好事还会被你骂,我每天也很辛苦的,推心置腹一下嘛。”左逸霄揪着孟袭瑛的袖口,一脸无奈。
“成,那老娘就跟你清算清算。这两天,我点了点檀房的酒,少了一坛。你别又跟我说,是什么耗子毛猴又到咱家来偷酒喝,我捕兽夹摆了一地,一个都没坏的!你又打算怎么跟娘解释啊?”孟袭瑛一说,左逸霄悴不及防。
“不是吧......什么时候发现的......”左逸霄捂着半边脸,自言自语。孟袭瑛一眼看透,揪起左逸霄的耳朵来。
左逸霄吃痛道:“啊啊啊!我错了,我真错了——”
“知道错了?整天不办人事儿,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孟袭瑛松了手,又说了几句。等静下气来,转身进屋道,“行了——下次再回来这么晚,饭菜凉了我可不会给你热!”
左逸霄轻声道:“老太婆,就知道说我......”
半晌到了饭桌上。左逸霄饿狼似得啃着饭,孟袭瑛一拨碗里的菜,问道:“前些日子给你说的那个田先生的书庐,你去看过没有?”
左逸霄一听,差点连饭喷出来。村子里最近请来个教书先生,说什么文书世家的,娘还非让自己去学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哎呀,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学什么呀?”
“现在让你读点书,将来以后也能给你找些事情做,你看你现在游手好闲的,总不能一辈子这么下去吧,难不成等着将来后悔?.......”
左逸霄一听,头又大了起来。每次娘都会这么说!
“.....不是我贪玩,我不想读那些摇头晃脑的书,你也不许我学武功,我想自己做些事情都不行.......”孟袭瑛一听,责怪道:“你这孩子,让你多懂些道理有什么不好的。怎么说娘以前也算是过了几年刀口生活,光凭你三两道行,哪里抵得过人世险恶啊?”
左逸霄切齿,低声嘀咕着:“老是拿自己的江湖旧事吓唬人.......要让我光看着田老头那木薯脸,晚上还能睡的好觉?......”孟袭瑛叹息,转身问道:“你前几日早早出门,又很晚回来,又不去书庐,你到底都去干什么了?”
“我......我哪有干什么去啊?兰山多大的地方,一时看不到我也很正常嘛......”左逸霄猛地一怔。
“你可少瞒我,是不是去偷看人家学武功了?”孟袭瑛嘴角一勾。
“......谁去偷看了?那臭老头的脾气比牛还倔,之前我是想过要学,他不肯教,我干嘛再去哪里自找没趣儿啊。”左逸霄扒了几口饭。
“呵,这倒也是——你这猴头素来都是趾高气扬的,不曾想你儿时偷看人家的独门秘籍被发现,生生受了两脚的亏,照你这记账的本事,怕也是不好翻过去的~”孟袭瑛暗笑,很少有事能让这小子心里添堵。
左逸霄攥着筷子,指节“咯咯”地响。一想到这里就莫名的火大。十年前那臭老头把我踢出门外,警告自己不许习武练剑,自己还大哭了一顿。这老头还真是第一个能把自己惹哭的人,怎还忘得了。“这个老鬼.......”左逸霄又回神一想,对娘阴笑道,“你放心吧,这只臭公鸡神气不了多长时候了。”
孟袭瑛道:“怎么?还想去碰灰啊?”
左逸霄凑过脸去轻声道:“你儿子足智多谋神机妙算,这厮早晚得吃亏,不信你等着,不出一日,他那儿肯定鸡飞狗跳——”孟袭瑛细声说道:“儿子,你觉得他最近是有什么奇怪之举?”
“.......这倒不是。”左逸霄放了筷子,道:“欸——老太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孟袭瑛抬起头来,眉峰一挑:“我这两天出去的时候,老是在村里看到他身边的两个小子。这倒也怪了,他自是不出大门,那两个小子平日里也没这么频繁地出来过呀。怪人多怪事——”
左逸霄一听,眼中一暗。这两日下雨也没往他们那里去.......莫不是那老头又吩咐两个小白脸做了什么好事不成?不过算时间,那老和尚应该也到了吧......左逸霄嘴角一扬,道:“老太婆,我有事,先不吃了啊。”说罢,左逸霄翻过长凳,拔腿出了门。
“哎——你干嘛去?”孟袭瑛刚一回头,左逸霄就不见了踪影,桌上零落着几粒米,筷子一根掉了地上。孟袭瑛皱眉,也没了胃口。瞳眸一转,低声道:“难不成那老鬼藏了什么宝贝?呵,这倒挺有意思的。”秀手一抵玉腮,指腹摩挲,红梅色的唇瓣弯了半弦。
左逸霄顺势拿了李大哥给自己的剑,系在身上,想着脚程快些,便绕了小道走。隐兰涧东南。路至尽头,峡谷僻处。溪尾汇入一泉水塘,塘上蜿蜒方木桥通往茵草地。水中鱼影婆娑,莲花娇艳玉立,洼地绿柳摇风。穿过木桥,眼前两间竹屋比肩而立。虽稍简陋,但槛栏分直,屋前层层梯台两侧均是一席月见草,那种粉色的小花颇为常见,却在此种景致下生的清丽脱俗。屋旁的石径直通往幽林深处的竹屋。天气甚好,谷中花草杂多,增色了不少。吸鼻一下,微湿的泥土中可以闻到兰花的沁香。缓步过了木桥,眼前,石径两旁密竹重重,雾气湿重。
眼看快到竹屋,蓦地,耳边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左逸霄瞳眸一紧,瞬地隐在岩石之后。微微探头,只见木桥一边来了两人。手中各拎了三两包裹杂物,其中还有一个和剑匣模样的木铸盒子,不过略宽了些,盒颈嵌着三颗红玉,倒有些来头。
“你先将这些东西安置好,我去向师父知会一声。”
柳枝下,那着宝蓝长衫男子的墨发卷了些绒絮。风缓缓吹着他洁净的脸庞,凌丝缕缕;两道剑眉下,眼中的清澈多了份不同的阴柔。萧萧肃肃,俊朗清举。乌色束腕扣着修长皙白的手,从身后拎出一麻纸包件。“前几日燥雨,山中潮气霪闷——阳热亢盛,记得两日一副。”
健步轻不留尘,低眸暗潮过境。旼柘身后之人乌发肩披,两边垂鬓系在后半勺,随意了些。外着白色紧衫,束腕轻靴,手中紧握玄铁重剑。离他不过六丈远,侧目投过的徐徐寒意,让风有些急促。
“嗯。”岩珖冷冷接过包裹,唇旁两颊如尺素平展,稀留情迹。忽地回头,眼中有些戒备。左逸霄躲在六角亭下的岩石后,不做动弹。
旼柘望了几眼,道:“怎么了?师父还在等呢。”岩珖回神,绕过房屋一侧,径直走去,很快没了人影。那有条小路,不知通到哪里。
旼柘目光停留一阵,继而对着竹林,左手一指,手中长剑刹地出鞘,扎起的长发一洒。那柄剑闪着一缕凛锐银光,锋如流丝,划出一道轻灵的声音来。剑光照亮层层莠竹,竹叶沙沙作响。旼柘双指一转,剑又回到剑鞘之中。竹林明晃了些,缓步走上石径,又很快黯淡。
“那和尚难道没来?”左逸霄暗下思忖着,一把折了口中的苇草,“.......平日这时候他们应该刚出门才对啊,不会是要搬家吧.......这老头又搞什么鬼?不管了,先进去看看再说。”
眼前竹林是那老头亲手所设,虽然外面看着幽静雅致,实则里面大有玄机。自从儿时自己偷看了秘籍,老头为了防人偷偷进去,便在石径七步远处各在竹林一边巧制了三支竹箭。若外人不识,进了七步,箭发之际,留在其间的一股气流便会携着竹叶立即向人袭去,犹如暗器。虽不会伤及性命,但被缠在里面,让竹叶鞭击几下疼的也是不轻。
左逸霄一笑,勒紧身上的剑,熟练地从两根门竹间跃过,左一个翻斗,双脚点在迎面冲来的三根绿竹箭上,左腿踹开旁边的一根,迎着空隙飞过去,正巧是十步长,顺势搭在一根长竹上。
身后石径外,一只毛布僧鞋踩在倒扣的酒坛上,饶有趣味地点着。
环视四周,见旼柘开门进去,方才落地。地上稍湿,周边密竹繁多,遮住了半边天空,显得几分阴暗。眼前竹屋不比昀柘二人住处大的了多少,屋外用削竹围出一圈。远看几棵莠竹旁,栽了一小方菊花。
左逸霄眼睛一亮,走了过去。蹲下身来,指尖轻轻点着柔嫩的菊花瓣。这是十年前那个老头种的。臭老头最爱菊花和翠竹,听娘说他初来这里的时候,只带了几粒菊花籽和几棵竹笋。有一次,看着他在树下拿着一个木筒,撩了些水,轻柔地洒在泥土里,难得一见的细腻。若不是那次看秘籍仓促,踩了几棵,或许那老头也不会那么生气。
左逸霄正想着,忽的耳边听到屋门打开的声音。左逸霄见状,快身隐到屋旁的角落里。这墙后站着个三层架子,每层搁了两三坛酒。左逸霄向后贴了贴脚,扑了一脸酒香。
那老和尚竟然还没来。
“呵呵——你见着他了?难怪不肯来了。”这声音犀利,左逸霄一听就犯起了嘀咕。看来人身着灰羽襕衫,凌然肃立。双缕鬓发垂于颈前,鼻下一道乌须,唇下须长及颈。黑发中丝丝银白,只看他的背影,如同雪峰一角,高寒孤傲。
“那位前辈许久不与师父照面,若真前来,相视无言倒是尴尬。”旼柘轻笑。
“那倒不会。你是不知,他从来无规无矩,就是得由着自个儿性子。他这人脸皮厚的紧,老了也是一样,改不了的。呵。”一遒望着远处竹林,一番思绪,转言道,“.......这次下山,没遇到麻烦吧。”
旼柘言语沉了些,道:“除了这个.......倒没出什么乱子。”随手从蓝衫贴身掏出一银色的弯镖似的锐器递了过去。左逸霄离得远了些,但隐隐能看到那手中的东西尖刃处有一层红色的暗记,迎着阳光粼粼闪动。心低暗想,难怪老太婆说在村中看到他们,原来这几日老头派两个人下山去了,还提了那么多包裹.......难不成真去抢了什么宝贝?左逸霄想到这儿,眼中汹涌。哼,看来这老头还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一遒轻瞥,将那器刃举高了些,右手两指拭了拭那红色的边锋,讽道:“.......意料之中。果然,他们终究是不会死心的。”
旼柘低头,握紧手中的棕鞘长剑,轻声道:“师父,弟子一行已是再加谨慎,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既然能够与你们同时到达,肯定也早有谋划。呵,算算时日,他们掐的火候倒也真准.......不过,我也不算辜负了那人的一番苦心啊。”一遒讽笑道,收了弯镖伸到宽袂之中。静静看着石径上的几片碎叶。
旼柘道:“他们恐怕不会轻易放虎归山。”
“黔驴技穷,一时觅不到你们踪迹,还要堵住悠悠之口,这阵子应该是安分些了。”一遒侧身迈开几步,“那人心思缜密的很,他想要的东西,必得万无一失,也要名正言顺。”
旼柘蹙眉,额角两缕发随风而起。左逸霄看在一旁,又是好奇又是不屑。这老头向来心眼挺多,不过用在抢人宝贝上就是小人行径了,看他平日大门不出,悠闲雅志,没想到这面目竟如此不堪。不过.......能让这老头一心惦念,千方百计弄得的宝贝,肯定不是一般货色。“既然这宝贝是偷来的,那再偷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咯.......”
左逸霄轻挑遮发,心底美计一生,做了个顺藤摸瓜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