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十载。
有过回忆的人都渴求着一片乐土。
舒和,宁静,往往就会让年月带走太多过去。
或许忘记了,也或许,被落叶堆叠。
碧空万里。潺潺溪流依傍着青山,湿露氤氲;大水车翻转起层层涟漪,束扎围起的墨篱笆拨开阡陌纵横。淡雅幽兰四时常在,漫山遍野,弥漫着沁人的香气。
兰山之境,春色卧云眉,白鹄尽归处。
兰山村民住得甚是安逸。在山脚下,花田处,白水边。平日里少有人出入山中,只是渔民们乘舟出去,摸索着几个不大的小城镇卖鱼;老人会喜欢做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便也就一起卖出去了。村子中央是稻原,邻旁还种了一些林木。这会儿是下种的季节,忙起来也不过十几口人家。有些是多年前漂泊流居的客商,在这置了几个什物铺子、吃酒茶摊,卖些手艺,时间长了代代子弟也都忘了原自何处了。
有心人乐在渺渺兰山开辟自己的蔽庐。这方圆百里的地界满植兰花,却唯有一棵梧桐木,唯有一处绿竹林。那绿竹林处便知是高雅居士的所在。居主自称是“南菊山人”,偏爱那陶渊明的菊,住那蓊郁偏远的竹舍。据说他是剑客,却从未知晓来历。十年前他和两个年轻人来此,没有行头随行,因离村较远,后与村民也没什么过深的交集。山里的人知道有这么一个“怪人”,平日里也懒口不提,但没有一个人不道他身边的两个伶俐弟子。两个年轻人有时会在村中置些起居之物,因而还算认识;往常应是在居处修习,颇为隐秘。他们偏居山村边沿,村中倒一年四季不曾有野兽侵袭,鼠盗狗窃之事。二人正值风华之际,虽说村中鲜有豆蔻女子,但老人和孩童们也都有目羡之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谷中常回荡着孩童的曲子。君子雅志,风如竹菊,当真不谖欸。
前些时候下了两三日燥雨,想些幼雏欲习翼之际,却硬生生在窝里闷了个透。溪水下游扎了许多篱笆,前面的小木桥延到河对岸,小块地里种了些青菜,背后靠着山腰。眼见两只随性趴在岸上的靴子,溪水尚浅,密密麻麻的鹅卵石下暗影若现,几条滑皮的鲤鱼正被一身影吓得急窜。男子不过双十。褐革劲衣,比肩半袂;霁带束腰,扣指皮腕,右肢膀系一革铁护臂。裤筒半挽,手中轻巧翻转着鱼叉,有几招胡来的剑式,却是片刻将鱼捉下。黑发齐耳,不以束挽,稍显凌乱。额前的遮发轻扫着眼帘,顺着一边漫在耳廓,修琢出一张精致的脸。英眉齐指,唇边的笑顺着眼角爬上去,映在那双墨色的丹凤眼中,有种招人喜欢的神色;浅麦色的皮肤,鼻梁高挺,两片薄唇,环颈什物穿着一块青月纹玉玦。
总觉得什么地方有坏坏的痞气,却被七分爽朗的笑融掉了三分。
至于村子里的人而言,谁家的鸡少了几撮毛,外坊酿的酒掺了半坛猴尿;或是人又在炊饭的时候烟囱堵了柴草,鸟窝的蛋没了三两个.......啧啧,那可要好好想想这几天有没有看看黄历,阴阳谐不谐和,或者在哪条小路上不经意撞了什么人之类的。这兰山西不知怎么出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主儿,别说是比那两个小师傅差了十万八千里去,就是牛魔王来了也拗不过这“地头蛇”。他像是那陈年的烈酒,狂傲,恣放,品上一口就能辣到人心窝儿里。
怅然若失,笑傲风月,风情万种,没便没罢。
手里的活总算停了,转身举起叉子,往草墩上抛鱼去。
将近正午,村民炊房里烧得正热。左逸霄单背着鱼篓,到北边这来。姓李的一家专打铁工做活,他在家排行第九,祖辈并不是兰山村的,却继承了一代好手艺,平日给村里打打锄耙,烧烧刀铁。门前,左逸霄单背着鱼篓停了脚。轻挑遮发,唇角一扬,喊道:“李大哥,在不在?”李九年二十有三,大了左逸霄几岁,已有家室。
左逸霄跟这常有往来,关系还谈得上。
“嘿,是阿霄啊——这时候来找我,有啥事?”木窗里的李九咧嘴一笑,土黄色的脸上左边一道细小的伤疤。
左逸霄放下鱼篓,探头探脑地撑开木窗,双臂搭在窗楹上,下巴一抵,轻声道:“李大哥,我的那事.......有着落没。”
李大哥停下手里的活,走近道:“这还记得?你这小子真要不成?若是你娘知道了,就那脾气,看她怎么治你。”
“没事儿,最近我娘不是特别管我,她不会知道的。”
李九轻声道:“你真学了那怪人的武功?哎,到底厉不厉害啊?”
左逸霄道:“至于那老头我倒没见,不过我跟那两个小白脸也学了不少。嘻,天机不可泄露。”
“哎,村长也忌讳在村里舞刀弄棒,你可小心些,万一被发现了,真有你好过的。他可是老早就想收拾你了。”
“就那村老怪,”左逸霄一撑窗阑,笑道,“什么事能管得住我?上次叫着一帮人到我娘那告状,还不是连门儿都没进去,嘿。”左逸霄一想,心里暗自偷乐。
李九一笑,进屋拿东西。左逸霄探着脑袋张望,见李大哥拿出一个细长木匣子,走近一看,里边果放着一把精铁长剑。“看看,还上不上手?”左逸霄一笑,飞地进了屋,伸手去拿那柄铁剑。剑身虽有个别粗糙,剑柄也不是很规整,但是做工还比较干练,剑刃并不钝。
左逸霄笑道:“李大哥手艺我信得过,多谢了。”
“那就行。哎,你这小子啊,就是皮葫芦,管都管不了哦。”
左逸霄一定,出门拿起地上的鱼篓,递给李大哥。“呐,我又不是山匪,也不会白要你的东西。”看那一鱼篓里满满二十几条红鲤,李九双目一亮。左逸霄道:“我身上没多少银两,若李大哥嫌少,记上我的账便是,到时候补上。这几条鲤鱼也还算得上分量,嫂子怀胎辛苦,就拿去补补身子吧。”李大哥笑应了一声。左逸霄给李九装好鱼,把剑放在木匣盒里,和鱼篓一把背身上,抬步走了。
这几年,左逸霄最上心的事便是去那个地方偷学武功。记得儿时偷看了那老头耍的剑,便忘不了了。越发大了,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心血来潮,硬着头皮要学,只是跟这臭老头还有些过节,正着求教脸面上过不去。谁知这两年老头很少露面,十次去七八趟见不着他,这就给了自己一个好时机。现下练的家伙也有了,功夫做足了不少。左逸霄洋洋得意道,也就自己有这么一个聪明的脑袋。
左逸霄欲往东处走去,只听见村口那边传来一阵嘈乱。正午时辰最是潮热,几声老蝉惹得人心烦。
到了村口,一胖和尚半躺在地上,双目微眯,肥颈圆耳,神情似嗔似喜,身穿素袍,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甚是悠哉。见那右肘子下撑着一酒坛,空空如也,周围却还散着酒香。老和尚忽的一笑,眉目上皱纹丝条,倒很祥和。只是嘴里溢出一股酒气,连叫人抬手一遮。
围着的村民很是不喜这秃驴。“你这和尚哪儿来的!”
“就是,待在村口一个上午了,真是不让人肃静!”
“哎——你瞧,好歹是个佛门中人,竟然还喝酒......”
“......别管是什么人了,先把他扔出去再说!”
左逸霄嘴里叼起一牛筋草,环胸靠在树旁,准备看场好戏。
村民准备要赶这个老和尚了。只见两个年轻的上去,一个驾着膀子,一个抬着腿,硬要把人扛起来。谁知这和尚一伸胳臂,猛地打了个嗝,两脚一抬,兀的把这两人分到一边,摔了个狗啃屎。光是那嗝味儿,也能熏倒一片。老和尚终是睁清楚了眼,看了看这混乱的局面,舒了舒长袂,捂着肚皮,只听得笑道:“哈哈——这酒喝的好啊!”
挨摔的一人擦了擦脸,走到和尚面前喝道:“喂——臭和尚,活腻了,敢到老子地盘上撒野!”另一人也凑上前去,破口大骂。
老和尚戏谑道:“啧啧啧~现在年轻人说话真是没有礼数,好歹老身也大了你们几个年头。哎也——真是世风日下哦!”
“我呸!就你个老和尚,还想教训我,脸皮还真是够厚的!”
“就是就是~我说老和尚,你啊还是老么事回庙里烧烧香拜拜佛,保佑你出门别碰到马屁股后边,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哈哈——”
“哎呀,‘烧的香多惹的鬼多’,晚上睡觉也不肃静吧——”
村民一阵哄笑,等着见老和尚戏人不成,自己没地钻的场面。
左逸霄“啧啧”了两声,看着没啥热闹,这秃驴也不过是个懦蛋。正想提起东西,转身而去。只听见背后和尚一声笑语,定了个神。
“呵,还以为茅厕里的屎硬的够味,香饽饽放久了跟滚粪郎的团子半斤八两,没想到哦——如今这世上比这两样还香的,是某些人的嘴呀!阿弥陀佛——”老和尚依旧撑着酒坛,抠抠鼻孔,一番戏笑。
这俩上了头的年轻人听老和尚反骂自己,气上不过,本就让太阳晒红的脸硬晕深了。“死秃驴,我看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爷爷的厉害!”另一人附和道:“对,把他赶出去——”
和尚一见情势,悠然道:“呦,说不过人家,就要动手了?”
气不打一处来,一人挥拳上去道:“老秃驴,你找揍——”只是
那拳头还未到和尚脸跟前,便听到一声干脆。
“呦,大家伙儿都在这啊,什么热闹也加我一个。”
见树底下一人,模样好生熟悉。待看清楚了是谁,众人心头一阵嘀咕,竟都说不出话来。
只一女童笑语道:“诶,是阿霄哥哥呀!前两天还说给我和小恒子捉蛐蛐呢~”
老妇道:“你这乖孙,啥时候跟这主有交情了,快走快走!”
说罢便抱着孙女一路嘟囔着走了。围着的村民也零零散散地都走开了,要知道惹谁也不能惹他。挑事的两人一见形势不妙,扛起锄把,轻声对老和尚说道:“这次是你运气好,下次别再让我碰见!”
“今天是触了什么霉头,癞皮和尚跟是非精碰一块了......”
等人走光,村口一时安静了许多。左逸霄瞥了两眼,一把提起东西,向这走来。和尚眯眯双眼,看着向他走过来的年轻人,心底一阵暗潮。待来人走近,开颜笑道:“呵呵呵,小兄弟,多谢你啦。”
“——喂,我可没帮你,”左逸霄双手一放,蹲下身来,仔细打量了几眼。这和尚酒量还真是不小。“你是谁啊?来这儿做什么?”
“嘿嘿,老僧我不过是个四处云游的酒和尚,哪里有酒我就到哪里......我算过哩,你们这儿可是能喝到美酒的好地方,故便来此。哈哈——”说罢,又打了两个酒嗝。
左逸霄一吐草根,笑道:“呵,还真是个老酒鬼。喂,我告诉你,这一带可都是我说了算,想喝酒,门儿都没有。”
“小施主,何必要拒人千里呢?老僧不过想讨个酒喝,若是小施主心善,来日我必会报答你的。”和尚温声道,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
左逸霄道:“哼,我可不是心善的人。不过看你这老和尚还挺有意思的,犯了酒戒,你们那一庙的秃驴居然不来抓你。”
“......小施主此言差矣。嘿嘿,佛常于人心中,何必顾及什么繁文缛节,再说师兄师弟都待我周到,又岂会抓我呢?”
“难怪——原来你还是个头脑不清的傻和尚。”左逸霄起身便走。
“诶,小施主这就走了?倒也不愿陪老僧多聊聊天?”
“本施主觉得对于你这种豆渣脑筋的老和尚来说,在这儿多呆上几个时辰晒晒太阳,没人搭理你你自然就会走的。”左逸霄道。
和尚见这小子精灵古怪的模样,甚是喜欢,笑道:“你这小子,好生轻狂啊,不过老僧要想喝的酒,倘若讨不到,是绝不会罢休的。”
左逸霄回头看这老和尚悠闲小憩的模样,心理不觉一阵闷气。这老秃驴还真不好对付。不过遇上我,算你倒霉。脑子溜转,闪了个灵光。左逸霄扯唇一笑,道:“喂,和尚,你不就是想讨碗酒喝吗?”
和尚蓦地睁眼,起身道:“咦,小施主难不成要帮这个忙?”
左逸霄四处瞅瞅,低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哪儿有美酒。”
和尚一听,心中大喜,凑过身来。“美酒在哪儿呢?”
“不知师父晓不晓得‘竹叶青’这种美酒?”左逸霄附耳道。
“怎会不知?这‘竹叶青’入口甘醇,余味无穷,可是上等酒。你们这也有这种酒?”和尚双目放光,嘴中液涟,模样甚是可笑。
“那是自然——我跟你说啊,顺东南方向去,山腰有个竹林居舍,那主人就酿这‘竹叶青’,只等你这酒坛去盛啦。”
和尚一举空坛道:“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