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亭边寒气习习,漫好的头夜花灯会留得片云之哑。
戌时三刻,迎来五六个平顶幞头帽的巡检吏。只瞧沓步流星的那个头领,红面阔耳,直眉长目,络腮胡须;格靴凛凛玉扣带,乌青盘领镀绣服,腰间提刀。上前细细探视尸体后,勃然变色。
尸身被裹在甲板,分寸未移。巡检几个趋人在岸堤上,严声勿近。
“大人——”裴书言立在一旁,忽听右耳后快步走来一个小吏,勤道,“我已通知四方城门守卫,戒备城门出往人士。只是为庆明日花神盛节,城街摆市,鱼龙混杂,恐不易辨认可疑之犯。”
那人反身一起,轻拍尘腕,沉吟道:“你速回府衙,将此案告知陈通判,待他商禀与知府大人;再命几个精明兄弟,加紧城中各处盘查,切勿惊扰城坊。”
小吏应了一声,又快身离去。袁舫主披了件薄褂,手脚瑟瑟发抖,青脸横纹,唇舌半开,弓腰唤着声声的“司狱大人、司狱大人”,但见这位司狱大人双眼威肃,心下自有一番计较。
“袁老板,我且问你。这伙计身旁可有亲友,平日又跟何人来往?”
“大人,这小徒原是定远县的一个打柴小子,与我是同乡;他无父无母,自来我画舫也两年多了,为人灵巧,平日就在画舫做事,也没什么癖好。谁知怎么这般叫人给杀了......”说罢,一番叫苦。
“哦,不曾结识仇家。那今日你画舫中来了些什么人?”
袁舫主盯目瞅了瞅,捉神探鬼似得,转一逮住不远处清风亭石子径上,一个白净的儒雅人儿,附上前道:“一个时辰前,就那公子来我画舫买画,只是身边跟着个背剑的蛮横小子。我等听到外边动静时,那船顶上就站了两人,其中就有那小子,跟着另外那个很恐怖的妖人一并跑了。”
抬目一看,石子径上,方额儒巾,清秀白衫,手中一握画轴,一搭折扇。系冠玉带飞似柳,穿扣流珠清似露;长眉隽目,气宇轩轩。
垂步慢移,待走近清楚,轻拳一握,示礼道:“方才斟酌案事,未留意公子,还请见谅。在下褚竣,庐州府提刑按察司狱使。”
“小生裴书言,有幸拜见司狱大人。”裴书言回礼一鞠,温文一笑。
“愧不敢当。在下一介鲁莽武夫,严司其职,故来向阁下讨问,若显冲突,望请勿怪。”褚竣顿了一顿,又道,“公子适才可是目睹嫌犯作案,却又趁乱逃走?”
“司狱大人,我正想于你告知。”裴书言镇声道,“片刻之前,我与朋友二人观画赏湖,不知何处窜来一只金眼大鹰,将我朋友捉弄一番;我朋友料断是恶人所为,不意被那妖人突袭,救人不成,却被搞得狼狈不堪,只怕妖人再祸及他人性命,便嘱托我留于此处告知详情,自己去追了。”
“公子所言,可否属实?”
“一字一句,均无虚假。”裴书言双目不眨,凛然静安。
“那小厮身上倒没有利器的痕迹,看他脖颈上那条黑印,很像被人勒住,窒息而死。只是,也并不是用的绳鞭、挟布之类,着实奇怪。”
“不错。我只见那妖人使得一身好内功,掌爪阴毒,望之心悸。”
“那杀人的妖人,公子可还记得清样貌?”褚竣肃道。
“当时她在船上,面目灰暗,着一身暗色,不曾看得清楚。只是有头苍发,很是怪异。”
褚竣走了几步,远远看着湖面,少顷又喃喃道:“你那朋友果真是去寻她了?不会是杀人的同伙么?”
裴书言低目笑了笑。“我知道仅凭我一人之口,也无旁证,愈让人觉得夸夸其谈。不过,我相信司狱大人自有公断,眼下不妨先将我的朋友寻回,再作计较。”
“你在此地等我来查,果真是助我了解案情,不是为了那位朋友开脱罪名吧。”褚竣朱唇一闭,略带冷薄。
裴书言上前,静不改色。“若我的朋友是杀人同伙,我与此命案也难逃干系。那么司狱大人,你又何苦白费口舌,对一个嫌犯以礼相待,试问案情呢?”
褚竣侧头,伸手示意后面几个小吏去搬尸首。锋目一转。那白衣书生恣意望着湖面,不苟言笑。
庐州城坊舍回折,从上空看,就像一个提提框框的迷宫。
左逸霄一路至西,轻步漫于石瓦,又选了条僻静道路,防着人多杂目。只是夜里露重,房梁滑得很,小心一番,就恍然跟丢了人。
左逸霄速折身下了房顶,落在一门店的马厩前,喘了口气。这边户里寂寥无人,看来是叔伯婆子住的,门前都只挂了一盏花灯,屋子里却早早地没了影。这城中本就没有逛过来,恰在夜里,哪去找那怪人。
原地四方望着,头顶上冒了几柱汗,燥口干火。奇怪那厩里的一匹栗色马,竖耳毛耸,侧颈挣着那缰绳,四蹄奔乱。
左逸霄靠在柱子旁,谑道:“马大哥,你就消停一会儿,我还有事呢,没工夫逗你玩。”
那马鼻中一痒,喷了口干气。牙中也不停地嚼个什么。
左逸霄弓腰垂膝,顺手擦了擦汗,“算了,我得先讨碗水喝。你也一准没吃饱,我刚好让你主子出来,喂你些马草。”
那马儿忽而顺下颈子去,眸中湿漉漉的,像是自己给了多大恩惠一般。左逸霄耸耸肩,轻步来到门前,右指扣上檀门。
“有人在么——我是赶路人,可否请个方便取碗水来?”
门内哑静。簌簌一阵风起,只觉背脊透凉。
左逸霄一怔,缓缓放下手,眼中暗光一闪。退了两步,思忖一度。
“呵哈,家中主人睡得真早啊。不必担心,我不是强盗贼匪,只是口干舌燥,想讨碗水罢了。”左逸霄绷紧了面皮,朗声又道。马儿抬起头来,滚滚毛发,曲蹄儿一抬,珠眼儿一瞪,亮嗓儿一嘶。左逸霄凤眸一瞥,对着马儿轻指一“嘘”,示意禁声。
“我瞧您这马儿是饿的慌了,您也得出来添些草料啊。”
屋内似有些轻声动静。左逸霄双腿如注铅快,一掌掏在腰包里,手臂青筋凸起。身后窄巷墙坊不高,朝前走宽敞许多。左手前头,远远迎走来一油帽杂货郎,推着木架车上许多小玩意儿。吆喝唱道:
“蹦鼓儿响哎——糖娃儿笑咧——陀螺子转呦——”
左逸霄冷汗又是一滴。那声音愈来愈近,只刚到户前时,那杂货郎慎了一晃,门前立着个背剑的大高个儿,阴阳怪气的。吆喝声轻了下来,随即戛然而止。卖货郎停在身后,左寻思右打量,最后还是上前问了一句:“你......你干嘛的?”
左逸霄倒抽了口凉气,少顷,侧了侧脑袋正要说话。
“砰——”来一声,马儿也蹿到一旁。
卖货郎来不及大叫,一阵轰声将那两扇门碎了个底朝天。左逸霄喊了一声“不好”,忙把杂货郎推到一边。继而踉跄摔出来个老丈人。
左逸霄早已料算,一手拦了住那丈人的腰,另一只手出了腰包,向着身前撒了一拨那“母夜叉”留给自己的“迷神引”,只是烟尘蒙天,难以辨清位置。只消眨眼功夫,一张苍色的脸竟生生从中显露出来。
左逸霄一把放下老丈人,一段拳路伸脸便上了去,那长袖如同长蛇,攀着胳臂往上,攻在肩轴。左逸霄虽说气愤不过,但还真是佩服这妖女,武功高强,诡计多端。那老丈人经受不住,一时就昏过去了。一旁的杂货郎待仔细瞧了眼前之人,红口白牙一个痛喊道“妖怪啊——”
二人打住了招。苍发女子静目一侧,脸上依旧稀留痕迹。她唇角微微一动,灰白眼珠两个映在左逸霄眸中,只觉天昏地暗,晕眩不已。左逸霄口中轻嘶,拆下招支住身子。霎时,一阵风似得,苍发一漫。
那妖女往前冲去,一只手扣住那货郎的天灵盖,一只手卡在脖颈。那小指和无名指的四根黑色尖甲,怕是稍稍一动,也能将人划成棋盘。左逸霄马上回过神来,向前跑去。那妖女越发抓的厉害,货郎气息见没,声音没有半分。
看来,这妖女最爱那死般的寂静,正如她杀的人,也如她自己。
不过,之前那卖货郎一嗓子,只怕也快招人来了。左逸霄顾不了许多,却看身边那担货架车,一只胳膊揽了一件件货物,飞得向人砸去。那女子只轻身一躲,便闪了开来,却叫那可怜的货郎当了肉盾,砸的脸上胭脂面儿、香囊子、木杆子......扑成一个个花印儿。
左逸霄直一腿靴勾翻上去,将那担车子踢女子正半腰。女子又是一掌运上气来,噼里啪啦就将那车子大卸八块。左逸霄想着,这招式似是之前见过,跟在兰山山洞中那紫衣女娃娃不谋而合,却更加狠厉。
左逸霄正抓是个机会,飞身一跃,想到其身后,一把虏住。那苍发女子可真不是一般角色,抬掌又是一推,那货郎也直向左逸霄这边扑了过来。见那货郎面目狰狞,胸膛中掌,随看只是两成功力,但也足以震损心脾,便着地一拦,将那货郎救了下来。
苍发女子果见此状,便一个腾身,飞檐走壁,静静远去。
“爷爷抓不到你,我姓就倒过来写。”
左逸霄阴声喃喃。放了货郎,随即沿途追身上去。那妖女轻功着实厉害,虽见其影,未留其迹。左逸霄追她挨到一排坊舍,看着近了,便又投了一拨“迷神引”,这次泼得多了些,直洒得妖女双臂挡下,却洒到裙裾。只瞧她神情冷了下来,像一只被浇得泥水淋漓的猞猁。
看来,这女子还挺爱干净的么。左逸霄轻声一笑。
“追了这么久,我都累了。不如我们先坐下来,好好谈谈?”
“......”
“像姐姐这么......既文静又......漂亮的美女、何必打打杀杀?再说那畜生咬也咬了,我跟你又没什么深仇大恨——”
胸肌正堂一股强厉的掌气击了过来,急忙翻身一躲。
左逸霄脑袋灵光一闪,又向裙身上洒去药粉。那女子似是被挑衅急了,回身一旋,右指掌面张开,宛若毒蝎;她眼中苍白更是诡异,掩下一层光色,圆溜溜的瞳珠慢慢放大,像是要将人吞进一般,瞧得人心窝里一阵刺凉。夜雾浓稠,她像这黑夜中魔舞的妖姬。
两根刀刃一般的长甲刮疼了周围的风,一阵鸣啸。“迷神引”沥沥粉末在她掌心气流中滚烫,消磨直至泯灭。那女子眼角轻蔑,脸颊有股萧然的青色,随功力运上眉额,而后沉落。左逸霄看她侧脸一暗,又恍然从眼前消失,轻身沫影。
低眸一看,那石瓦楞脊上,模糊两个浅浅的足印。左逸霄走过去,蹲下身来,两指抹了抹银白色的粉尘,眉尖一挑,径直前方若隐若现的一排。薄唇一扬,豁然开朗。
城西花雨坊,花灯影影绰绰,玉手滑滑纤纤。
楼内多英俊秀儒、风尘酒客,皆言论叙叙。
说是京城的花魁,在霓仙楼都是百两黄金也难请一见,往年来了庐州,也就随意派遣几个舞姬揽下这桩差事。不想此红裳女子,两个月前方才受了徐太师叔侄之恩,结了个大靠山;五日之内便在京城一舞扬名,随即成了当之不愧的花魁,连朝臣数人都对她抱有几分敬色。
红梅一枝独韵,奈何芳心难求。“苏姑娘来了——”方台之侧,楼梯步敛,姚姿粉黛,曼妙红装;乌发云梢卷,玉簪芳蔻萦。入夜烛光冉冉,两只星星媚眼更添琼色,艳艳朱唇,比来时在轿中更加迷人。
“小女子苏合,姗姗来迟,烦卿长坐。”换一身妃子披帛、落地红裳,莹胸暗露,臂肢若现,圆扑扑绸扇搁在腰间,含威之美可见一斑。身后同行的几个花娘,亦掩扇而来,甜声阵阵,或在楼梯,两三个拥在丽人之侧。
撤下台上舞妓,只消几声的暗萧流琴。台下垂涎求偶,纷涌前至。
“苏合姑娘,小可倾慕已久,但见一面,切切难忘。”
“苏合姑娘,早就闻名你舞艺双全,在下可有荣幸赏之?”
“苏合姑娘,明日花朝节,可否相约一同看花——”
“苏姑娘,苏姑娘......”
身旁钱项财一瞥苏合,她只静默地站着,眼中不知思绪。客气笑道:“各位,稍安勿躁。我知道诸位心意,只是苏姑娘色艺无双,自然要考验诸位才情如何,从中选出一位入幕之宾,陪同苏姑娘游城赏花,共叙佳节。”
众人唏嘘。苏合眼角虹影,一丝不屑。只见人群之中,不见下午那个有趣儿的黄毛小子,唇边浅笑,不知已何。遂又往前一步,娴音道:“苏合见识短浅,又偏是欣赏文博绝艺的才能之人,不凡墨客、侠士或是富家子弟,若能凭才艺打动于我,便就是我莫逆之交。”
钱项财附耳道:“大娘子,太师可提醒过小的,要您尽量动作快些,多留意那个姓‘裴’的小子。”
“我何时要你来提醒我了。”苏合眸中一点怒气。钱项财闻言一退。
众人纷纷各举长项。只听门外一个黄裙女妓仓皇从人群中跑来,姿颜既没。待上台前来,望了眼苏合,方才正正衣冠,低眉道:“姐姐,外头来了两位公子,说是来找姑娘吃酒,其中一个......是官家人。”
苏合抬眸一触:“哪里的官家人?”
那女子颤颤道:“......他称是提刑按察司狱司的人。”
苏合柳眉微蹙,手上折扇一紧,转身走下台来。
左逸霄延脚印追了半晌,便追到城中一片亮地。蹲下身来细看,这边似是坊舍后院,栽得一棵很是漂亮的的梨花树。只看右手边两层楼顶之上,留了两只脚印。左逸霄欲翻身过去,只听到左边院门“吱——”地一响,速没身低下头来,而后听得一男一女的声音。
“姑娘怎么回来了......”似是个老伯。
“客栈我去过了,房满,我这就跟她说一声。”
左逸霄只觉得耳朵内似滑过泠泠溪水,又好像冰雪初降,话语清澈,似曾相识。却听无声后,仰起头来,只隐约看到一角白影掩入门内。
正想着,只感到头顶一束凉气冲向百会。左逸霄机敏,一只手臂按住房脊,双腿竖起,夹住那双肢臂。腿脚防卫她两招有余,遂即跃到一侧,那黑影点了一下梨木枝桠,花叶抖擞几片,轻轻立在二楼房顶。左逸霄牙中嘶气,着脚一番,立即投在那妖女面前,动起手来。那妖女似是不急于出招,且空掌迎来,与左逸霄搏斗。
左逸霄拳路也算直来直去,只是又想到在海上飘荡之时,看的前几页剑谱“乾影十三剑”第一式中的:
“胸中一股气脉运于关元,贯心脉,执剑卫,速移足,见敌左行而右颈刺风池,左掌真力推于紫宫,即收剑,架敌背......”
左逸霄知背剑防露,另作他计,旋而化为两指代剑,胸膛一股热流自内向外而出,运于左掌,融合一遒老头使过得一招指法“扬幡招魂”,迫那女子出手。那女子忽见变了路数,随即反身一躲。左逸霄正喜是个绝妙时机,恰要两指击在脖颈,却听得一声琵琶妙音,不意扑空在苍发之中。左手一个机灵,不过也是擦在右肩,不在要害。
女子唇角一动,俯身下了房梁。低头一探,二楼一条长长回廊,不知躲在那个房中了。便一只臂膀抓住台延,荡了半圈,一声落在二层。
二楼一房,一盏明灯若渐若熄,镜内纤冷倩影。长眸一亮,玉指间弦声愈紧。
何来琵琶乐声?左逸霄偏觉得古怪,又恰恰在捉住那妖女之时令自己失了手。那妖女狡诈的很,自己上当一次,难保谨慎一些。左逸霄垂臂走着,偏看见一处光烛,也是那梨树旁最前头一间房传来乐声。听这声音愈近,不得加快脚步。只是未到半廊,乐声一停,光也没了。
窗门紧锁,月光寂然潇潇,一条回廊,留下男子斑驳身影。
既到门前,左逸霄驻足一顿。方两只手臂推开门去,院内一袭凉风,刺在肩背,剑镗一颤。漆黑无光,待看清房内一帘绡纱、一张菱镜,径直走近,镜内一丝光影萦于帘纱一侧。左逸霄吃了一惊,刚要转身,却直向眉眼刺来两根锋长的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