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垂笑,火树银花;殷勤为作宜春曲,题向花笺帖绣楣。
百花难齐芳。女孩子们欢欢成群,只为今夕之月,今时之愿。只是青帝常处仙庭朱宫,何曾留给下界长久的青春。
左逸霄倚着亭廊,脸庞被一片银辉照亮。看着手中小小的酒坛,想起很久以前老太婆说的一句话来:
花开花谢,人笑人老。
如果当初在兰山没有那把剑,或许不会真正感受到流浪的滋味,责任的苦辛。在这之后,自己还能否有故事,还能否看这样的美景。
逍遥津上清风亭,清风亭渡逍遥人。
裴书言挑了一卷双鹤图,出了画舫。遥望湖塘,微光粼粼的尺素上绘出两层大船楼,燕宇虹檐,玉镂翠槛,落桅轻袖,诗情画意。
“左兄真是好酒兴。”裴书言背手立在亭外,秀目一弯。
“......早知道就不来逛这画舫了,你们这些书呆子就好买些无聊的东西。”左逸霄抬臂搭在膝上,依旧看着亭外。
“还要多谢左兄慷慨解囊。”裴书言抬步走上石阶,礼貌一鞠,转而解开系轴,画纸展了开来。“左兄觉得这双鹤图画的如何?”
左逸霄长眸一侧。工笔细琢,油色淡雅。松柏石涧,两只红冠白鹤一高唳,一啄腮,享受山水之乐,飘飘欲仙。嘴角一扬,点头道:“画得还不错,值那六两银子了。”
裴书言笑道:“我与左兄也算有所见略同的一次了。”
左逸霄品了口酒,又道:“我看这姓袁的画舫主是个生意精。凡事要他身边代笔的小童来干,自己清闲,估计没什么本事。”
裴书言叹了口气,道:“那位老伯说,这画舫是之前的老板变卖给他人的。我想,那老板慧眼识人,才找来那个胡琴男子作画,志同道合,也一定是个作画高手。只可惜这两个人都销声匿迹了。”
左逸霄把酒坛放在亭柱另一边,扬扬眉毛道:“呵呵,花生,你除了看画读书,还有游山玩水,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了?这世间有意思的事情多了去了,难怪进个赌场也弄得那么狼狈。”
裴书言轻笑一声,置好画卷,整衫坐了过来,道:“左兄可会下棋?”
左逸霄翻了个白眼,一声苦叹。侧脸看了看远处的磐石,倏而想到一个人,不禁大声地笑起来。
“左兄?左兄为何大笑......是书言说错了什么吗?”
“不是,哈哈,我想起有个呆子跟你倒有一拼,哈......”左逸霄前仰后合,一番笑态令人无可奈何,裴书言文眉一皱,轻叹了口气。又听道:
“......我在兰山的时候啊,认识个不戒酒荤的胖和尚。他跟我说过,他平生三大爱好:好棋、好酒、好山水。当初他偷酒喝,还是我帮的忙呐。哈呵呵——”
“竟有这样的出家人?看来世上真是百态横生,无奇不有。”裴书言苦笑,抬头看,夜空星辰稀廖,月光却是明朗。“对了,那个姑娘不是安排在花雨坊见面,都这时辰了,左兄还不动身?”
左逸霄收了目光,额前的凌发扫在他修长的睫毛上。
“怎么?你好像比我还急。”
“左兄,你可莫要再拿我开玩笑啦。只是君子言而有信,今天在路上难免闹得些不愉快,人家姑娘既然相约,你怎么这样随性而为?”
“裴大少爷,你饶过我吧。”左逸霄双目一闭。
“怎么不去了?之前在路上不还和人家眉来眼去?”裴书言一笑。
“不想去。”左逸霄翘起二郎腿,双臂一环,抵在脑袋下,格外惬意。“我宁愿一会儿下个馆子,好酒好肉吃喝一顿,然后回客栈研究研究我的武功秘笈。”
“哈哈!我还以为像左兄如此豁达浪子,应付风花雪月自当游刃有余;不想今日美人投怀,却是骑虎难下。”裴书言朗声笑道。
左逸霄睁眼瞥了瞥,沉声道:“那是你没见识过女人这种生物的利害,我是深有体会。欸,不然今天晚上你替我去好啦。”
“左兄,你又在胡扯。”
“我是在帮你。可怜的花生,我问你,上次见女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拉着妈妈的手在逛大街呢。”
裴书言被讽得俩耳朵根通红,左逸霄一脸得意。
永远记住,欺负一个书呆子比欺负多少小女孩都来得容易。
夜里的风渐凉了些,长剑立在亭栏边,时时发出的低吟声,清零而又迷离。裴书言打量了一番,这剑鞘虽说是层浅褐皮襄,看上去不应是名剑之用,但估摸也似是珍贵的狮皮而作;只是这剑柄墨盖棱削,细致雕琢;剑镗纹面精美,剑身宽阔。外似随意,实则不凡。
“左兄这把好剑是何位匠人所铸?”
左逸霄昂了昂头,正起身子来,一本正经地盯着剑道:“我不知道。也算是别人送的吧。”
“我看左兄很少使它。倒是从不离身,可见珍贵无比。”
左逸霄眸中一暗。“......总之,它比我的命重要。”
裴书言侧目探道:“我一直好奇。左兄右臂上殷红色的窃曲纹,不像一般刺来的花绣,看着稀罕,难道是从小长的胎记?”
“不是。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吧。好了,这里清冷,我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去。”左逸霄拿剑起身,伸了伸懒腰。
裴书言笑了笑。未见风大,只觉身后湖上泛来圈圈涟漪,泠泠水声惹得人一个寒颤。左逸霄刚走出亭子来,背后一对指爪狠狠勾在肩头。
“啊——左兄小心!”
头顶上似是顶了一片黑帐篷似得,眼前忽明忽暗,只冥冥感觉那东西有两片铁蒺藜般刺人的大毛扇,两肩上各有四根粗厉厉的翻勾,隔着衣衫,却觉骨肉撕痛。左逸霄挣扎之中,昂起头来,一只尖嘴三角脑袋直要扎进两颗黑珠里。
左逸霄迅即翻身,一滚甩开这缠人的畜生,剑已松鞘一半,又紧紧收了回去。左逸霄单膝伏在亭前一边,臂上抓出两道浅浅的痕子来。
“好大的一只鹰。”裴书言慌沉一声。
只见它啄啄祤下浮尘,雄姿赳赳,披着锋利的盔甲,犹如夜中的死士;那副金色的眼珠,那苍白的颈项,像是滑碎在白绸上的玛瑙。这般气魄,不是一般杂畜的特征,而是一种被完全征服的野性。
顷刻之间,两只敞阔臂膀飞旋,犹如黑色风暴,再向眼前扑去。
“好。我就陪你玩玩。”左逸霄屈腿一折,跃向半空。它铁勾一啄,便被右膀铁护臂挡了住;只是两片呼扇的东西缠人得紧,左逸霄匆忙一手紧握住一只尖爪,便很快也攀住了另一只,向地面甩去。但它也丝毫没有示弱,未及地面时,反头又是一啄,先从手里溜走,只是重心未稳,扑在左逸霄五丈外的地上。
左逸霄晃晃悠悠站住了脚,远远看去,那只鹰却还是慢慢扶直了身子,又是一展,盘旋在亭子上。只是这次没有再急着攻击。
裴书言跑来,急忙道:“左兄,你没事吧?”
“呵、咳咳,我没事。”左逸霄眼中晕眩,待静了下来,双眉一紧,冲四周喊道:“......什么人!为何不现身一见,却找个畜生暗算我!”
四周依然寂寥无人。裴书言抬头看那亭子上的鹰,静静伫立。
湖水依然泛得厉害。
“再不出来,我就把这畜生烤了吃了!”
裴书言虑道:“或许只是这鹰捉弄人罢。”
“不。大晚上的,城里不可能无故出来这么个野东西,肯定有人使唤。”左逸霄眼中一亮。
“喂——你们两个在这里吵吵什么!”二人闻声,哑然从船楼中走出一个画舫的看门伙计。话闭,余音袅袅,总有些不太对劲。
少顷,左逸霄忽地抬眸,大惊失色。
船楼顶上,竖着一个黑黑长长的影子,与桅并齐。刹那间云雾重重,落得斑斑月影,那张若有若无的脸,也变得诡异。
裴书言轻吐冷气,低声问了左逸霄一句。左逸霄愈然慢慢走近,只是紧紧地眯着凤目,拧着双眉,久久未曾转移视线。
“你们怎么还不走?是不是想等着我报官啊!”
左逸霄又走近一步。
“嘿?你这小子想干——”左逸霄猛地一惊,只见那伙计颈上环着一层苍色的气流,那气流十分浑厚,圈得那厮半刻说不出话,提不上气。左逸霄快身去到甲板上,只见那气流猛地一收,飘到那黑影上了。
来不及听到一声嘶叫,四周依然冷寂寂的。
左逸霄伸手检查了那人,已无气息。身上没有血迹,牙口大开,眼珠上布着紫色血丝,外凸,再看那脖颈,只留下淡淡一层黑印。
左逸霄向后退了几步。那黑影被照亮了下半身,但还是看不到脚。那衣服是墨灰色的,裙褶却像层层的树叶;那照的半亮的手臂也是苍白苍白的,两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上的指甲却是又黑又长。隐约看到那缕缕的头发,似黑似白,整个的像一只妖怪,确切地说是幽灵。
怪了。那只鹰或是认识,却又显得陌生。这人现身也一些时候,那畜生也不飞过来亲热。不过看这人阴森怪气的,也不像它的主子。
“阁下为何无故杀人——”裴书言看过了尸体。只感觉头顶上一顶儒巾寒气四溢,两根绾带飒飒而起。
船楼上的黑影寂而不动,一声不答。
“请你下来说话!在城里犯下命案,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吧。”左逸霄流了一滴冷汗。周围的死寂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黑影映月投下一束暗光。那暗光游荡者,慢慢顺着船沿弥散,像攀爬的藤蔓,渐趋向人袭来。静悄悄地逼到某人的脚边。
“花生快躲开!”左逸霄长臂一挥,迅速将裴书言甩到低地上来。裴书言呛了口冷风,倒地不起。左逸霄跃上船楼顶,即出了一记回锋腿,恰要击在那人踝部。却待转身过去时,那人不知何时窜到左逸霄身后,左逸霄只觉腰间一重,被一股内力扑到舫顶另一头。
左逸霄只觉胸膛血液一时凝固一般,便又摇晃着站起身来,只是周转不上内力,志室穴上一震,继而喉中一涩,渗出一丝血来。
左逸霄微微屈身。抬眸细看,悚然一怯。这妖人竟原来是个女子,她的脸上、脖颈,肢臂,皮肤无一如是的苍苍白色;那满头之发妖异,均是一黑一白掺杂而长,萧然斑迹。她下发约在腰际,上边盘着双刀髻,褐钗并一支。额前一缕垂胸,另一缕编了半面花鬓,贴在左耳前。双眉黯淡,一对灰白色瞳珠的杏目,两片小小的青白色的唇。
那张削瘦的脸,若不是苍白得像一张未着色墨的草图,若不是枯槁得像一面粗略琢刻的象雕。
只要有一点点血色。
也会是一张美丽的容颜。
左逸霄有些疑惑,这个......女子,从来没说过一句话,难不成是个哑巴?只是她双手操控的那股内力,杀人之快、之静,却又和她的死寂如此契合。
那女子身后袭来一股冷风,吹得一头异发凌乱起来。那瞳孔依旧苍白,只悄然一缩,便又出手袭出一股苍色气流,只逼向左逸霄。左逸霄双眸紧锁,双拳在握,臂上那道血纹似在拽动肢臂万路筋络。左逸霄牙关一松,“嚓”一声吐出一口气来,交臂一挡,和出一股真力。
女子双眉一低,近身而去。墨色长袖挥过,左逸霄想到在兰山的流云身法和三十二路拳脚,径直迎了过去,不知那血纹做什么祟,总感觉周身筋脉缓活了过来,昂劲有力。这女子善用内力,身上总好像有源源不断的真气一般,灵活自如。十来个回合,都是她占上风。
她好像有些不大耐烦,回身又立在一边。左逸霄朗声道:
“怎么?认输了?”抬头看,那只黑鹰唳了几声,振翅欲飞。
裴书言喊道:“左兄,快停手——巡检司的人就在附近!”
左逸霄未等及想,只见那女子后翻,便空身悬在湖塘之上。脚下沉沉气流,十几丈下的湖面竟范范荡起波纹涟漪。左逸霄轻功一点,“哒哒”几声过去,只见她双臂枯如枝干,运气于章门、阳刚、膻中、璇玑,直至神庭五处穴关,便身周际融出一团内力,六方池水旋旋欲动。左逸霄额头紧绷,霎时,六柱水滚滚直升,掩在女子周围,一一向左逸霄袭去。左逸霄扬唇,眼疾身快,接连擦肩过去,第三招拳法一记“虎爪攻心”过去,层层淋漓只见那张销白之面。
只是那女子闪避极快,一掌运气,招来片片柳叶,掩护起来。那六方水柱咽入湖中,有二三个扑在画舫上,似大雨倾盆。裴书言看得痴哑,不觉船楼出来了人。三个伙计画童和那姓袁的老板陈发垢面一出,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
“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啊!”
裴书言方才回了神,忙喊道:“左兄,快些停手!”
那画舫的人顺声一望,自然见到悬在空中的一个长相怪异的异发妖女,更是叫鬼叫神的慌窜起来。
左逸霄从船楼而望,一片狼藉。面前那妖女,回身一探,拂袖飞身而去,似是西处。那黑鹰又是嘶哑一声,也高高地飞远了,只是依然没有跟在那女子身后,看来真不是它的主子。
少顷,也一下没了鸟影。
左逸霄两下腾身到了地面,急对裴书言道:“我得先追上那妖女,以免她害人,估计衙司一会儿便来了,你先留下到时说明情况,再来找我!”款款说了一通,也轻身远走了。
“哎,左兄——”裴书言两眼一眨,竟也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