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丝,不作天籁音,但当绕指柔。左逸霄翻斗退去,却见两根并四根,齐发发地飞到面前,侧身一躲,“哧——”地几声,一展香帘便穿腔而去,颗颗花珠沥沥尽落。
手中摸着,从房梁到桌边,簌簌有闪影而过,俄而那门也关了上。左逸霄心生奇怪,这妖女要摸在黑夜中,一点光亮也似无影无踪,方才眼前却像点了星光,格外清亮。虽是如此,可那轻功速度也极快,捉摸不清。左逸霄思虑一番,只感脸庞风刺一般,便知道是向自己出手来了。左逸霄双耳辩声,自小便是绝招,要不如此,那夜兰山也寻不到声源之地了。挥拳上去,偏打要害之处,却生生落了空;意料之中,这妖女喜在黑夜中厮杀,凡几人相拼也定不是对手,现下只得防御为好,再找机会将她拖出屋去。
空手过招,虽见不得光,也显得干净。之前偷学武功时,那臭老头讲过,“视己为敌,则心中无敌”,花拳绣腿,尚无止境。须得一心一意,意念全在心境之中。听其声向,制敌之术,方在出其不意。左逸霄迎身上去,一掌挥在背上,正中脊骨,随即听到两声轻喘;却再上去,打的是臂肘,朦胧之中,头顶劈下一只腿来,左逸霄侧身一转,身旁黑影弯下身去,划了一道鞋声。眼中那亮影又或是白影,那腰腿上也不是黑漠漠的长裳。继而又过了几招,踢得桌子、椅子,打得梁子、窗子,烂的一周全是。左逸霄挡掌过来,顺势一拉,便摸到一根细软软的肢臂,手腕处只有些冰凉,那薄袖触在指尖格外舒服。
左逸霄抬眸,与那边人只隔了个小桌,斜前方不到五步就是房门。手里这下拉的更紧,那条滑臂挣扎不开,落在耳边又是一阵轻喘声。那妖女何时变得这般焦躁?左逸霄蹬了一下梁子,轻身移到门前,便顺势踢破了房门。只觉手里终于一松,耳后女子曲腰反身一跳,宛若半月之环,飞燕长舞,径身从头顶先跃了出去。
银魄如霜,轻沙似雪。楚雾乘风,梨木温柔地撩拨着花叶。
左逸霄来不及去看,刺光一闪,一柄长刃从腿靴处凌然而出;霎时鼻梁上就挥来厉影,快人快性,忽即若无。那刃照在月光下,似是澄清透明的一般,眼睛一时只牢牢地看着,絮乱无章,变化多端。却惊叹,这妖女怎使得如此兵器,舞得这般漂亮。
左逸霄好容易捱了过去,只觉肩头上重重被铺了一掌,沿着回廊的槛栏翻了下去。待站住了脚,锋刃一亮,如流星一闪,停在胸前。好俊的一柄苗刀:
黛苗刀似剑,澈影胜光琼。绕指碎昆玉,倾首摹素眉。
他不曾记得,这般美的女子。他只曾见过,有个如玉般的男子。
熟悉她的眼睛。燕尾剪月,冰瞳泠星。那双风情绝代的水眸,再也没有人比得上。
喜欢她的头发。乌黑的亮,那般如丝绸的长,全都放下来,轻轻浓浓的披着,额前几根凌丝,拂过鼻颊。只双耳尖后编起两缕,并在身后。风吹斜时,扫过她的刀,萧瑟的动人。
惊叹她的女儿装。夕夜下,她纤影不胜寒光,肌肤明滑相称,皙如冰雪;茜色棉唇,长眉浅妆,绰约俱见天真。装饰独特,一身云织缩缅白衫,雪缟无垢;藕红色里子,右衽交尾领,玉颈展如扇,肩胛皎洁,肩头若隐若现;瘦腕袖口,裹身紧致,身骨妙然。系青花束罗腰带,腰枝堪握,犹似月叶芭蕉。下裳侧展,白外衫和绯里裙重叠交映,飘似流苏,恍见两截盈白腿肢,没膝绛紫色瘦皮靴,英丽无伦。
右锁骨下,一枝刺青:红樱花,墨条桠。
难以言喻,一种倔强与风情融合的美。不觉,想到了虞美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女子正要出刀,见一张脸懵懵然,却也呆了住。“左......左逸霄?”
“你,慕骞,你怎么是个女、女的?”左逸霄见她指尖莹莹,垂刀一放。
“我......你瞧你呀,说自己聪明,怎么连我是男是女都辨不出来。”白衣少女侧身一转,白颈明亮。“臭小子!你来这里做什么,还对我出手。”
“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不过,你竟然会这么厉害的功夫啊,那时候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柔弱的公子哥儿。”
少女轻笑。“你没听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吗?”
“岂止三日?你这变化真是惊天动地!不仅成了绝顶高手,还来个大变活人、阴阳反转,看来以后,我真得睁大些眼睛。”
少女温声道:“那天在千金座乱场,并不在我意料之中......不过,既然你没事,那就好了。”
“对了,你怎么逃出来的,这几天也一直没见到你过,还有那天那些黑衣人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和他们是认识的。他们是受了我家人的嘱托,来找我的,那天事出紧急,我也没来得及说。”少女道。
“原来如此。当日琉璃盏落入他们的手中,我还以为也是来抢宝物的贼人,你要被他们捉去也有性命之忧啊。”左逸霄沉吟道。
少女笑道:“还得多谢你这么关心我啦。就算真是如此,那也总比落在崔焕手里强,倘若那日凭你我二人,也是寡不敌众。”
左逸霄环胸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夺那琉璃盏了吧。”
少女道:“琉璃盏是前朝皇宫的宝物,是用碧、白、昆、蓝、血朱、芙蓉等十玉,田黄、桑石、猫眼、琥珀、玛瑙等十晶锻造而成,亦是千年前流传不失的神物。此玉盏冰雪不冻,金火不溶,并非単纯的盛物器皿,双盏两支内壁各刻有天玄秘文,至今难解。元蒙人中有一位法师,曾用它发挥占卜奇术,预兆神兵出世,当时民间的白莲教徒崇为天书。后来元朝灭亡,琉璃盏不知去向,竟没想会落在崔焕手中。”
左逸霄虑道:“难怪那崔焕一副毫不情愿的嘴脸,不过他一个区区赌场头子,捣鼓钱票厉害,怎么可能会些占卜之类的手段。现在宝贝在你手里,难不成你会那些?”
少女低眸,含蓄道:“我要是有那能耐,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宝盏......被我藏在隐秘之处,我是出来寻一位高人去破解的。”
“你破解那些干嘛来用?”
“总之,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少女道,“你得答应我,不能把这秘密告诉别人。”
左逸霄朗声道:“好吧,你不说就算了。不过也巧,我也是找人的,而且我的事很快就办完啦,反正偷琉璃盏的事我也有份,到时闲得慌,四处逛逛,不如就顺道和你一起。”
少女展颜一笑。左逸霄见她以来,都是孤高气傲,一副男孩儿的倔强,这下反倒觉得她的可爱来了。
“欸,慕骞,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苍发的女子?”
少女“扑哧”一笑,又道:“我可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聪明人’。‘慕骞’一听就知道是个男名,我现在自然不会用了,而且有人可能会不高兴。现在就当重新认识好了,我叫慕昀舒。”
“那也只能说你戏弄我,可不是我的错。嗯?慕昀舒。”
“好吧,你刚才说什么苍发女子?你找她何事?”
左逸霄将事情叙述了一番。
“......总之,这事很蹊跷,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慕昀舒道:“恐怕官府那边不好交代,涉及到花朝节,庐州城这几天怕是要不太平了。”
“不管怎样,得把她找出来,难办的是,她武功极高,抓她不容易。”
慕昀舒眸星一点:“不。我想杀人之事,司狱司的人一定会撒下大网,严密追查,这么一来,倒给我们提供了机会。她的目标倘若是你,那么几日之内她定不会出庐州城,只要在城内,就好办得多。”
左逸霄轻笑:“不错,明日是花朝节,城内必定繁杂一片,她若想逃走,这是最好的机会,在此之前做好防备,趁机拿下。”
“呵,孺子可教也。”慕昀舒话音一落,又喃喃道,“......武功了得,悬空可夺人性命......只怕不要是释天教的人才好。”
左逸霄瞧她背影,道:“你刚才说什么教,你知道她的底细?”
慕昀舒回神静道:“没什么。我明天同你一起,也好照应。”
“嗯。那女子不知跑哪里去了,那呆花生肯定还在画舫,我得先去找他,也好给联系官府。”
“花生?是谁啊?”
左逸霄转而笑道:“哈哈,就是千金座那个书呆子嘛!他现在可是我的‘下酒菜’,不知有多解闷呢。”
二人正笑着。从前房出来一个布衣老汉,矮矮胖胖的,正是刚刚和慕昀舒说话的。却见院子多了个男人,吓得退了几步。
“姑娘,你怎拿刀出来,难不成这小子是哪儿来的流氓泼贼?”
慕昀舒立刀在身后,尴尬一笑,正要解释,却被左逸霄抢在前头,一口道:“你这老头子,什么流氓泼贼?你看,有像我这么帅气的混混么?再说,我要是流氓,她还能站在这里,我两只眼睛又不瞎。”
慕昀舒一笑。老汉又道:“哦。姑娘啊,前边儿苏娘子刚招呼了两个官人,说是我们藏匿贼犯,我起初还以为是他呢。”
“你怎么不早说。”左逸霄一道,火急火燎地穿过院子去了。慕昀舒看了看空院四周,也和老汉前去。
二楼长廊底面,撑着一个黑黑的人影,贴在上边,一动不动。苍发之中,两环漆白将一切尽收眼底。
前院语杂,只是连连半个多时辰,众人已兴致不再。
苏合并裴书言、褚竣三人坐在庭前,钱项财和两个姑娘陪侍着。一张桌上,一壶毛尖,凉了又凉,沏了再沏,无心品尝。
褚竣是出了名的“铁脾气”,方才在画舫听那追查的小厮道,在西巷口发现有人闹事,才查到花雨坊来。裴书言本想是姑娘家,只两个人来,但能有礼些。只是不到两句,这大人就直言相告不留余地,这女子也早就见识过其威厉的本事,眼下冷了脸,直叫人无可奈何。
钱项财惙惙道:“......司狱大人,夜色已晚,何况知府那边也未传来口信,我霓仙楼的花魁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受邀而至,您若硬来,扫了众人庆节的雅兴不说,只怕也不好交代啊。”
褚竣冷笑一声:“我司狱司掌管刑狱之事,向来细致,知府大人只需烦劳一纸告示,让城内人看得多些罢了,并不会阻碍到我。至于京城交代,也正是碍于姑娘薄面,我褚某人才不敢兴师动众,权当替姑娘考虑。若这杀人贼子伤到京城贵客,小人也担当不起。”
苏合指尖红酥酥的按在眉尖,沉声道:“褚大人这般做人行事,为国为民,让小女子羞愧。只是我花雨坊众人皆可为证,并不曾见过贼人,为何您迟迟不去,非要抓着我们这群小官妓来问。”
“西巷口出了事,细密盘查,方才寻到姑娘贵舍,姑娘何不让我进后院一看,倘若没有,我便离开。”
“后院是姑娘们的香闺,恐多有不便。怎么,褚大人也有责任一览?”苏合笑道,眼角艳艳威色。众人也随声附和。
“苏姑娘,小生也是着实担心朋友的安危,方才从西巷走来,一路未见踪迹。不然还请姑娘烦派人去后院查探,我等也好放心。”裴书言息了褚竣寒火,分外有礼。苏合见这小书生,不比那毛头小子个性,也没有褚竣威恃自持,一举一动却讨得人很是喜欢。
裴书言抬眸,见那女子俏目盯着,不禁红下脸来。
“我倒明白了,二位今天不是来吃酒的,是来帮众姑娘们看风水的。”苏合红唇一扬,添了两分谑色,惹得花娘笑了几声,“是吧,‘山野之客’?”
裴书言耳根一热,不敢再抬头看去。
“姑娘说我是粗人也好,讽我是小人也罢。褚某不及什么大本事,只分得清黑白,能忍的未必就会认得。既然姑娘玉足金贵,我便替姑娘走一遭。”褚竣提刀向前,苏合唇瓣一抿,霎时变了脸色。裴书言却去拦,顾不得褚竣头火焦躁,只闻耳边清亮的一声,门后走出一个人来。
“大人不必心急,万事问我就好。”左逸霄凤眸沉沉,额前凌发扫在睫毛上,透出一丝硬色。
二人相望而立,不喻自寒。霎时,褚竣横刀一架,抵在左逸霄胸口,锋光一声响和。众人见状,吓得茫茫而散,苏合云眉一皱,瞥目看着身旁几人,钱项财鼠口未开,便流下一株汗来。
“褚司狱且慢!这是我朋友,方才便是去追了凶手。”裴书言忙道。
左逸霄瞳珠一缩,好一会儿功夫,喉口轻笑道:“这位,便是甚么劳什子司狱官差?”
褚竣锐目一冷,硬声道:“那妖人去了哪里!”
“大人如果不信我,就自己追去好了。呵呵,我真是不要命了,花了大半时辰,趟这趟浑水。”
褚竣一脸青色,愤愤不止。在这节骨眼上,他本就一腔火了。
“住手。”宛转听来清脆明澈的女音,几人目光齐住,停在那房门前的白衣女子身上,雪肤一枝樱花刺青,牵住了褚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