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似是较人大了两三年岁。
左逸霄看人不差,自他由兰山出来,连见得的那个紫衣少女,神骨都透着一股阴媚之气;只是有些不同,那紫衣少女更显狡厉毒辣;这女子却是张肆骄纵,带几分威色。
花车这一停一开,周围便涌上来一群纨绔弟子,叽叽喳喳嚷个不休。
女子垂眸,葱指轻揉眼角,笑道:“庐州城真是好热闹。我这一趟走官路,没见着好景致,也不曾听几声鸟叫,昏昏沉沉的,这才头脑清醒了。”唇音娇媚动人,听来心醉。
“哎呀......大娘子,扰到您了,全都是那几个不识抬举的杂人。我这便赶他们离去。”钱项财哆哆嗦嗦,一头栽到花车脚边。
那戴斗笠的男子微抬了抬脖颈,却又一动不动了。
女子直了直腰肢,怀里的黄猫不甚情愿,半睁开一只左眼,三根长胡须像钢刺一般。倾而又道:“方才是哪几位要动手?待我瞧瞧。”
钱项财乖口应了一声,指出那三个人来。女子顺眼一看,只瞧这三人处在周际,却不一般,皆是琼神金质,鹤立鸡群。其中两个身佩利器,倒有些把式。
女子眸中星光点点,嘴角似笑非笑,又道:“三位公子,难不知是咱们哪里的旧识?这般火急火燎,叫小女子好生为难。”
裴书言抬眼,这区区女子,确是精明之人,说话三分和悦,三分锐气;保见情势,难以全身而退。遂便上前一倾,周礼道:“姑娘莫怪,在下都不过是山野之客,没见过大场面,怎配与姑娘深交。只是姑娘面和,又是京城的大人物,我等有幸得见,方才失态。”
女子“噗哧”一笑,红粉莹莹。“小公子真会说话,我一女流之辈,‘大人物’不堪相称。只是那二位如此招摇,倒没有公子这样的‘山野之客’有礼。”掌下的黄猫一个吊尾,咪脸大口地鼾了一声。
裴书言哑声苦笑,只瞧身后三辆小香车纷纷敛开帘子,露出一个个粉面来,直看自己。裴书言低了低头,听得耳边一声轰鸣,那些花娘子掩扇而笑,好不羞煞。
左逸霄皱眉,朗笑道:“事急无君子。姑娘难道不曾听过?”
细看旁边的白条小子,两片薄唇,一双凤目,说不出的俊朗。偏又有些痞性,笑起来也是坏坏的。那女子红唇扬了起来,灿灿道;“哦?看来阁下是事出有因,怪我不解人情咯。那公子就说来听听。”
斗笠男子环胸而立,不慌不忙,似是别有用意。左逸霄移身几步,也到车前来,挨在钱项财一边儿,单肩一搭,嘻道:“姑娘的手下挡了这兄弟的路,该是好好赔礼,不然也不会这副模样了。”
钱项财甩过身来,毫不客气道:“切!大娘子,你可别听他胡说八道,那泼贼凶横无理,没来由挡我去路;这臭小子便跟他一个鼻孔出气,我看八成是一伙的。”
“我不认识他。”斗笠男子冷声道。
左逸霄英眉一挑。红裳女子思忖一番,顺了顺额间的发丝,低吟道:“财爷,自京城来,我告诉过你一些事情。你可都忘了?”
钱项财又抖了一下,左逸霄不觉奇怪,这钱项财竟能如此恐惧。这女子果真如此厉害,连一个男人都能驯服到对自己害怕的程度。
钱项财沉道:“......大娘子的话,我哪能不放在心上......”
女人真是种可怕的动物,左逸霄想道。那女子又是一笑,连颈上都红扑扑的。“小哥哥,我道你还有甚么难处,和一个不相干的人,招惹闲事?”
左逸霄肃道:“他是和我不相干的人,我自然不管他的闲事;我是来看美女的,又不是来看他的。你说,这不算急事?”
众人皆笑。裴书言脸上一红,左兄如此,也拦他不住。女子“噗哧”又是一笑,惹得连连说不上话来。左逸霄见这女子笑得霸气,也笑得好看,又道:
“姑娘来此,无非于我等共盼花朝盛会,如此喜悦之事,可不要闹了情绪才好。”又近身到斗笠男子面前,才看清一张脸庞。
英眉如锋刃,明目如苍狼;颔角棱如箭镞,颧骨弓如弦月。两片仰月唇,一耳扣玄钉。眉尖压下两缕黑发,不似半土中原人的一股豪气。
左逸霄呆看半刻,失声道:“......咳,姑娘大度,何须和平民百姓过不去?路达且宽,碍不着什么事,让一让罢了。不过,今日所见京城最美的女人,啧啧啧......”
“小哥哥,但说无妨。”
“没什么。男人和女人的眼光总是不一样的。”
红裳女子低眸看了看又陷入熟睡的爱宠,泛起一股涟漪之色,喉中轻笑几声,又道:“那我偏要听听看。诸位,今晚戌时,城西花雨坊,静候佳座。”
说罢,花车两旁女童应声撤下香帘,掩住娉婷。钱项财走上前来招呼了后边的一声,又对左逸霄两个人道:“你们两个,给我记着。”便恨恨地走开了。花车头转了半圈,挨到斗笠男子一侧,擦肩而过,香车内,美目一闭,红唇又是扬了半弧。
车边围着的年轻伙子们才刚过了眼劲,自是不够,这一行过去便带走了好一众看热闹的人。
裴书言一把束起折扇,疾步过来道:“左兄啊左兄,我以后可是不敢随意答应你什么了,哎。”
“我就让你陪我逛逛而已。”
“那你怎么能跑人家队伍来闹事,得罪京城的人可就不是小事了。”
“看美女也是一种乐趣,除非你是承认你大半辈子没见过女人。”
“我......好吧,我承认,我是涉世未深。再说,庐州城人多眼杂,我们前不久从千金座闹出事来,那个崔焕怎能轻易放过我们?你不怕他来抓你?”裴书言虑道。
“他?我还正愁他不来呢!我那六千四百两不找他要,算便宜他了。”左逸霄环胸一立,裴书言无奈再去争辩。只见身边的斗笠男子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来:
“你们见过崔焕?”
左逸霄回过神来,沉声道:“只不过在千金座赌过几手。对了,还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斗笠男子闻言不理,又转过头去,欲要离开。左逸霄忙道:“你这个人还真没道理,连句感谢都没有。”
斗笠男子冷冷地看着左逸霄,依旧默不作声。只是看他身后背的一把剑,炫光锋锐,颇有戾气。那男子眉心一拧,暗下眸色来。
“喂,你看什么。”左逸霄怪道。
片刻,男子回头,走上前去,扔道:“多管闲事。”
左逸霄气不打一处来,忙上前去叫他。裴书言知道他的脾气,也即拦了他住。裴书言看左逸霄深吸一气,又狠巴巴吐出来,哈哈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左兄也是能吃亏的人?哈哈......”
“去。我那是不跟他一般见识。”左逸霄不屑道。
“好了,左兄。我们不如继续逛逛,到亥时还有佳人之约呢。”
裴书言笑着走开,左逸霄在背后不紧不慢,恨恨私语。
卧龙客栈内,掌柜和小二都审慎立在一旁,擦了一张干净大桌,照吩咐做了几盘好菜,提来两坛美酒,又收拾出来四间利索的上等客房。
那是因为,客栈来了几个新鲜的人物。
这几个人前天晚上来订了房,可是却不住,说是有事等两天后来住,并且付了三倍的银两,嘱咐掌柜任何人都不能占房,否则钱命两没。那三人来的,都着一身驼袍革靴,黑脸浓发,佩戴长刀。带头的那个更是凶神恶煞,脸上一撇刀疤,叫人害怕。
来历不明的人最忌讳多问,况且江湖上赚钱常常舍命赔多,只得答应下来,小心照顾着。
他们好吃牛肉,从不叫海鲜菜,喝酒也不错。今日下午刚来住,倒把客栈的人都吓了一跳。掌柜看他们脸色,像在等人。
饭吃到一半,那疤头突然喊声让自己过去,掌柜吓得一哆嗦。
“嘿嘿嘿,大爷......您还想要什么?是不是菜品哪里不合适,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
“疤头”眼中一道厉光。“不是,想跟掌柜的打听一个人。”
掌柜眼珠转了转,卑躬屈膝道:“大爷,不知您打听何人,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疤头”肃道:“我听闻,城心亭莲塘边有个姓‘温’的画舫主,画工一流,我想叫他给我画张画。你可能否给我请来?”
掌柜忙道:“哎呦,大爷,这你可不知了。那个温老头十多年前就搬走了,而且画舫也给转卖了,现在那画舫是那个叫袁峰的落第秀才和他表亲的了。”
“姓‘温’的搬哪儿去了。”
“这......这我哪儿知道,那老头子神经毛躁的,跟庐州人都合不来。”
“疤头”附耳,阴声厉道:“要是敢骗我,你可知道下场?”
桌旁两个汉子见状,喉口阴笑一声。
掌柜忙趴在桌边,忙道:“大爷饶命,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骗您啊!”
“疤头”右手一撒掌柜衣领,一个踉跄差点没将他摔出去。
少顷,客栈门口踱进来一个黑影。
那人手中拿着一个斗笠,单肩披衫随风而起,迎面寒光不言而栗。
“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已满,您还是——”
掌柜一语未尽,背后镗镗立起来三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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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凡事都不会先跟我说一声么?”花雨坊雅室满目琳琅,推窗楼下,依然人声喧沸,天边云霞拥了上来,如吞云吐雾的狻猊。
“我有保留的权利,没必要像看死囚一样困着我。”菱花镜前,映着一大一小两张绝伦面孔,一个娇媚如火,而一个冰浴似雪。
“死囚?死囚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巴巴地任人宰割,更别说是在我的房间里瞎溜达了。”
“哼,前几天要不是你通风报信,我也不至于这么狼狈地逃出来。”
“自以为是,就是得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才能长些记性。”
红裳女子香肩半露,擦了些香烈烈的花油,更显得晶莹剔透。
“天天把自己抹得跟蜂蜜一样,就不怕那些蜇人的黄尾蜂。”身后那少女长发泼墨,月牙白色的纤瘦身影,两腿正懒洋洋地挂在桌边。
红裳女子眉尖一挑,一支红杆箭从窗外飞进来,正中眉心。白衣少女一惊,跳下桌,急忙去看。那只红杆箭捻在两根凉凉的指间,箭头仅离分毫之距。红裳女子唇瓣浅开。
“我说的吧。勾引男人是件苦差事,你做得不算怎么成功。”白衣少女含笑一低,长眉远黛,最美的一双剪水瞳眸,刹那多情;皎唇一勾,雪白白的颊上晕来两片松月樱。
“哼哼,”红裳女子摘下那红杆箭上的绸巾,铺在手心里,垂眸一暗,“‘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豆蔻梢头......”
白衣少女侧头一探,纤长微卷的丽睫,落月萦窗,投射出好看的弧影,默默道:“这人脑袋笨得很,诗写得不好,不要理他就是。”红裳女子起身,摘过箭来,将那红绸巾又一圈圈系了回去。
“黄尾峰的针有多尖多毒,我也会一根根地碾碎。”
一语既罢,一根长箭在苍白的拳中,发出犀利的声音。手中一松,半截两段,红彤彤的绸巾碎成小小的纸片一般。手掌中氤氲着一股气流,随风而没。
女子往肩头披了披红纱帛,映上一条暗暗的颈线。
“你马上给我回去。”
“我说了,办完事情我自然会回去的。”少女转身走到窗前,玉臂一折,搭在楹枝上,吸了一片清香的空气,镜中美目依稀。
“你非要我叫你二哥来找你?”
“随你吧。我在这待不了几天,到那时我早就走了。”少女笑道,“今天晚上我就睡你房啦。”
“不准。你那般活泼劲儿我可是见识过的,这屋子漂亮得很,我可不想给你糟蹋了。”红裳女子挨在垂帘框上,有些吃乏。
“我看你又是想跟那些臭男人谈笑风生吧。真是无聊。”少女脸上又冷冰冰起来。
红裳女子俏目一睁,想到些什么,红泽一亮。“四个时辰内,你给我找客栈睡去。”
白衣少女黛眉雾皱,白兮兮的手指抵在下颔上,鬓角一根长发翩然而起。“我从后院出去逛逛,要是找不着我就回来。”
只闻耳边先是清脆的扑掌声,又是“呔嗒”一声,女子瞳珠一瞥,小小的方窗飞出去一抹白影,翩若惊鸿。女子一声轻笑,转而又走到铜镜旁。
屋外一棵梨花木上,双目如炬,静静地盘伏着一只金眼白项的过客。
黑枯枯的羽毛犹如层层鳞甲,冰冷坚硬;青勾乌喙,尾翼如锋,刀爪一放,腾翔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