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是外乡的吧,你有所不知。明日是花朝节,又称花神节,是姑娘们的好日子。那洛阳比我们这稍早些,江南一块最属庐州办得热闹了。”农夫叙道。
“虽说庐州去京城千里,但也是天子脚下的福地。很久以前呐,我们庐州就出了一位有名的歌姬,说是倾城绝容,色艺无双,尤其善鼓琴瑟;偏巧她的生辰又在花神节这一日,人们都说她是花神仙子投世;她母乡在湘潭之畔,便称她做‘夷湘仙子’。”
“夷湘仙子......我竟未听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佳人?”裴书言扬眉。
“欸,之后如何,那位‘夷湘仙子’现在何处。”左逸霄道。
“她的出现真是风云满城。许多倾慕者到此,不惜千金博美人一笑。只是她生性冷傲高洁,自当不为这般浪荡弟子所动。几年后,庐州城来了一个会使胡琴的男子,他十分俊秀,精通琴画,那时他身无分文,游走街头;后来有人相请,就在莲塘边的石街画舫给人当秀工。”
在旁的大婶闻言,接道:“花楼里的老鸨对那美人格外恭敬,知她不愿献身,又终日郁郁寡欢,便另作他法。听说那男子画功了得,就请去花楼为夷湘仙子绘容。哎——那男子半日便作出一幅美人图,一时倾动全城。街坊邻里,官尉知府,甚至传到了京城。”
左逸霄怔了住,虑道:“这样说来,那女子岂不是因绝色的容貌而招来垂涎,所以京城的花娘来庐州,应该有几分妒姿试比之意吧?”
农夫又道:“呵呵呵,未到时候啊。只是,后来的事着实令人惊叹。那夷湘仙子并不在意此画带来的荣耀,她却对那男子生了欣赏之意,甚至是,男女之情。青春华少,郎才女貌,倒也是绝好。”
裴书言一拍折扇,道:“那么接下来的故事就是,二人应该结下白头之好,只是老鸨肯定不会轻易放走那姑娘,所以二人私奔,那夷湘仙子就离开了庐州。”
“是啊。但是那个时候,京城来了一份示令,说是丞相大人听来流言,想一睹佳人芳容。只是他二人早已离开庐州,丞相赶到时,只得到了那张独一无二的美人图。”农夫一笑,但又叹了一声,道,“人人都以为夷湘仙子再也不会出现了。十年后,丞相亦病发离世,那张美人图也不知道了谁人之手。那年腊月初九的夜里,庐州竟下了大雪,花楼的生意也一沉再沉,谁想姑娘们刚关上门,却进来一位不速之客,老鸨近眼一瞧,吓了一跳——竟是名动一时却消失已久的夷湘仙子。”
左裴二人齐惊声道:“她又回来了?!”
“是的,她回来了。她穿着戴饰十分朴素,已经是个妇人了。不过,她依旧明艳动人,十年光阴稀留痕迹。有几个去了花楼的公子哥碰见,便传了起来,闹得沸沸扬扬。人不知她为何回来,只说身负病疾,老鸨也未让她接客,反倒好生安顿。”农夫仰了仰头,沧叹一声,“......只惜天命难测,这夷湘仙子几番跌宕,终是薄命之人,不久便离世了。”
“......死了......”左逸霄英眉雾皱。
裴书言一时也竟说不上话来,只觉喉口一苦。
“哎,那夷湘仙子在世弃了许多,可她死后老天爷怜惜,腊月大雪,不料茫茫湖塘,山坡处,石廊旁,全城竟然开遍繁花,整整三日,盎然生机。城人皆讶,说是夷湘仙子脱了凡道,恢复仙身去了。”
裴书言失声道:“......这般奇话,闻所未闻。”
“那一年,人都焚香祷告,去城隍庙替那姑娘还愿。令人未料的是,出殡那天,花楼出了骚动,人都言去看一眼遗容,但木棺却迟迟未曾抬出。从那以后,花楼被关,老鸨也不知去向,腊月再也没有花开,一切又回复平静。”农夫道。
“哎,对了,那个画画的男子呢?为何他没和夷湘仙子一道回庐州来?”左逸霄恍然道。
“不知道。再也没人提起过那个男子。如同消失了,好像世上没有过此人一样。除了那幅画,再也没有关于这个男子的任何记忆。画舫老板也搬去了外地,把画舫变卖给了别人,那幅画,再没出现过。”
裴书言眸中一暗,轻声道:“只惜一对佳偶......‘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人世间的感情,聚散离合,由不得人说。”
大婶听完,低头摆了摆菜:“后来庐州新设了座歌坊,教练艺子,每一年的花朝会,京城的娘子们都会来拜节,作为花魁献才献艺;年轻姑娘们也在城心亭观会赏灯,扑蝶寄愿,在城隍庙求姻缘,你们外地人也不辞千里来,有幸一观,这花朝会才愈发变得热闹。”
左逸霄闻言,苦笑道:“难怪。不过,虽然那个男子不能与那个女子相伴终生,只是连丞相和帝王都没能见到的绝世佳人,却能结下情缘,也是幸运。”
大婶低声附耳道:“小子,我可跟你说,这爱花的少女都是花容月貌。出了庐州城,百里外花草极多,山那边有个庄子,就传言住着一位美人。”
左逸霄环胸问道:“美女?你见过?”
那农夫道:“净是一些樵夫胡说。那里只说有个宅院,是前朝大将军的御赐府邸,哎,多少年了,之前听说还有人住,现在那边人迹稀少,道路曲折,又多云雾,很多人都不敢往山里走了。”
“跑山路有什么难的。反正我待不了几天,大不了出城的时候就当遛弯,顺便看看不就知道了。”左逸霄一笑。
裴书言摇头叹道:“左兄如此兴致,小弟可承受......不起。”
大婶伸长脖子,瞄了几眼远去的队伍,道:“你瞧瞧京城这身派头,想必又是些年轻漂亮的。唉,这女人的好日子短的很,转眼就没咯!”左逸霄计较着,也抬头见远去锣响动天的队伍,弄得天热腾腾的。脑袋忽有了个灵光,剑眉轻挑。
“喂,花生,要不要跟去看看?”
裴书言一怔,愣道:“不......不好吧,这些都是风月场所的女子,我们最好别沾惹她们......”
左逸霄翻了个白眼,一胳臂搭在裴书言那张清澈的脸蛋旁,轻声道;“我说花生,你怕什么呀?好歹也是翩翩公子,你是不是大半辈子没见过女人?”
裴书言郝然腼道:“哪......哪有。我只是,只是......”
“放心,有我跟着,只是去看看而已嘛。”左逸霄环胸一立,肃道,“呐,你说要带我出来玩玩的,现在你要是跑了,就是说话不算数喽。”
裴书言欲言又止,卸肩叹气,硬生生点了点头。左逸霄排齿一笑,跟农夫和卖菜的大婶告了别,便得意地走上前去。
花车已过半城,彪形大汉推攘这看热闹的路人。那花车直去歌坊,那里可不容易进,只盼那娘子下轿时能看她一眼。左逸霄跑的不慢,只是顾着裴书言这个“拖油瓶”。三推四卸,才不容易挤了个小道。左逸霄刚站稳了脚,只听前边儿一番吵嚷,那花车肃静一立,正在自己身旁。左裴二人上前踱了几步,细细看去。
“你是什么人,为何挡在前面?”那花官穿得金光闪闪,一副嘴脸确是恶劣不堪。
左逸霄只顺着瞧去,那花官身前立着一人,地上黑团团的影子。那人身着乌玄束袍,深绛左衽,右肩偏系土色披风罩。身形健壮高挑,头上一顶宽斗笠,暗遮半容,脖颈那片沙黄色,只露出薄薄的两片弯弓仰月唇来。
“让开。”那人停了半刻,冷冷地扔了两个字。
“......什么,你小子脑袋让门挤了?知道我是谁么......”花官手指轻描了描鼻尖下的两根八字胡,一双狎鼠眼细细打量,于他周身转了一圈,只见后背现出一柄黛首皮刀来。少顷,又停在面前道,“这是我京城霓仙楼的花魁,姑娘们都还得早些落脚,不想跟你在这浪费时间;小爷我今儿心情好,识相的立马滚蛋!”
左逸霄心中忿忿,这花官如此自大,当真讨厌。难怪京城来的自说高人一等,还不全靠金子银子供着,有点本事也就让那群倚仗权贵的风**人呼来唤去。
那黑衣男子依旧冷冷地立着,两片唇轻轻地一开一合。
“哼。京城......京城的狗都会遍地撒野了?”
“嘿,臭小子,我看你是找茬!来人——”赫赫从花官身侧走出两个黑衣大汉,面目中渗出一丝凶气。
男子不语,丝毫没有抬起头来。
“怎么,哑巴了?我钱小爷头回儿来庐州,自是顺风顺水;你若是给我找不痛快,我也不会给你留脸;小子,你要真没眼色,不会说话,那我便教教你怎么说话。”
“......滚。”那男子双拳半握,有些怒气。
“你冲撞上来,恼了我不说,更惊吓了姑娘们。你要不想讨打,就给我起开,一边儿走去。”花官一声哼道。
“路人人都走得。我走我的,与你何干?”
花官呸了一句,恶声恶气道:“区区泼贼,不识好歹!阿三,给我掌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大汉轮了一只肉拳头,一个挺腰,正要碰到那男子笠沿,却听那大汉一声惨叫,那只胳臂反被人拽了过去,磕在那披风里头;男子腕上一紧,只单臂擒着,五根长指弯成勾爪,这大汉上肢的筋骨“咯咯”一响,男子黑靴一扑,大汉便飞到人群一边,倒地直喊。左逸霄双眼一眯,这男子指掌、腿脚颇是厉疾,更妙的是这两招下来,身下站的地方却丝毫未移,武功之高,深不可测。
车内,一双睡目沉沉欲醒。
裴书言低声附耳道:“那公子真是好功夫。”
左逸霄轻笑道:“看来,庐州也是卧虎藏龙啊。”
众人见状,一阵唏嘘。身后几个车驾忙把这“阿三”搀扶过去,退到轿子一旁。花官瞪了眼,一时有些心怯,単摊开扇子吸些凉气,颤道:“你......你这蛮子,你可知咱家跟庐州知府一向交好,你这厮再如此放肆,我可抓你去大牢快活几天!”
“你若有胆,便抓我试试。”男子下颔微扬,隐出一对寒目来。
那花官一时气不过头,顿了片刻,转身向人群一走,一番惺惺作态,连连道:“各位乡亲,花朝临至,我等远自京城而来,赏花拜节,可谓一片诚心。只是这小子无事生非,拦我去路,还请各位说说道理,把这泼贼赶了出去,也好——”
众人只见他话未说完,前脚挨到一只脚上,便一个扑身,油光光扑在地上,金牙嘴一来个“狗啃屎”。只见这人群中立着的男子,旁边有个俊俏书生。众人见状,捧腹大笑。女童均遮面嬉笑。
裴书言哼声一笑。左逸霄长腿一立,双目轻眯。一大汉急忙跑来,欲扶起地上的人。花官吃痛应声:“哎呦,疼死我了——谁!哪个不长眼的!......”花车中的人抬眸。
左逸霄一笑,故作正经,眼睛看向一边,说道:“呀,不好意思了啊,我没看见有人呢。”
戴斗笠的男子应声一看,双眸浅亮。
“滚开!”花官站起,喝了大汉一声。大汉红了一脸,鼓着黑黑的腮帮子。男子狡黠地上下打量着斜对自己的男子,矮个头一抬,尖嘴靠近左逸霄的左脸,叫道:“你瞎啦,没看见——”
左逸霄耳边一阵轰鸣,顺下打了个阿嚏,直朝男子摔得红肿的脸上。
“啊呀!......”男子连忙擦着自己的脸,惹得众人一阵讽笑。男子窘迫,气急败坏。
“你——这——混账——东西!竟敢戏弄小爷!”
左逸霄低眸一笑,回过头来。只见男子满脸红胀,怒目圆瞪,手中折扇已断半骨,手一叉腰似是只中彩的公鸡。左逸霄一脸笑谄:“呀,真是太不好意思啦!刚才我正见你们敲锣打鼓,就过来凑个热闹。哎,你没事吧?”
裴书言摇摇头,哑口一笑。
男子一捋长发,摆开残破的折扇,喝道:“你这臭小子,知道小爷我是谁吗?我可是京城大名鼎鼎的钱项财,惹了小爷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左逸霄瞥了两眼钱项财,道:“嗯......什么香菜?.......金牙........”
“什么香菜!我是你钱小爷!”众人哗然。
左逸霄一鞠,道:“哎哟,巧了巧了!在下是左逸霄左大爷,今天会过小爷了。”
钱项财道:“哎呀——你是什么东西,还敢在我面前装大爷?”
左逸霄道:“哎,这话说的!我可是两只耳朵听得清楚,是小弟你一口一个自称‘小爷’的,我还觉得缘分妙极,辈份不巧比你高那么一点儿,你说哥哥我不称‘大爷’那叫个什么?”众人皆笑。
车内暗香,红唇一扬。
钱项财怒不成声,硬生吞了口窝囊气,自己挖的坑自己跳进去了。拿着折扇指着左逸霄,黄牙一滋道:“你.......哦,我知道了,你跟这蛮汉子是一道的,故意侮辱小爷!”
左逸霄不屑道:“......我只是路过而已,你自己撞了过来,你怎的还怨起我来了?”
裴书言敛容,走上前道:“钱官人,在下姓裴,是这位公子的朋友。我可保证,我二人与那位公子不曾谋面,刚刚一事,确实是官人不留神,撞到人群中来的。”
钱项财见状,气上心头,喝道:“你们几个废物!还不把这几人给我拖下去——”后几个黑衣大汉步步紧逼,直冲向前来。
左逸霄双目一紧,双拳在握。
却闻一声女音道:“住手。”格外柔媚。“香风泛帘幕”,只见身后的花车,两袖琳琅云帘被车旁女童掀起,袭出那阵浓艳的牡丹女儿香,弥漫在微蒙蒙的空气里。城中之人哗然,皆作痴哑。
夕阳未沉,细细微光。那黎锦华蓬下,卧坐着一个红衣女子,红纱芙裳,漪诞兰房,两根霜白凝脂的腿轻放在貂皮毯上,肌肤光滑凌凌可见;她的乌发有些微卷,束在半勺,金蛇绕簪挽着,下扣林铛步摇;额前两缕卷丝垂在颈窝,眉目艳似新月,红唇含珠,骄纵妩媚。玉颈环着锁花璎珞,双手带着翡翠细镯,柳腰系着珠白宫绦;长长尖尖的指甲上,玫瑰花油,吸住人眼中珠子的光亮。一只黄猫趴在掌下,甜蜜地享受着细腻的爱抚。
行人皆是看这一位女子,才知最是小梅妖娆风韵,方得良宵梦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