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寻的根由当然要从权妃身旁的使女开始。当朱棣将那些使女一一传唤,恩威并用地审问时,有个叫翠翠的贴身使女似乎经不住恐吓,哆嗦着说她知道些缘由。朱棣进一步追问时,那使女说出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这事情竟然会和金忠有关系,还牵连到太子!
尽管吃惊’但那个叫翠翠的使女却说得滴水不漏’况且是她亲眼在屏风后边廿看到了,自然确凿无疑。朱棣再仔细想想,忽然觉得这事情乍听奇怪,其实也不是没可能。太子因为住在东宫,彼此宫墙上有小门连通,和嫔妃勾搭起来倒是极!为方便,再者说,这事情也不是没有先例,翻看历朝历代的野史,太子和嫔妃有一!腿的事情简直见怪不怪。朱棣只是想不明白,若是被冷落的嫔妃,耐不住寂寞,也还可以理解,而权妃却完全不必,自己几乎和她夜夜相伴,她该不会感到寂寞!呀!但再想一想,朱棣立刻也明白了,自己毕竟是个老头子了,权妃尚不满二十,
春心正炽的时候,只怕自己已经不能让她满意,这才和太子勾搭到一处。
“这个贱人!”朱棣想通以后,恶狠狠地在肚里骂一声,满腔的惜香怜玉化作歹毒的诅咒,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至于金忠会对权妃动手动脚,朱棣也能想象得出。他想起当年还是燕王的时候,金忠不也有过遏制不住冲动的时候么?权妃比起当时那个女子来,姿色又娇艳许多,他也憋闷了这多年,旧病复发也是有可能的。
一切都想通之后,朱棣心情平静了许多。权妃令人费解的死亡真相大白,接下来的惩处,就显得很是容易了。
“哼,没想到金忠也和朕一样,年岁愈长,色到愈重了。”朱棣暗自思忖着,
冷冷一笑,“不过金忠自然不能和朕比,即便他当年功劳再大,对着朕的妃子做出这等事情来,无论纟何也饶恕不得!”
这样想着,朱棣看一眼站立在身边的纪纲,他刚从南京赶来,向皇上禀报近来京城中的动静。听他说南京一切照旧,太子和两个皇子都还安分,大臣们也没什么异动,他放心一些,冷峻地吩咐:“去,将金忠叫来,到前殿见朕!”
久在朱棣跟前,也自认为算得上绝顶心腹,对于纪纲亲自来传唤,金忠多少感到有点意外,他也听说了权妃突然死去的消息,想着皇上肯定是就如何处理后事来找自己商议的,纪纲恰好就在皇上跟前,顺便差他前来传信,也不算什么太异常,便心地平和地直奔皇城金殿中。
“金忠,”待他参拜完毕后,朱棣面无表情地说,“朕听说道衍师父已经隐退江湖,飘摇四海去了,你怎么不跟着呢?”
金忠一愣,按说道衍的出走,皇上早就知道了,况且道衍年过七旬,开始颇有些耳聋眼花的迹象,皇上其实是默许了的,怎么此刻忽然问起这个来,听他的口气,好像话外有音,甚至有责怪的意思,怎么回事呢?这样想来,金忠顿时有点口吃,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上来:“陛下,臣……臣……”
朱棣立刻抓住把柄似的抢着说:“那朕就替你说出来罢,你是否要说,还有想干的事没干,对不对?”
话语更加刻薄,金忠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竟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拱着腰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单薄而织尬。
金忠的这副神色,似乎更印证了翠翠的话,朱棣压抑住心头乱窜的火苗’嘿嘿地两声冷笑,回荡在空旷的殿中,令人毛骨悚然。“金忠,朋友衣服可以穿,朋友之妻不可欺,难道你连这个也不知道?更何况是君臣之分,如同父子一般,你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朱棣说着忽然想起权妃和太子的事情更加严重,金忠不过当面调戏了一下,太子却不知何时和权妃已经勾搭成奸了,既然金忠能替太子传信,当初未尝不是他挑唆的,这样想下去,他突然加重了语气,恶狠3艮地吼一嗓子,“简直就是畜生!”
“陛下,臣……”金忠更加如坠雾里,平常伶俐的嘴怎么也派不上用场,嗫搞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当着纪纲的面,朱棣却不想再纠缠下去,他只不过要当面印证一下,而金忠的表现足以说明,那个叫翠翠的使女说得千真万确,这就够了。
“好了,朕今日不想与你周旋,你下去好好考虑去吧,将该说的都堆放在嘴边,朕还要再找你要话,关于你在作太子侍读时都干了些什么的话!”朱棣厌恶地扭过头,“纪纲,将他暂时放在诏狱内,看管好了,再有,将那几个权妃身边的使女也都看押起来,记住,一个也别叫死掉!”
纪纲自然明白,皇上害怕他们会自杀,再大的罪名,一自杀就一了百了,这未免有些太便宜了。他连忙心领神会地答应一声,面色如朱棣般冷峻地说:“金大人,那!”
金忠似乎还想再辩白什么,但急切间他不知从何处说起,朱棣也不等他说话,拂袖折回内殿。黄俨正站在过道的门旁,等着侍候皇上更衣,朱棣却对他摆摆手:“不必了,你带几个人速回南京,传朕旨意,立即停止太子监国,所有事项,不论巨细,等朕回宫后再做决断。另外,凡是以前太子处置过的事情,全部废止,若有执行者,以违旨谋反罪名论处!”
黄俨垂手听着,眨巴两下眼睛却没动,朱棣奇怪一下,忽然拍拍脑门:“朕都气糊涂了,好,朕即刻拟旨!”
南京城中正热浪蒸腾,长江和秦淮河上也似乎漂浮着一层水汽,看上去叫人更加躁热郁闷。在这样一个盛夏时节里,朱高炽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原本就隐约觉察出父皇对自己存有或多或少的猜忌,但自从父皇让自己监国后,这种不安多少得以宽解。可是此刻,黄俨风尘仆仆从北京赶回来,当着文武大臣们宣读的一纸诏书,叫自己简直无地自容,他叩拜了接过圣旨后,不敢看任何人一眼,逃窜的宫殿。
其实不看他也能感觉出来,众人的眼神既有惊讶,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虽然他们也同自己一样,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父皇,但他们父子间的不和已经摆在了桌面上,却是不争的事实。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朱高炽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问,回答他的却是廿死水般的寂静。若不是有太监守在跟前,他真想像狼一样地仰天长啸,他觉得自己快要爆裂了。金忠不是去北京请安了么?莫非他言语不周,得罪了父皇,可凭着他与父皇出生人死的交情,不可能呀!
“该死的金忠,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派人给捎个信来!”他在心里诅咒着,看看满脸尽是木然的太监们,恨不得在每个脸上抽几巴掌来解解气,但他不能也不敢,他们当中,说不定就有父皇安插的内线,举动再稍有不慎,太子之位倒不说,恐怕连命也要丢掉。他只能将气憋在胸中,趁没人的时候,对着雕花的楠木桌椅连踢带打,但桌椅无言,倔强地挺立着,令他更感到无奈。
极度烦闷里,朱高炽找来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太监,摆开简单的酒肴,将一碗一碗清冽的东西热辣辣地灌进肚中。便这样,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他怕这些人也未必都靠得住,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说:“来,快喝,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快喝呀!”话未说完,自己先软软地跌躺在椅子上,幽幽中人事不省,真的躲开了忧。
同样的天气里,汉王府的主人朱高煦却格外松爽,他黑红的大脸膛满是油光,一杯接一杯地和三弟朱高燧对酌。他们的酒宴摆在王府最深处的密室中,阴暗暗的,很是凉爽。太监使女们都退到了外边,安静得纤尘不动。
“怎么样,二哥,小弟这条妙计不错吧?”朱高燧斜乜着眼睛,得意扬扬地说。
“嗯,不错,不错,”朱高煦已经有几分醺然,嘴角滴着残酒,连声称赞,“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叫他倒了霉,临死都不知是谁捅的刀子,好,再好不过了。三弟这么机敏,将来哥一定封你为国师,专给哥出主意。”
朱高燧把玩着酒杯,忽然叹口气:“唉,只可惜翠翠姑娘了。你知道,父皇现在脾气越来越暴躁,权妃一死,他还有不迁怒于那帮使女的,她恐怕在劫难逃了!”
“那又有什么。”朱高煦满不在乎地晃动着硕大的脑袋,“古人说得好,若是花不破损,蜜就不能酿成。她死了,哥再给你找个更好的就是。”
朱高燧扑哧笑道:“二哥还没当上太子呢,就如此文雅起来了,还学会说古人的话了,真是难得。可惜呀,容貌比翠翠好的,自然不难找到,若论起品性来,恐怕世间惟她一个了,唉,真是难得了她对小弟一片痴心,若不是为了二哥的正事,
小弟实在万万舍不得将她抛出去!”
朱高煦还是一脸的不屑:“在哥跟前,甭充什么斯文,装什么多情。总之女人么,就似那小猴子摘鲜桃,吃一个丢一个就是了,哪来那么多情呀意呀的。哥不是听你说过,宁可你负别人,不可别人负你,这不就对了么?”
“话倒是这样讲,不过想想,还是有些舍不得,她那身段,二哥是没见过……不说了,喝酒!”朱高燧举起杯子,仰脖倒进口中。
“好’喝酒,横竖东宫那边是不行了,父皇的圣旨都下来了,怕他等不到父皇回来,就要上吊啦!不管怎么说,咱这太子位子是坐定了,将来咱兄弟俩,富贵一人一半!”朱高煦喷着酒气,说得有些含糊不清,也一饮而尽。
只要关进诏狱,就没有不破皮伤骨的,纪纲虽然为人凶狠,但对金忠,他还不敢立刻造次。他深知金忠在皇上跟前的分量,他也不知道金忠怎么就得罪了皇上,不过皇上既然放话说还要召见他,那人家就还有翻身的机会。由于这个缘故,金忠在阴森森的诏狱中倒没吃什么苦头,独居一间小室里,三餐酒肉齐全。只是突然而来的变故,令他寝食不安,他希望尽快得到皇上的召见,至少将事情的原委弄清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变作了鬼魂,他委实不甘。
金忠在诏狱的几日里,朱棣也反复将事情重新考虑一番,思来想去,他觉得处死金忠,废掉太子,这毕竟是朝廷的大事,弄不好就会贻害无穷。随着怒气渐渐消退,慎重的念头逐步占了上风。经历了大半生的风雨,他已不再那么虎虎生风。终于,他决定悄悄将金忠叫到内廷,把事情的大概说明白了,看他安何反应,若是真的话,横竖他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怕他将宫内丑闻传出去。
得了旨意后,纪纲趁没人注意,亲自领金忠乘顶青布小轿,来到宫城深处,朱棣正在那里等着他。
这场君臣单独谈话进行得很艰难,下了很大决心,朱棣才咬着牙将事情说个大概,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不离金忠不断变化的神色。
听朱棣隐约不定地讲述完了,金忠冷汗已经湿透了前胸后襟,他深吸一口气,心说好险,这样的罪名安上,砍头就已经太轻,依朱棣的脾气,最次也是个腰斩,死不得活不成地折腾半晌,那情形想来就叫人心悸。
也是急中生智,金忠忽然眼前一亮,翻身匍匐在地上,叩拜连连,震得金砖嗵嗵直响:“陛下,臣罪该万死,臣一死倒无所谓,只是连累了太子殿下,弄得国家根基动摇,若是那样,臣粉身碎骨,也罪在不赦了!”
“噢?这么说来,是朕冤枉你了?”朱棣见他没了先前的恐慌,更感到自己谨慎得有理,语气缓和几分。
“陛下,自古都是三人成虎,有些事情一旦沾染在身上,即便满身是口也说不清。臣还记得当年陛下在北平时,建文听信大臣之言,无缘无故怪罪于陛下,陛下不是也深感难以辩驳么!”
听他这样说,朱棣知道金忠这话虽然是拉个先例给自己开脱,其中也未尝没有提醒他别忘了自己当年的功劳的意思,便冷冷一笑:“金忠,话虽如此,朕也能想得开,但事关重大,你空口无凭,朕也没法子相信你。”
说这话的时候,金忠其实已经有了打算,他不慌不忙地跪直了身子,拱手奏道:“陛下,臣虽然空口无凭,可那个使女也没什么证据,只是凭了一张嘴而已,臣愿意与她当堂对质!”
“那好,朕正求之不得呢!”朱棣呵呵一笑,提高声音冲外边喊道’“来人,快廿去诏狱中提取翠翠来这里!”
“慢着,陛下,臣不能这样和她对质!”金忠也提高了嗓门。
朱棣有些莫名其妙,脸色复又阴冷下来:“看看,果真是做贼心虚,一来真格!的就先自胆怯了,分明是她说的是真!”
这时纪纲闻声已经走进来听命,金忠看看站在门口的纪纲,也顾不上礼节,索性爬起来,走到朱棣跟前,低声说了一通,朱棣听着点几下头,末了摆手说:“快去,提取那个叫翠翠的使女,就说朕要她和金忠当面对质,至于缘何对质,她自然!”
在诏狱的这么长时间里,因为是和皇上有关联的案子,翠翠除了万分恐慌外,也没受多少苦楚。当她哆哆嗦嗦跪在殿中,面对朱棣时,气色还如从前一样,朱棣斜眼看着她,心头突地一动,没想到权妃身边的使女也如此有姿色,以前倒没发觉。不过他顾不上仔细审视,厉声喝道:“你说你亲眼看见的事情,是真的还是信口乱编?须知这是朝廷重地,容不得你半点侥幸,现在有话要说,朕还给你!”
翠翠明知事情弄到这种地步,只有狠着心一条路走到底了,便镇定了精神朗声回道:“陛下,奴婢不敢胡言乱语,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好,既然亲眼所见,朕就将金忠叫来,你和他当着朕的面对质,敢不敢?”
朱棣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天大的谜底就要揭开了。
翠翠犹豫片刻,若说不敢,那显然是承认了心虚,若露了马脚,皇三子的苦心就算白费,他仍然有性命之忧。便对质又能怎样,反正彼此都没什么把柄,大不了争执一番,自己一个女人家,死缠活缠的,料他也说不过自己。想到这里,她赶忙大声说:“陛下,奴婢愿意。”
朱棣也不多说,冲门外叫道:“快将金忠带上来!”
少顷有两个太监推搡进一个道士,紧走几步扑通跪下,连声说:“陛下,臣并没干什么,全是她瞎编了来诬陷臣!”
翠翠看那人一眼,暗想人都说金忠和他的师兄一个道士一个和尚,看这人,
果然是大名鼎鼎的金忠了,她知道关键时刻来到,忙不假思索地说:“分明是你,
奴婢亲眼在屏风后边看见的,你休要耍赖!”
那道士苦着脸面朝翠翠:“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可瞧仔细了,别认错了人!我实没!”
翠翠看他恐惧的神情,心里一阵发酸,但此刻不容她犹豫,她深知此时若口气弱一下,自己的皇三子就会性命不保,于是她狠狠心咬着牙说:“奴婢没认错,
当时奴婢就站在屏风背后,离得很近,清清楚楚看见的,模样记得再清楚不过,就是你调戏我家娘娘!”
“你再仔细看看,当真没认错人?”朱棣忽然插上一句。
翠翠忙端正了身子:“陛下,当真没认错,就是他!”
话音未落,朱棣忽然哈哈大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天下之大,真是怪奇不断啊你这贱人,看你容貌端庄,不像个恶人,怎么扯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朕倒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