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冷冷暗笑一下,旋端正了面色说:“姑娘先不必担0,皇三子他暂时还没事。不过太子在南京监国,权势如同帝王,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想必姑娘也知道。太子他正指使手下四处网罗罪名,再过几日,待罪名的帽子扣到他们头上后,恐怕人头立刻就得落地了。为此皇三子日夜忧虑不安,思来想去,
平生最要好,最信得过的,莫过于翠翠姑娘了……”
翠翠闻言脸上不由自主地一红,但此刻也顾不得害羞,镇静一下神色,匆忙地说:“可是我,我住在深宫大院里,不但不能随意走动,王公大臣慢说一个没见过,即便见过,有谁在乎我们这群奴婢,皇子的忙……”
“姑娘莫着急,听在下说下去。”那人恐怕时间一长,要有人来,忙打断她的话,“皇三子说了,此事王公大臣谁也帮不上忙,惟有姑娘可救他一命。他要姑娘将这包粉末悄悄倒进权妃茶中,”说着掏出一个小包递过去,看翠翠抖手接住了,
“这粉末无色无味,谁也不会察觉,待权妃喝下后,不出三刻就口鼻出血,仿佛吞金而死的情形……”
“啊?”翠翠又是一声惊叫,险些将手中的纸包掉在地下。
“姑娘勿惊,听在下把话说完。”那人也匆忙起来,“权妃突然横死,皇上必然追问她身边的人,姑娘就可趁机向皇上供说,就说亲眼看见金忠来北京觐见皇上,却瞅大正午宫院无人走动之际,溜进权妃房中,悄悄对权妃说,太子与她分别这多长日寸间,十分想念,盼着她早日回去,共叙旧日之欢,还说皇上这边暂时得罪不得,继续作出亲热的样子虚与周旋,等将来他想办法早日继承了皇位后,一定立她为后宫之首。”
见翠翠听得很认真,那人咽口唾沫,“姑娘你就说当时正站在屏风后边,闻听二人说话,便站住没敢动,只是偷着眼向外张望,见金忠盯住权妃脸庞,眼光越来越色迷迷,忽然抑制不住地上前抱住权妃。权妃惊慌失色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叫皇上知道了……’就听金忠说:‘娘娘和太子这多时间了,皇上怎么就不知道?我金忠眼看就快人土的人了,还没真正尝过女人是什么滋味,娘娘可怜我,就让我咂摸咂摸,也不枉在人世走了一遭,反正娘娘既见识过皇上的,也见识过太子的,再多一个也不打紧嘛!’权妃不管不顾地拼命挣扎,金忠见权妃执意不从,恼羞成怒地狠狠说道:‘你这贱人,不从我不要紧,反正我知道你私下里的勾当,一下子占住人家父子两个,等我给皇上说了,看你死得有多难看!’说完恨恨地走了。后来娘娘经了这场惊吓,神情恍惚了一阵子,长叹一声说:‘这可怎么办,金忠要真给老头子说了,还不如现在痛痛快快地自己了结了的好。’姑娘你就说当时因为害怕,没敢露面,悄悄地溜出了房,谁知没几天,她竟然真就……”
翠翠听得目瞪口呆,仿佛目艮前真的出现了这番1清景,两腿软软地打着哆嗦,颤声说:“这,这岂不是造孽?目便这样,就能救下皇三子了么?”
“那是自然,姑娘你想,如此一来,皇上必然大怒,先处罚金忠,再收拾太子,到时候太子连自己都保不住,皇三子岂不就会安然无恙?”那人神情得意地说,忽听外边隐隐约约有说话声,似乎中午歇息的宫女有起来到院中走动的,便急急嘱咐道,“姑娘,皇三子说了,世间女子中,你是他最痴情的,现如今惟有你能不顾一切地向着他,他还说只要能将信传到,姑娘你绝对信得过,救命之恩将来一定要圆满报答,等你们这批宫女发放出宫时,就是有情人成眷属之日。姑娘只要小心一些,绝对万无一失!”
说着他思衣袖拱拱手,飘然走出房门,沿太液池弯曲的湖岸三转两转,很快消失在花草丛中。
翠翠站在门旁,看着他走远了,忽然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她下意识地捏捏手中轻飘飘的纸包,是真的,飘渺的话语刚才确实在耳边说起过。她想起皇三子,那个飘逸俊秀如同书生一样的王爷。他是在一次给父皇请安时,偶然遇到自己,当日寸自己正匆匆走在后宫碎石小径上,听见动静,猛然抬头,正与他的目光相撞。不知怎的,他目光中有如火一样的东西,令自己0头突地一动,竟有些不能自持地面红耳赤,垂下头去,胸中揣了只兔子般评评乱跳,简直迈不开脚。
当时自己还不知道他就是皇三子,不过能走进后宫深院来的,肯定是非同一般的人物。翠翠这样想着,那俊逸公子却主动开口说话了,话语格外的温柔和5气:“这位姑娘,急匆匆的干什么去,眼下大伏天气,南京又是出了名的火炉,在外:边乱跑,小心别晒坏了身子。”
本以为差点冲撞了人家,不招斥责也就是万幸了,没料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翠翠忽然想起,进宫两三年了,那帮颐指气使的王公谁曾正眼瞧过自己,皇上!就更不必说了,即便是资格老些的太监和嫔妃,还不除了怒骂就是斥责?!可眼!前这位公子却如此和蔼,倒让自己有点受不住,低了头一阵委屈涌上胸间,几乎要掉下几滴泪来。
那公子见自己沉默不语,看看四周无人,更加和颜悦色地弯了身子,仔细瞧自己一眼,笑笑说:“哟,看样子还真受委屈了,来,到这边凉快一会儿,有谁欺负了你,只管跟我说。”说着竟伸手拉住自己衣袖。
翠翠惊慌间恍惚想到,像我们这样的下人,哪个不是成天地受委屈?却也忘记了羞涩,身不由己跟了他,来到宫墙拐角处的一间小屋,那是太监临时更换衣服的地方,和高大宫殿比起来,一点不显眼,若不仔细看,根本没人注意。
那公子拉着自己进了屋,并排在床沿上坐下,和风细雨地询问了自己的家世,又若有同感地慨叹宫女生活的清苦,话语如此体贴,句句落到自己心中最柔弱的地方。慢慢地,翠翠也就不再惴惴,仿佛遇见了大哥哥,将满腹苦水倾倒出来。那公子随声附和,越谈越觉得投机。再到后来,他将自己拉得更近些,在自己身上轻柔地摩挲,一种异样的感觉倏地传遍全身,令自己不能自持。
但翠翠还是警觉地躲闪开,满面通红地要走。那公子这才亮出自己身份,原来他竟然是皇上的儿子朱高燧!见翠翠又羞又惊,呆立着没动,皇三子才说:“姑娘,我虽然贵为皇子,其实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闷,我周围的人待我倒确实不错,
但他们哪个不是冲着我皇家的富贵而来,人情如纸,何曾寻到半点真情实意?!
进宫这么多回,我早就注意到姑娘了,一看面相,我就知道姑娘是个好人,不知怎么总也忘不掉,每夜梦里都会与姑娘相会,我突然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情意。
今日相见,一下子情不能自禁,还望姑娘体谅。好了,既然姑娘生气,那我就更不好受了,我这就离开。”
说着他站起来真的要走。翠翠仔细咂摸着他的话,没想到像自己这等低贱的人,竟惹得皇子日思夜想,她忽然在冰冷中体验到作人的温暖,看他身影就要闪出房门,来不及细想地上前拉住他:“你……等等……”
就这样,自己温顺而心甘情愿地倒在他怀中,他让自己体验到了千百宫女姐妹从没体验过的感觉,妙不可言的东西令她久久回味不已。皇三子还告诉自己,
他已经听父皇说过,再过两年,等他大办寿诞的时候,要放出一批宫女回乡,到那时,他要抬了大轿,吹吹打打地将自己明媒正娶,抬回王府中,两人真心真意地厮守一辈子。
翠翠被他的话深深打动’既然他有这份真心,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况且自己已经将什么都给了他,她也当面发誓要真心待他,宁死都是他的人。能得到皇子的真情,那是多少姐妹梦中都不敢想的事情,翠翠陶醉了,她日日守着甜甜蜜蜜的心事,原本压抑沉闷的生活,在她的眼里,立刻变得春光灿烂。
后来隔三差五,朱高燧总要来宫中给父皇请安,也总有办法找到自己,他们在那间不起眼的小屋里尽情享受人世间难得的欢乐。翠翠无意中感觉皇子本事就是大,他们躲在里面的时候,不管多久,始终没太监撞进来打搅,仿佛他预先安排好了似的。但不管怎样,能拥有这份情意,翠翠觉得这辈子真算值得了,她唯一盼望的,就是皇上尽早下诏书,放宫女还乡,到时候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和他在6起了。
就在他们如火如荼的时候,皇上要北征了,她随侍权妃来到北京,在北京的这段日子,她始终痴痴地想,说不定今夜皇三子又要在梦里梦见自己了。她还想到,或许皇上御驾亲征,打败了鞑靼,回南京后,说不准就格外开恩,提早放宫女还乡了。她便又开始不断浮现出自己当新娘时是何种情形。
可是好梦还没完全醒过来,来去匆匆的报信人却迎头泼过一瓢冷水,将所有热切的愿望击打得粉碎。皇三子立刻就有性命之虞,惟有自己才能救他,他最相信的人莫过自己了!翠翠反复给自己说,说着说着,心乱如麻。手中的纸包被汗水浸湿,沉甸甸的有些拿捏不住。
这药喝下去,不出三刻就会口鼻流血而死,那该是多么可怕的景象!翠翠只要一往这里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可若不这样做,皇三子就得掉脑袋,自己不但失去了一生的幸福,也辜负了人家的重托。“这年头,人情薄如纸,只有我和姑娘才有真情意呀!”皇三子摇头叹息的话语又轰响在耳边,她不由一震。
虽然不知道同是一个父母所生的亲兄弟,何来这么大仇气,非得拼个你死我活的才成,但翠翠却清楚皇上有多大权力。满宫几千太监宫女,哪个在皇上眼里还不跟个蚂蚁似的,说杀说剐只是一句话的事,就是满朝文武大臣,平素在小百姓面前气赳赳的仿佛比天爷还大,可到了皇上跟前,立刻成了孙子辈,叩头的模样恨不得能钻到地底下。皇上就是厉害啊,难怪他们个个要抢破脑袋地去争。
翠翠还知道,眼下在南京监国的太子虽说还不是皇上,但既然叫监国,看来也就是临时的皇上,临日寸的皇上也是皇上,权威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他说要皇三子死,皇三子肯定逃不了。凭着皇三子的聪明劲,他大概已经觉察出了万分的危险,否则也不会大老远地差人到北京来,求救到自己跟前,凭了皇三子的和蔼善良,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指使自己去杀人。
思来想去,翠翠咬破了嘴唇,还是决定,无论如何要对得住他的这份真情,哪怕自己去死,也要叫皇三子知道,翠翠不是那种负心的女子。她终于别无选择地要下了。
下定决心以后,翠翠反倒安0许多,她觉得自己忽然坚强起来,胆子出乎意5料的大。仿佛有种力量在暗中支撑着自己,但这是什么力量,自己却说不清。
趁了一个同样日头白花花曝晒的正午,看看院中悄无一人,翠翠沏好凉茶!将纸包中黑色的粉末倒进杯中,从小路来到大殿后门,跫进权妃卧房。见权妃午!睡刚起,慵懒地披散着头发,雪白的酥胸半露在透明丝纱内,忙压抑住慌乱,强作!镇静地说:“娘娘,大热天的,我准备了上好的凉茶,娘娘快喝了吧,一会儿若皇上!要来,娘娘精神头就会好出许多。”
权妃扑哧一笑:“这死妮子,越来越会说话了。”一边接过来,大概确实口渴,
三口两口,喝了个精光。翠翠见状,连忙搭讪着退出去,走到殿后的小门旁,看看没人影,迈开碎步跑回自己房中。
屏住心跳等候片刻,忽然听见大殿那边咣啷一声响亮的碰撞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下。翠翠明白,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此刻,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要顺着皇三子的吩咐走下去了。她多了个心眼,连忙半倚在床榻上,装出着的。
再过一会儿,就听见有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呼小叫地吆喝:“快来人哪,娘娘她……”翠翠还没想好此刻该不该出去,房门被嗵地撞开,两个宫女披头散发踉跄进来,眉眼都变了形:“翠翠,你倒睡得怪熟,娘娘出事了,快去看看!”
翠翠装作懵懂的样子,不明就里地问一句:“大正午的,娘娘正在歇息呢,能出什么事?”人却忽地站起来,跟着她们走向大殿。
正如翠翠所料想的那样,权妃还是那身睡装,半歪着身子倒在床边,嘴里和鼻孔中涌出股股鲜血,先流出来的已经发黑,大睁的眼睛透着莫名恐惧,却已失去了光泽,显然没救了。
权妃暴死的消息立刻传遍行宫的各个角落,人声鼎沸,平静的太液池也被搅起波澜。有太监匆匆去禀报了在前殿的皇上。朱棣乍听消息,简直不能相信,等他乘着肩舆赶来,眼前的情景令他目瞪口呆,片刻工夫竟没能说出话来。
“怎么回事?早晨不是还好好的么!”他终于吼叫出来,“什么病如此急促,
快,都愣着干什么,朕的爱妃若有个三长两短,先拿你们这群废物殉了葬,还不快去叫!”
他目光凶恶,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宫女太监,大家被针刺了般浑身打颤,有伶俐些的,三脚并作两步去传唤太医了。
宫中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少顷太医便匆忙赶来好几个。其中有个首席太医,瞥了端坐在旁边的朱棣一眼,1着雪白的胡须,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权妃已经被人抬到了床榻上,他也就只看了一眼,神色突然大变,返回身扑通拜倒在朱棣面前,颤巍巍地说:“启奏陛下,娘娘她,她已经升天了!”
尽管在意料中,在场的所有人都随着话音猛地一抖。朱棣面色灰黑,话语中几乎没什么表情得的是什么病?”
“这个……”老太医犹豫一下,扭脸看看四周垂手而立的人群,似乎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
朱棣不耐烦起来,腾地跳下椅子,踱向一侧的内室,老太医赶紧跟过去。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闪开。内室里寂静得令人窒息,大热天里,阴气直袭心底。“权妃到底怎么回事,这下可以说了吧?”
老太医忙翻身跪倒:“启奏陛下,因为事关重大,方才众人面前,微臣不敢胡言,怕被人传出去,望陛下见谅。臣方才一看娘娘神情,便立刻明白,娘娘肯定是吞食了金子……”
“吞食了金子,那不是自杀么?朕正与她交好之时,彼此又没言语突忤,宫里太监宫女谁敢欺侮朕的爱妃?好好的她自杀干什么,你可看仔细了!”朱棣掩饰不住地吃惊,忽然声色俱厉地喝道。
老太医慌忙再叩两下头:“陛下圣明,臣虽然医术不敢说精,但从洪武爷时就在宫中当差,这种吞金而死的情形所见不止三十五十,断然不会有差池!”情急之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说的有点不大妥当,但话已出口,也只好如此了。
朱棣倒没心思纠缠这些,黑着脸放缓语气:“难道再没别的死法与此相类似了?”
“这……有倒是有,那便是了一种深海鱼的内脏。”老太医仔细想想,慢慢说,“这种鱼表面平常,只是内脏有奇毒,若是将它的内脏晒干碾成碎末,人服用下去,顷刻就会丧命,所表现症状与吞金而死极其相像……只是深宫中,根本不有此种,金自杀……”
朱棣挥挥衣袖,叫他不要再说下去:“好了,你先退下去,记住,此话对谁也不要说!”
皇上爱妃在宫中暴毙的消息如同顺风飘散的树十,纷纷扬扬传遍整个北京。茶余饭后,商铺内室,田间地头,人们无不议论纷纷,猜测着其中的情由。自然,处在风头浪尖的还是皇上本人。
朱棣听太医如此一说,将自己和权妃近几日所言所行细细回味一遍,觉得没什么异常,她根本没吞金自杀的理由。那么她是否如太医讲的那样,服用了别人暗中放进的那种毒药?这样一想,朱棣便打个冷战,谁能如此大胆此神通广大,竟能在防备森严的宫中将权妃毒死?他觉得必须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然自己睡觉者不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