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的近一个月中,权妃好像忽然从宫中消失了一般,再不见她来往于前宫后殿的身影。朱棣和吕妃吟诗唱和的时候,偶然想起那个风韵如同杨贵妃吹箫好似仙人一样的权妃,便让黄俨到后宫传下口谕,令她过来侍奉。但每次黄们都面露难色地回来禀奏说:“皇爷,权妃她,她说身子不大爽利,说还是让皇爷和吕才人在一处的好,还说皇爷和吕才人吟诗作词,谱了曲子后,宫人们都喜欢唱。”
“嗯。”朱棣点点头,碍着吕妃就在跟前,也不便多说,挥挥手叫黄俨退下去了。纟此三番,一连个把月竟没见过权妃一面,朱棣心中觉得若有所失一般,权妃俊俏的面容丰腴的体态,还有袅袅如缕的婉转箫音,反而愈发清晰地闪现出来。
秋风渐渐萧瑟,褪了色的花瓣飘满殿前阶下的青石庭院,江南的秋日萧条哀婉,湛湛蓝天中少了云絮的点缀,空旷而辽远。然而秋日的江南又是阴晴不定的时节,倏忽间涌过一团阴暗,稀疏的雨点便顺风飘洒下来。权妃的心正如头顶的天际一样,阴晴不定,无风瑟瑟,不雨萧萧。她忽然感到刘诸葛的话未必可信,听她计策的结果,皇上不仅没来到自己身边,反而似乎渐渐消逝在了她的生活中。倘若皇上真的将自己忘记,那自己将来岂不就同刘诸葛一样的下场?
一想到刘诸葛所说的宫女年老色衰后的归宿,权妃就不寒而栗,片刻坐卧不宁。终于忍耐不住,她瞅了个皇上出宫秋游的空子,到后宫偏殿里,悄悄将刘诸葛叫了出来。
听权妃颇含怨气地讲完了这些日子的难熬,刘诸葛却笑逐颜开地拍手叫道:“好,难得妹妹能力、得这么好!”
“那又能怎样?”权妃不耐烦地说,“本指望听了你的话,能让皇上回0转意,谁承想倒给姓吕的做成好事,现在人家可是将皇上独占了,即便我有心思去侍奉,拒绝了人家这么多回,还有什么脸面!”
“傻妹妹,你又错了不是?”刘诸葛不慌不忙,“我们这里有句话,要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妹妹要得到一夜两夜的欢喜,原不是什么难事,也不须叫姐姐出谋划策。可一夜两夜的顶什么用,宫里三千美女,有多少叫皇上整治了一两回,就扔在一边任她们慢慢老去?!妹妹要救自己和姐姐,还得从长计议才对。一个月的寂寞都耐不住,那将来没边没际的日子你怎么熬?”
见权妃不吭声了,刘诸葛放缓了声调,上下打量权妃一番,点点头:“妹妹这身装扮还是太花哨了,看上去就和我们这些下贱宫女不是一个身份。这样,今儿皇上不是秋游去了么,妹妹就趁他回宫时,在后宫西角门那儿装作闲走,叫皇上看上你一眼。”
“哎,”权妃痛快±也答应一声,“那我这就换身上好的衣服,姐姐你再替我好好装扮一番,叫皇上看见了我,就能撇下那个姓吕的。”
刘诸葛不以为然地笑道:“妹妹又差啦。我是说,妹妹就是现在这身装扮都嫌太好了些,还用什么装扮?来,姐姐的衣裙都褪色了,借给你穿上,再把发髻上的首饰都摘下来,这样看去更显落魄些。”
权妃睁大了眼睛,一时没听明白她说些什么:“姐姐,你疯了不成?!这副模样叫皇上看了,他讨厌都来不及,还能有那心思?”
“妹妹,你说的那心思是什么思?”刘诸葛故意调侃地问,满脸的笑容似乎如房外枯皱的花瓣,又像被人踩过一脚重新慢慢地舒展。
权妃此刻也来不及害羞:“那还能有什么心思?姐姐,我既然相信了你,你可别坑害我!”
“一听妹妹说这话,就还嫩些。”刘诸葛说着已经将外边的衣裙解下来,“如今姐姐就指望你将来好过了,拉姐姐一把,说得不好听,咱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姐姐难道还能故意坑害自己不成?哎呀,这话原不该说的,将来妹妹富贵了,可要光想着姐姐的好处,这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千万别往心里记。快点,皇上待会儿就要回宫了!”
说着,刘诸葛已经替权妃摘下了满头的凤钗玉环,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她却欢喜地说:“嘿,这样倒正好,更显得狼狈!来,快把衣裙换上。”
权妃听她说得振振有词,一时弄不清其中有何玄机,但事已至此,也只好随她摆布。片刻工夫,熠熠生辉的权妃失去了光泽,灰头土脸的像洒扫庭院的使女宫人。从镜子中照见自己这个样子,权妃险些掉下眼泪。看她眼圈发红,刘诸葛却哈哈笑道:“好,好,这才叫表里如一呢,就这样去,叫皇上看见,保准有效!”权妃有几分明白地问:“莫非姐姐叫我打扮这么寒酸,是要皇上可怜心疼?”
“唉,傻妹妹。”正在兴头上的刘诸葛忽然叹口气,“皇上要是能这么心软,懂得体贴下人的苦处,这宫中三千宫女也不至于没日没夜地煎熬了。世间这么大,命苦人这么多,谁可怜谁去?妹妹,叫人可怜,不如叫人喜欢,姐姐可没那意思,反正也别问那么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权妃将信将疑,生怕别人看见了发笑,躲躲闪闪地来到西角门,装作散步的样子,心中忐忑不安,想着皇上若是见自己这副样子,怪罪下来’从而更加疏远自己,那以后的日子可就难打发了。
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有太监扯嗓子吆喝:“圣驾回宫了!”紧接着脚步杂沓,一行人抬了大肩舆,由皇城西安门那边斜穿御道,从西角门拐进宫城中。权妃心中一紧,赶忙躲闪到路旁。
远远望见皇上和吕妃并排坐在高高的肩舆上,有说有笑,看情形游玩得格外高兴。看看花枝招展的吕妃,再低头瞧一眼自己破衣烂衫,本来就满腹委屈,此时更觉心酸,悄悄抬袖子抹把眼泪。
以为是洒扫的宫女,太监们谁也没注意。但朱棣却高高在上地看见这个女人身形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特意欠起身盯她一眼,心头咯噔一下:“这不是权妃么?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莫非因为她是从朝鲜来的,众人都欺负她?”
朱棣这样想着,忽然记起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没见过权妃了,她那丰腴细腻的肌肤,袅袅如同仙乐的箫曲,想来比挖空心思吟些不咸不淡的诗句更有诗意。再仔细一想,记得自己曾召幸过她的,可她却推说身子不爽快,叫黄俨领自己去了吕妃房中。莫非她见自己喜欢和吕妃在一处,有意成全?若这样,那就不仅色艺双绝,德行简直可以和徐妃相媲美了。真没想到,朝鲜国中也有这等奇女子,唉,朕倒辜负她了。
胡乱猜测着,一行人已经轰隆隆地走过去。朱棣强扭头再看一眼,越发觉得这个权妃凄楚动人,连她那身不合时宜的衣衫也似乎很叫人心动。
别扭地站在路边的权妃并不知道皇上仔细看过自己,她只觉得自己如同这满地的残花败叶般,零落得没人愿意正视一眼。她看着耀武扬威的队伍从身边招摇而过,似乎还飘来几声吕妃的嬉笑,终于她忍不住捂着脸抽噎起来。
怏怏地回到房中,刘诸葛正坐在床沿旁等着。见她那副表情,早有预料似的并不在意:“妹妹,皇上从你身边走过了没有?”
见权妃苦着脸没答话,刘诸葛笑嘻嘻地凑上来:“哎呀,别心急嘛!一辈子的福气,还能说来就来的?”
“可是皇上连正眼都没看我一下,哪还有什么福气?哼,吕妃凭了几句歪诗,竟然将皇上黏在了自己身上,真是老天瞎了眼!”权妃没好气地嘟囔道,顺手扯下凌乱的衣裙,扔在地上。
“难得妹妹有这么不服人的气魄,这样事情就更好办了。”刘诸葛响亮地一拍巴掌,欢喜地说,“妹妹,忍耐了两个月,总算没落空,姐姐这就叫你苦尽甜来。咱们可说过的,妹妹大富大贵后,别忘了将姐姐留在宫里头。”
说着刘诸葛从床上包揪里抖出几件衣服来:“妹妹,快穿上,装扮起来,若是姐姐料想不错的话,皇上今天肯定要召幸妹妹了。快穿戴上,叫姐姐看看。”
七手八脚地,薪新的大红宫袍穿在身上,再梳妆一番,朝镜子里一看,权妃惊讶地简直都不敢认识自己了。大红宫袍内罩件沉香色水纬罗对襟小衫,紧压着双乳半隐在领口,似现不现地叫人浮想联翩,镶了五色绉纱的褶子裙,更衬得裙摆随风飘动,恰倒好处地露出纤纤三寸金莲,不用走动,也袅娜生姿。散乱的发髻经过刘诸葛精心梳理,明晃晃油光发亮,高高的发端,斜簪上几支翠花金钿,简单而高雅,妩媚却不俗气,映衬得脸庞白皙粉嫩,红馥馥的朱唇直挑逗人心。仔细端详半向,权妃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迷人,久久站在镜前不肯离开。
刚收拾停当,黄们迈了碎步走到房门口,老远就吆喝道权妃在么,圣上有口谕,诏权妃到坤宁宫面君陪侍!”说着踏进门来,慌得刘诸葛连忙躲到屏风后边。黄们肥嘟嘟的脸上挤满笑意,见权妃光彩照人地站在房中,惊讶地呆了一呆:“哎呀,权妃原来此天姿国色,难怪圣上念念不忘呢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日后富贵了,可别忘了咱周全的好处。”
权妃随口应付两句,看他点头作揖地走远了,刘诸葛才从屏风后钻出来,压住满心的欢喜说:“妹妹,成败可就看这一回了,千万别性急,耐住性子,最后得宠的才算真得宠。等见了皇上,别叫他看出你里的高兴,作出满腹无奈的神情,若他要亲你,你先推搡两下,若他要那个,你就说身上来红了,叫他到吕妃房里行事去。”
权妃本来满心喜悦,听了后羞涩地皱皱眉说:“姐姐,这样怕不妥当罢,惹恼了皇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有这么好的机会……”
“傻妹妹,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相信姐姐么,等有空了姐姐自然会给你好好解释,你呢,只管照姐姐说的做便是。”刘诸葛俏皮地一笑,恍然间权妃似乎看到了她以前的影子,想到她以前也是光艳照人的美貌,可巍峨堂皇的宫院,将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可惜呀权妃闪过一个念头,却来不及多说,肩舆已经停放在门了。
两个月不见,朱棣简直想不起权妃是什么模样了,印象中她和吕妃不相上下,各有千秋。虽然屡次召见,权妃都婉言拒绝,朱棣倒并未特别在意,反正自己已经品尝过了,眼下又有吕才人依4着,他也不必十分强求。
只是今日看权妃蓬头垢面的样子,朱棣心头一震,他忽然激起特别想见这个朝鲜秀女一面的欲望。好容易天近黄昏,草草用过晚膳,朱棣便迫不及待地叫黄去传旨,他要仔细揣摩一下,再体味一回当初唐玄宗戏弄杨贵妃的滋味。
等肩舆来到内室门外,权妃悄然走进来时,朱棣还沉浸在遐想中,他并没特别在意。一声“拜见陛下”的莺歌燕语婉转响起,朱棣下意识地扭过头,这时他立刻惊呆了,这是权妃么,两个月不见,此刻一瞧,原来她竟然比自己印象中美得多,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他暗中责怪自己一句。
“啊,爱妃,你……身子可好些了?”朱棣口干舌燥,在千军万马中?中杀过来的他,此刻却压抑不住狂跳的心。
权妃半低着头,不知是害羞还是大红宫袍映帛寸的,粉面桃花摇曳,新画的弯眉下双眸左右顾盼,宛如一池秋水,波光动人心魄。
看看随侍太监退下去了,朱棣再也忍耐不住地上前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喃喃说着:“美人受委屈了。”将手歪歪的髭须凑上来。
权妃听他这样说,满腹的哀怨都被勾了起来,身子一软险些倒在宽大厚实的怀里,可她立刻想起刘诸葛的话,警觉地别过脸去,让朱棣扑了个空。
“哈哈,美人果然受了委屈,要耍脾气了。”朱棣呵呵笑着,将她搂得更紧,用嘴在她脸上胡乱蹭着,向一旁床榻上拥去。
“啊?圣上,别……”权妃见事事如刘诸葛说的那样,更硬了心依她的话去做,“臣妾今天正好……正好身上来那个了,还是请圣上到吕才人房中……”权妃使劲推搡着要从他怀中出来,羞涩地涨红了脸说。
朱棣在权妃面前,好像头一次见到她,火急火燎地忍耐不住,听权妃这样说,满腔的欲望顿时冰凉半截,却仍爱不释手地说:“好,好,美人既然身体不适,朕自然不强求。那朕就陪爱妃吹箫取乐,共度良宵!”
“陛下还是到吕才人那边去吧,臣妾不忍耽误陛下。”权妃一脸懵懂的样子,似乎羞不自胜。朱棣闻言摆摆手:“朕就喜欢与爱妃在一起,今夜哪儿也不去,快,给朕吹上一曲,朕好久没听到爱妃的仙乐了。”
权妃却迟疑地不肯将箫取出来:“陛下,臣妾身子不大爽利,箫声也就滞涩不够婉转,所谓真正吹箫者,声音发于外,其实形成在心,就是这个道理。此刻臣妾吹出箫来,只怕不但不能叫陛下欢0,反而惹得陛下坏了好心性,那臣妾可就吃罪不起了。陛下还是到吕才人那里去的好。”
朱棣看着如同天仙一般的权妃,忽然觉得吕妃要灰暗许多,她那些叫自己称赞不已的什么诗句,在光艳照人的权妃面前,多么苍白。权妃愈是百般推脱,朱棣心里愈是奇痒难耐,评评地压抑不住心跳,这是他临幸任何一个滨妃时都感觉不到的,就是当初头一次让权妃侍寝的时候,自己也没如此热切过。这样的感觉,自。
越是热切,朱棣就越发珍惜地不愿破坏了这样的好心情,处处迁就起权妃,他笑吟吟地说:“不妨,不妨,既然爱妃不愿,朕也就不强求了。女此,朕就命人将奏折送过来,朕要在爱妃房中批阅文书,以伴爱妃度过这漫漫长夜。好些日子冷落了爱妃,朕要卜偿回来。”说着也不等权妃再推辞,冲门外当值的太监大声喝道:“去,传朕口谕,叫黄俨将大殿内的奏章抱过来,朕要彻夜理政!”
权妃本来还想再推辞几句,但又觉得一味摆出不依不饶的架势,弄得过了反而不美,便换了笑脸捧过一杯热腾腾的香茗:“陛下日理万机,还是早些歇息的。”
朱棣脸上现出在后妃面前少有的宽厚大度:“朕能同爱妃共坐一处,就已经是歇息了。爱妃不必陪着,只管自己歇息去,朕年刚届五十,正是身体精壮的时候,不碍事。”
说着话黄们已经将厚厚的一叠文书送到,招呼着剔亮了烛台,阴影中见权妃盛装端坐在一旁,弄不清两人这是玩的哪一出,但也不能乱问,见朱棣挥挥手,忙识趣地瞥一眼权妃,讪讪地退下。
夜色渐渐沉静下来,秋风夹着些许枯叶在窗外打着旋,飒飒有声,更显整个宫城静谱安详。朱棣开始尚漫不经意地翻着一页页奏疏,眼角时不时瞟上权妃一眼。但当翻看到一封长长的奏折,奏折上角还用浓墨重重地点了两个圆圈,他的眼光忽然被吸引过去,直直地盯住匆匆读罢,扔在桌上长叹口气。
“陛下有何不痛快的?莫非臣妾惹陛下不高兴了?陛下还是到吕才人房中去吧,人家说不定者等急了。”权妃不明就里,小心翼翼地说。
朱棣阴沉了脸,凝望着窗纸上昏黄的光亮和浓重的漆黑交接处,出了会儿神才猛然醒悟过来似的:“爱妃想到哪儿去了?朕以前没仔细审视过爱妃,喜欢还来不及呢,哪有不痛快之理?朕是看了奏折,心有感慨而已。”顿一顿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内忧尚在萌芽中,发与不发模棱两可,外患又起,永乐盛世,不料却总有忧患呀!”
听朱棣这般话语沉重,权妃不由动了好奇」0,虽然刚进宫时,司礼太监就告诫过她们这些刚打朝鲜来的秀女,后宫嫔妃不得过问政事。但她毕竟在宫中待的时日少,不知道这个告诫的分量,印象就很模糊。此刻见朱棣锁眉沉闷,凑近些问:“陛下有何烦心事,可否给臣妾说说,臣妾虽然不文不武,但说出来总比闷着强。”
朱棣见权妃脸色活泛了,不似刚才拘谨,满面阴云淡漠了些,趁机拉住权妃的手和她并肩坐下:“爱妃说的有理,人都说作了皇帝就万事大吉,其实他们不知道,当家就是戴枷,烦心事多着呢。所谓内忧么,暂且不提也罢,外患却逼近眼前,就与爱妃说说也无妨。”
他目光中有几分贪婪地盯权妃一眼,慢慢讲起外患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