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便听宫女们说过,王法大如天,皇上看上去宽厚,其实舌头一转,就能立刻叫你死不得活不成,弄不好还会连累家人。因此她们今天来到这里,如同站在阎罗殿前听候发落,谁都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马虎。听皇上点了自己的名,当中那女子连忙稳稳神,迈前两步,抖着声音说:“回陛下,臣妾是朝鲜国工曹权氏之女’自幼读书不多,家母从小教臣妾吹过箫,勉强献丑了。”
说着从腰间锦囊中抽出一支尺余长的玉箫,葱根般的纤纤十指捧到朱唇边,略一酝酿,好似有股清风渐渐盘旋而起,袅袅箫音顷刻弥漫在大殿,死气沉沉的雕梁画栋一下子灵动起来,平日庄严肃穆的殿堂此刻突然如此温柔多情。朱棣情不自禁地在龙椅上晃动着粗壮的身躯,两手无处放似的不住捻动长须。
好容易一曲终了,权氏秀女和朱棣都长长松了口气。朱棣忘形地连连鼓掌道好,真所谓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朕还以为那都是古人胡诌的,听爱妃一曲,果然有此感触?好,爱妃既然姓权,那就权且封为权妃,若真德才并佳,再行封赏!”
权妃连忙谢过了,退回原处。朱棣却兴犹未已,看见御案上摆放好的笔墨,抓起来略作沉思,挥笔写下一首宫体诗。自人金陵登上帝座,朱棣忽然感觉身为帝王,马上杀伐的天子固然可敬,而颇有些文气的,则更容易青史上留下好名声。所幸宫中大臣会作诗的不在少数,像杨荣、杨士奇等人所写诗歌雍容华贵,且容易学到手,朱棣便慢慢养成逢事作诗的习惯。今天在几个如玉美人跟前,卖弄一下上国天子的风采,他尤其愿意。
片刻工夫,一首绝句写成,黄们忙上前捧过来,对了众人高声朗诵道:“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独自行。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读完了,不等别人说话,自己先啧啧赞叹:“哎呀,皇爷近来作诗越发老到了,这诗若叫杨士奇他们看了去,不嫉妒才怪呢?”
朱棣微微一笑,没接话头,眼光依旧落在权妃身上:“权爱妃,怎么样,朕夸你吹箫吹得好,不妨也应和一首?”
权妃并不知道朱棣朝中的规矩,凡圣上带头作了诗,臣工自然要纷纷应和,谁对得最工整,圣上也就越喜欢,也就越亲近几分。大学士杨士奇、杨荣和金幼孜等人,便是这样得到圣恩眷宠的,就是与诗文毫不相干的职位,像户部大臣夏原吉等人,也挖空了脑袋要写出让皇帝首肯的诗。
既然不知道,也就没准备,况且权妃本来就没作过诗,乍被问起,红了脸摇摇头,意不。
朱棣“哦”了一声,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不会作诗哪能称得上才女呢?场面顿时又有点冷清。
“皇爷问话呢,你们当中谁会作诗,可从速献上来。”黄们惟恐皇上将失望迁延到自己头上,忙伸长了脖子,急急叫道。
这时朱棣看见权妃旁边一个略瘦的秀女抬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又有点犹豫。仔细看去,她虽不及权妃丰韵,但体态婀娜,站着不动也如玉树临风般姿态万千,婷妇娉,宛如弱柳扶风,别有一番韵味。
“怎么,这位爱妃会作诗?不妨将姓氏报上来。”朱棣笑了,意味深长地盯住她。
权妃旁边的那个秀女见皇上正直视着自己,惊慌中面如桃花,好容易沉稳住神,迈前两步道个万福答道启奏陛下,臣妾乃朝鲜国护军吕家之女,自幼在书堂读过几天书,曾写过几首,却不敢在陛下跟前献丑。”
朱棣如同看着自家儿女一般,笑容中有几分慈祥,话语更是从未有过的宽厚:“听爱妃说话,便是读过书的人,自古诗如其人,爱妃的诗定然别有情趣了,不妨吟一首叫朕听听。”
姓吕的秀女听皇上这般说,也就不再推辞,站在原地沉吟一下,放开莺啼鸟语般的嗓音吟道:“琼花移人大明宫,旖旎浓香韵晚风。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嘹。”
“好,好,没想到偏僻小国中,也有如此绝世才女!”朱棣有些夸张地拍着御案大声叫嚷,“那朕就封你为才人,吕才人,黄们,听到没有,将朕口谕在内宫传下去!”
黄俨连忙答应着,长舒口气,这趟一举两得的美差总算圆满完成了。
“远来乍到,朕也就先不一一见识了,先下去歇息,待有机会再赏识不迟。只是逢了才女,没酒怎么能成?!”朱棣兴致勃勃地大声说。
黄俨爬在金砖上还没起来,听圣上这样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忙再点一下头,答应着站起身,冲几个秀女使个眼神,她们会意,知道皇上没留恋的意思,忙识趣地告退出殿。等朱棣折回坤宁宫偏殿时,黄俨早已安排下酒宴,偌大的桌旁,就吕才人一个忐忑地侍立一侧。
朱棣暗中笑了一下,黄俨果然乖巧,朕没说出口,他便知道朕要的是谁。这样想着,朱棣心情格外地好,重重坐下来,举起手中金樽:“吕爱妃,朕赐你一杯御酒,品尝一下中原大国的佳酿,这可是让李白写出千古名篇的兰陵美酒,过来尝。”
吕才人站着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内侍推她一把才醒悟过来,上前谢恩接过。有意无意中,两人的手接触一下,软嫩滑腻的感觉倏地传遍朱棣全身,他感觉有什么地方猛地一动,但脸上不动声色地哈哈一笑,看着吕才人仰脖一饮而尽,白皙的脸庞顷刻如绽开了桃花,连脖颈也变作撩人的粉红,他再也按捺不住,狠狠地冲两旁使个眼色,两旁内侍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帐外。
一瞬间,周围寂静下来,面春色无边娇艳如花的女子,婀娜中别有一番异样风情,她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时的羞涩,更撩拨起朱棣蓬勃的激情。他不顾一切地将她揽在怀中,甚至顾不上仔细咂摸一下她俏丽的笑靥,手忙脚乱地扯拽着她的衣衫,而她恐慌却不敢推却的娇态,更让朱棣受了鼓舞似的,翻身将她压倒在帐。
一浪涌过一浪的云雨,朱棣能感觉出她渐渐主动地和自己搅缠在一起,而她娇柔的呻吟,就女一首首绝美的诗,使自己身心立刻通泰无比,他忽然什么也不想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快意令他喘不过气。
以后的日子里,朱棣又临幸了那位善于吹箫的权妃。权妃和吕妃两人各有风味,每个晚上都让朱棣流连忘返,自从徐妃过世后,他感到自己身上重又焕发了盎然生机。轮流侍寝几个月后,从朝鲜远道而来的秀女们逐渐适应了宫中生活,她们终于明白,来到这里,就没了再回去的希望,能女何在美女如云的宫中站住脚跟,如何得到这个面色黑中透红,虽已年近五十却体魄健壮的皇上的宠爱,是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朱棣在吕妃和权妃两人中间轮流咂摸一番后,渐渐地,人们看出来,皇上其实和吕才人似乎更亲近些。他们不但晚上享尽床笫之欢,白天还携了手在御花园中观景吟诗,有时也坐在凉亭下对弈,玩到高兴处,一个豪爽地呵呵大笑,一个娇柔地哼哼唧唧,俨然一对恩爱夫妻,不知羡慕死了多少嫔妃。
心中最不痛快的,首当其冲地要数权妃。本来以为自己一曲如仙乐般的箫音,就此可以笼络住君王的心,不料皇上在马背上争来天下,却偏喜欢作出文绉0的气象,这样倒好,让吕妃占尽了无数风光。
已经适应了宫中生活的权妃,也领略了得到皇上宠爱的妙处。若像其他三个同来的伙伴一样,根本就没人皇上的眼,她也就死心了,安静地守她的活寡。可权妃觉得自己毕竟是受了皇上宠爱的,皇上第一次召见自己时就被打动了,宠爱得而复失,她就不大甘心了。但万事却不由她,皇上还是得空就往吕妃房中去,虽然偶尔也来自己屋里光顾一下,却次数日渐明显减少,她不能不暗自焦虑,空落落的无可奈何。
百般无奈中,权妃与宫中那些嫔妃们走动得频繁许多。她们在一起拉拉家常,听那些不知何年何月便进到宫里来的娘们说些宫中奇闻琐事,自己也给她们讲讲朝鲜国中的各样习俗,彼此打发无聊的时光。
偶尔有一天,权妃发现围坐着闲聊的娘们中,有个头发已经现出点花白,看样子岁数已经不小,憔悴的面容也不像曾经得过宠,心中不禁暗暗慨叹,自己如花的容貌春去秋来,迟早会凋零如她呀!难道万里迢迢辞别双亲,来到这异国他乡,就是要圈在金丝笼中这样老去么?
这样想着,神情就有些掩饰不住的黯然,本来兴致勃勃的谈论忽然低沉下去。众宫女见状,也不晓得她想些什么,忙知趣地告辞相继回各自房中。看看人走尽了,那个头上银丝点缀的老宫女眨着眼却磨蹭到最后,轻轻扯一把权妃的衣袖妹妹,在想心事?”
权妃一惊,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句胡言乱语便会招来弥天大灾,急忙摆手红着脸说:“没……没什么心事,只不过忽然有点不大爽快。”
那宫女几分诡秘地一笑:“妹妹没听相面算卦的说么,人门不用问喜忧,一看脸色就有数。妹妹的喜忧,其实姐姐早就瞧出来了。唉,这年头,当女人难,圈在这宫院里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哪!”
权妃更是吃惊,摸不清她的意图,警惕地看看窗外,一时语塞。老宫女又诡秘地一笑唉,一人宫院里,是亲也戒三分,妹妹年纟5轻轻,倒如此心细,真是难得了。其实今儿也不必那么提心吊胆的,皇上去凤凰台兜风了,完了还要在清凉山登高望远,略微体面些的太监都跟随了去,吕妃娘纟良依偎在皇上身边,不定要作出几首好诗呢!”
这话正勾起权妃的心思,情不自禁地在肚里暗叹一声,见那宫女遮遮掩掩地有话欲说不说,反正那帮充作耳目的太监们不在,权妃也大了胆子,平稳了脸色问:“姐姐看样子年纪不小了吧?”
低微的声音让老宫女浑身一震,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是呀,年纪不小啦,唉,枉活一世哟!妹妹没听以有人与诗说,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像唐玄宗那样多情的天子,还让多少宫女白白老去,更何况是如今!想当年,姐姐我也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在乡里多少富贵公子见了我眼馋,可惜流落宫里,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老成这样,如今再让我回乡里去,人家看我这副模样,谁会相信!他们以为我在宫里不定享什么福呢!唉,自己的苦楚只有自己才真知道呀!”
见她说得语重心长,不像是装出来的,权妃戒0放松许多。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会不会多少年以后,又是一个她呢?权妃不敢认真想下去,附和着叹出口气。
“妹妹,你虽说来了这么长时间,还不一定知道这宫里的琐碎规矩,其实道道多着呢!按说,像姐姐这样上了岁数的人,又没得过皇上宠幸,没生过一男半女的,用不了多久,就该离开这里,到那边冷宫去混日子。听人讲,那冷宫简直就如人间的阎罗殿,总之都是再没用了的废人,也就没人顾得上操心,吃喝都供应不及,有病有灾的更没人过问,整日里往外抬死人,若到了那种地方,唉!”老宫女心有余悸地不忍仔细说下去,半低下头,几根白发特别显眼。
“那自己若是就这样混下去,将来岂不也……”权妃面色一凛,差点叫出声来。但细微的变化已被老宫女看在眼里,她恢复了刚才略显诡秘的笑意,“妹妹,你比我强,能受到皇上的恩宠,将来再生个小王爷,这辈子福分也就定下啦!像咱们这种女人哪,好歹就在这几年工夫里头,错过这个村,就再找不到这个店啦!”
“可惜姐姐只看到表面,却不知道其实皇上他更偏向吕妃……吕妃她诗写得好,皇上不知怎么爱不释手,近来夜夜腐幸,我几乎不怎么沾边了……”满腹心事被搅动得汹涌起来,权妃吞吞吐吐地讲出自己不敢告人的心思。
老宫女终于舒展了脸色,语气和悦了许多,挪动身子凑近些,看看窗外婆姿的花影,神秘兮兮地说:“妹妹能给姐姐说出这种心底的话,那什么都好说了。其实妹妹说的’不光姐姐’凡有眼的宫女太监都能看出来。依姐姐说,妹妹论长相,比吕妃还要强些,论才艺,更应该能打动皇上的心。妹妹之所以让吕妃抢了风头,一大半是当今皇上想给人留个文武全才的念想,恰好吕妃是个才女,吟诗弄词的,当然合了皇上的意啦。再一小半么,还在妹妹你身上。”
权妃听她这样一说,觉得确实有点道理,无奈地摇摇头:“皇上喜欢吟诗弄词,可我偏偏不会,这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学得会的,看来只好认命了。”
“命是什么,命还不是人想出来的?”老宫女眼目青一眨,盯住权妃脸色,“妹妹,人活在世上,三分靠命,七分靠争,不争不抢的,福分哪能平白落到自己身上?若妹妹有夺回皇上宠爱的心思,姐姐我倒有好主意,保管你压倒吕妃,叫她再抬不起头!”
“噢?”权妃看看被岁月和忧伤枯皱了面皮的老宫女,“姐姐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说说看,倘若管用,定不忘了姐姐的指点。”
老宫女见权妃相信了自己,得意地笑了笑:“妹妹先不用许愿,姐姐我姓刘,平日里宫中姐妹知道我脑子活络心眼多,都叫我刘诸葛,唉,在这里边,就是真诸葛来了,也是干瞪眼哟!不过妹妹放心,只要你能记住刘诸葛,将来妹妹得宠后,统领六宫时,给姐姐找个打杂的活计,别打发到那边冷宫里去,姐姐也就知足了。”
见她这样说,权妃也就越发信服,忙肃整了脸色一本正经地说:“若能真像姐姐说的那样,我重新得了皇上宠幸,不但我将来不用到那鬼地方去,就是姐姐,我自然会供养一辈子,姐姐放心就是。”
“我看妹妹是那种讲信义的人,这才真心帮你。”刘诸葛放了心,说话痛快起来,“其实像妹妹这样色艺双绝的人,又是从朝鲜过来的,要得到皇上欢,并不是件难事。姐姐我早就替你想过了,只要你按姐姐的办法去做,肯定没问题。眼下还不到秋天,保你到不了年底,皇上就把妹妹捧得跟玉人似的。”
权妃见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不相信,伸长了脖子问:“那,依姐姐看,我眼下该怎么办?学写诗横竖是来不及了,要不,我等皇上回来时,在他路过的地方吹箫,好引起他的留意?”
刘诸葛意味深长地笑笑:“妹妹这就差了,这样一来,非但得不到皇上欢」已、,恐怕不出几天妹妹就要和姐姐我一块儿进冷宫了。男人哪,心思不好猜测哟,你越在他跟前搔首弄姿的,越就如同将鸟儿往别的林子里赶,弄巧成拙呀!”
“那,姐姐看来,我该如何?”权妃不曾想其中还有这么多道理,皱着眉头有些着急地说。
“别急,好事不从忙中起,有道是不施万丈深潭计,难钓千年大鲤鱼。”刘诸葛下意识地看看窗外,白花花的阳光正灿烂地透过窗纸,整个院里日静风阑,“姐姐已经替你想好了,自今以后,你见到皇上就躲得远远的,便皇上翻牌子或传口谕要临幸你,你也推说身体不适,请皇上到吕妃房中去歇息好了。”
权妃听得莫名其妙,不大乐意地说:“姐姐这回差了,我从吕妃手里抢皇上还抢不到手呢,哪有皇上来了再推出去的道理?”
刘诸葛故弄玄虚地一笑:“看看,妹妹这就过分着急了不是我不是刚说了吗,不施万丈深潭计,难钓千年大鲤鱼,像这样的大事,不耐着性子怎么能行?妹妹,世事如同天上的云彩变化莫测,远非你在家中绣楼上想的那么简单,姐姐在这人鬼交杂的地方,见的也比你想的还多,听姐姐安排,有你欢喜的日子。”
“好……好吧。”权妃将信将疑,犹犹豫豫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