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人堆,朱棣大喝一声:“皇后,皇后!”声音有些变调,如晴天霹雳震得众人慌忙就地跪倒,朱棣顾不得理会,抬脚从众人头顶迈过去,跨到床榻前。
徐妃黄赌?的面色现在惨白如纸,双目紧紧闭着,仿佛困倦得再忍耐不住。朱棣慌不迭地抓起她空落落的衣袖,使劲摇晃着,却不见任何动静。“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太医!”朱棣黑了脸怒吼道,炸雷一样地将宫女太监震醒,他们来不及答应,四散开跑出门去。
太医就在偏殿值差,闻声立刻赶到。为首的一个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只略微观察一下,垮着满是皱纹的老脸,扑通跪倒:“陛下,娘娘她,她……”因为惊慌,嘴角哆嗦着却没能说完。但朱棣立刻就明白了,他手拍额头大叫一声:“皇后,苦命的皇后!”惊得众人一时间忘记了哀哭,空气窒息般停滞了片刻,不知是谁起的头,嚎啕声响彻大殿。
皇后驾崩的消息立刻传遍大江南北!不等皇上吩咐,司礼太监已经按照惯例传下令去,缀朝三日,紫禁城再没了往日钟鼓齐鸣的声响,凄凉哀伤越过深红色宫墙,弥散在整个金陵城内。以礼部安排,像徐皇后这样于国于家功劳莫大的国母,皇上要改换了素服,在偏殿召见群臣。文武百官和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都奉旨聚集到思善门前哭祭。全城百姓停止一切嫁娶喜庆,禁止屠杀牲口。从外域来的高曾名道云集天禧寺和朝天宫,钟磬悠扬地念诵起追魂度生的经文。
忙碌了足有半载,徐皇后的丧事总算渐渐趋于尾声。郑和此刻正在茫茫大洋中遨游到不知何处,但不管怎样,辉煌的一笔总算能写在青史之上,朱棣要达到的,正是这个效果,他很满足于自己的果敢,至于户部所说的代价,他没亲眼看到,也就很快将其忘在脑后。当然,按照郑和所说的,也许不久,那巨大的宝船就能满载玉石珠宝回来,到那时,普天下的百姓就会钦佩自己作为帝王的英明。
但不管怎么说,平静下来的朝廷总有些寂寞,朱棣觉得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些什么。因为徐妃在整个永乐王朝中的影响,朱棣觉得未必比父皇的马皇后差,所以他也明确宣布要像父皇一样,终身再不立皇后。不仅女此,他还颁诏,将徐皇后的灵柩摆放起来暂不下葬,等自己百年以后,一起择陵而处。
这是历代皇后难得的殊遇,也显示出皇上的重情重义,司官员没有任何异议。但哀伤渐渐淡漠的朱棣越来越强烈地感到生活缺少了一种不可缺少的东西。他无精打采的落寞神情被身边大小太监看得再清楚不过,而这些人精立刻便能猜现出皇上的心思。
“皇爷。”瞅准一个机会,侍臣黄俨小心地看着朱棣的脸色说,自从郑和离开内宫,黄们便成为最得力的心腹,“皇爷,朝鲜国的王子就要辞别天朝了,奴婢想,他们每年一回的进贡也该兑现了罢。前两年,皇爷宽厚为怀,没提出来,这次得叫他们进贡的物品重些,至少叫皇爷称心才是。”
斜躺在软榻上似睡似醒的朱棣漫不经心地曝一眼白白胖胖的黄俨:“是么,你不说,朕倒还忘记了。那个王子……”说到这里,朱棣忽然明白过来黄俨的意思,朝鲜自古便是中原属国,几乎每年要向天朝进贡良马和美女,到了父皇洪武时候,更是成了惯例。父皇宫中就有不少朝鲜进贡而来的嫔妃,譬如自己的生母贡妃,不就是从朝鲜来的么?纟此说来,自己倒还有一半朝鲜血统呢!朱棣几分自嘲地想,怨不得自己每每见到朝鲜妃子,便感觉特殊些。定是黄俨这家伙瞧出来了,偏不明了地说,比起郑和来,更是鬼精!
于是第二天,朱棣就在干清殿中召见了朝鲜国的王子。当时百官肃然站立两班,场面极为隆重。或许慑于大国的威严,这位年轻王子显得身材单薄,神情紧张。当朱棣在高高的台阶上声若洪钟地问道:“爱卿来天朝许多天来,寝食可还满意?看卿正当年少,有多大了?”
众人注视下,这个少年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倒让朱棣很满意,毕竟这印证了蛮夷之邦对天朝大国的敬畏。见场面有些难堪,王子的侍从官连忙上前一步替主人答道:“启奏陛下,承蒙上国精心款待,万事皆无比遂心,我王殿下今年刚满一十四岁,有数不周之处,还望上国明君海涵。”
“嗯。”朱棣点点头,阴沉多日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寥寥几语的觐见之后,朱棣随下诏,赐予王子五彩丝衣十套,各种器玩若干。就是他的随行官员,也依照官阶,各有赏赐。并令户部准备《通鉴纲目》和《大学衍义》一部,法帖三本,上好狼毫二百支,宣州油墨二百五十盒,金银十锭,至于桂圆、荔枝等时鲜东西,则装了满满二十多担,由王子代为押送,算作上国的赐品。
就在王子拜谢就要退出时,朱棣似乎无意中卜上一句:“王子既然年幼,路上山水迢迢,多有不便,朕一向体谅各属国殷殷情义,就派内臣黄们护送你们同行。到朝鲜之后,黄俨可从速返回。”
侍立在宝座一侧的黄们似乎早有准备,立刻撩袍摆走下台阶,叩拜领命。临退下大殿的那一刻,黄俨抬起头,眼光正碰撞到朱棣投来的目光上,悄无声息中彼此会意,黄俨白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轻笑。
有黄们这样一个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作为扈从,让还是少年的王子颇为感激。其实他们不知道,黄们不远万里,跟随他们翻越白山黑水,还有另一项更为重要的职责。朱棣早就听黄们提到过,以往朝鲜等属国进贡秀女,都是由本国派使臣送来,只要人数凑够,容貌却无法预先规定,等送来后发现不合心意,也不好再退回去。因此黄们主动提议,这回派自己亲自去挑拣,肯定让皇爷个个满意。
朱棣知道黄们,这个年过半百的太监,固然没有郑和那种勇猛冲撞的劲头,办这事情却远高出郑和,让他去,保不定会有什么样姿色的异族女子照亮整个后宫。他当即就答应下来。正要嘉勉几句黄们为君不辞劳苦的忠心,黄俨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跪地叩头:“奴婢谢皇爷对奴婢的信任!”
迫不及待地谢恩,立刻让朱棣品味出黄们内心深处的一点东西,不过他并没在意,总不能又让马儿快些跑,又不让它啃几口青草吧。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黄们屁颠屁颠地退下去准备了。
去朝鲜国的路途果然迂回漫长,但有了皇家特意安与的快马轻车,尚不至于特别受累。黄奉旨将王子送回国内,拜见一毕,黄便鼓起如簧巧舌,讲到大明如何强大,对待属国如何宽厚。王子则在旁边印证了这次去天朝受到的隆重礼遇。
朝鲜国王李远芳半是敬畏半是感动地听完后,当感激万分地拱手遥遥向西方拜谢,将黄们召到宝座旁侧坐下,执住他滑腻肥厚的手掌说:“到底是大邦风采,我儿此去增了见识,又蒙圣上赏赐,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我想大邦地大物博,什么也不稀罕,供奉哪些东西能趁了圣上的心意呢?还望公公赐教。”
黄俨也不客气,翻翻眼皮似乎漫不经心地回话说:“其实国王说的一点不差’我天朝上国,历来宝藏遍地,百姓人人穿着绫罗绸缎,米粟没地方存放,都堆在了露天地里。说来确实没什么可稀罕的。不过呢,君臣礼节总还是要有的,国王你可知道,我家圣上新近丧了皇后,后宫虽然佳丽三千,却无一中皇爷的意,因此深感寂寞无聊,若……”
话未说完,李远芳已猜度出了其中意思,忙接过来连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连小王都知道中原有句俗话,叫家有贤妻,逢凶化吉,更何况是英明皇后,难怪圣上要引以为憾。若能倾我小国全力,替上国君主排遣郁闷,当然求之不得。”
说着便当即叫站在殿下的官员传下令去,命举国臣民,无论官职大小,即刻停止嫁娶,各级县道官府专派人员搜集姿色上等的妙龄女子,召集到宫中,请上国使者亲自衫选。
诏令一下,朝鲜举国立刻沸反盈天,吵吵闹闹,哭哭涕涕,鸡飞狗跳,简直要将小岛翻腾个底朝天。黄俨在驿馆中驻扎下,每日有国王派来的礼部官员陪着,早晚小席,中午大宴,各种见所未见,尝所未尝的海鲜珍品全吃了个饱。黄俨暗自得意,若不是自己聪明绝顶,一闪念间领了这么个美差,哪会有如此福气?来逍遥一圈,比在宫里整日小心翼翼地要强出不知多少,咱也尝尝作大爷的滋味!当然,这还不算什么,更实惠的还在后头呢!
朝鲜国上下折腾了一个多月,各地总算如期将秀女送上。齐齐整整地站满了大殿,又从大殿一直排到院外。李远芳打发人请了黄俨来过目挑选。正如朱棣想的那样,黄俨在宫中王府混迹大半生,别的本事没有,于此道却最精通。他眼睛半眯缝着,好像无精打采漫不经心,沿香气扑鼻花枝招展的秀女队伍来回走动一遍,冷笑两声,向正盯住自己的李远芳说:“怎么,就这些?”
李远芳慌忙赔着笑脸:“上国使节也知道,朝鲜地小国微,加上近两年旱灾不断,人口急剧减少,能搜集到且看过眼去的,也就这些了。”
“哎呀,老乌龟煮不烂,倒怨起柴火不好烧。”黄俨就近在一个矮墩上坐下,双手撩动袍摆,跷起二郎腿,这几日接连大醉,白胖脸上现出几许红晕,两条短眉略微一拧,让人捉摸不透什么表情,“国小怎么啦,人少又怎么啦,岂不闻古人说得好,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国王统治下的江山好歹也有三千里,我就不信找不出个绝妙尤物来。拿这些破烂交差,你敢糊弄,我可不敢,将来皇上怪罪下来,后果如何,你想必也清楚。”
黄俨那副目中无物的样子和盛气凌人的口气,令李远芳很是尴尬,好歹自己也是堂堂一国之王,在文武百官面前作威作大惯了的,还没有人这般对待过自己,他顿时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好在众官员都不在跟前,但心里仍不大好受。曾跟随王子出访大明的侍从,在大殿上替王子回朱棣问话的右军同知总制李玄恰好在旁边,见状忙将国王拉到一边’悄声说:“陛下,上国人一向傲慢’况且此人是他们皇上跟前的红人,切莫因小失大,还是忍耐三分的好。”
李远芳恨恨地压低嗓门说:“什么天朝,全是仗势欺人。若不是我国连年水旱不断,生民凋敝,实在没力量与之对抗,本王早将这个半人半鬼的怪物拉下去砍头了!”
“陛下圣明,自古都是穷不与富斗,弱不和强争,我们暂时忍耐一下,将他打发走了事,一忍敌百灾,陛下还是好言与之周旋为妙。”
李远芳皱皱眉头:“本王也是这么想的,可举国秀女都选送上来,他还不满意,如之奈何?”
李玄不慌不忙地看一眼远处的黄们:“陛下,臣这次陪王子去大明,多少也知道那里的一点风情。大明朝廷中的官员,大半是爱财如命。这个老头子放着宫里的清福不享,费尽力气跑来,口里说是为了圣上,其实心里还不是想趁机捞上一把。陛下成全了他,不出三刻,他保管什么话都好说。”
李远芳醒悟地点点头:“千里乱蹿,为点银钱,本王早有预料,都准备好了,本想等他选过秀女后再拿出来,谁想他已经耐不住了。还什么天朝使节,狗屁!”说着话,脸上却挤出乐呵呵的笑容,走过来冲黄俨说:“上国使节果然眼力如锥,不胜佩服这样,我再令人下去寻访,看是否更有秀色可餐者,使节稍待一两日。”说着挥挥手,命众人都退下,又接过话头:“上国使节远来敝邦,招待不周,还望多多见谅。本国虽然贫敝不堪,但还略备薄他,请使节笑纳。”
一边说着,一边冲殿外喊道:“还不快送上来请上国大使过目!”
佩环叮咯碰响着,一群宫女手捧托盘走上,李远芳亲手揭开每个托盘,指指点点地说:“这是敝国海中千年老蚌产下的珍珠,如此大个,举世罕见。这是小岛最北端千年积雪的山上特有的山参,比黄金更贵重十倍。这是一户世家珍藏祖传的玉镯,相传价值连城……”
听他一一讲述,黄们眼珠越瞪越大,至于金锭银锭,仿佛已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东西立刻就会为自己所有。“难怪人人抢着做官,有道是为官一天,强似当百姓千年,确实如此哟!”黄0里默念着,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得国王如此诚恳,忠义之心我一定向圣上仔细禀报。贵国不是刚遭了灾荒么,我回去就禀奏圣上,多拨钱粮过来,反正我们钱粮多的是,用也用不完,”呆愣片刻,黄们才恢复常态,忙不迭地说,“其实这些东西咱也不稀罕,不过千里送鹅毛,人情重过泰山,咱也只好收下了。至于选秀女的事么,咱今日有些昏沉,这样,明日还将这些女子带过来,咱重新挑一番,保不准有宝在内呢!”
话一出口,李远芳立刻放下心,他暗暗后悔自己应该先将这些东西拿出来,那样今天就可以了事,尽早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给打发走。
正如李远芳预料的,第二天挑选秀女格外顺利。黄俨还是垂着眼皮沿这群花蝴蝶般的女子走动两遍,忽然大呼小叫地说果然有天姿国色隐藏在里头,若不仔细查看,险些埋没了她们!”说着点出二十多个走出队列,再三盯了半日向,指指内室:“都进去,待咱审查仔细了!”
依平日在国内选秀的规矩,黄们命人将她们衣衫全剥去,细细观赏了每寸肌肤,从中筛选出五个,又将这五个再三从发梢到脚跟仔细研究,直看得五人面红到脖子根,简直无处可钻,黄俨才淫淫地笑道:“好了,就她们五个!”
该办的差事办完,该了结的心愿也心满意足,黄俨这才摇头晃脑地辞行回朝。选中为秀女的家人免不了抱头痛哭,彼此恋恋不舍地直送到鸭绿江畔。悲欢离合的呼天抢地,令许多随从为之动容,有心软些的还陪着掉几滴眼泪。但黄们无暇顾及,他只盘算着这趟差事不但能使自己更得宠,后半辈子的家私也积攒下了,凭这些珠宝,在金陵城里盖座上好宅院,再认个干儿子,后半生也就有着落了。
当五名秀女辗转来到上国的京者金陵时,沉寂许久的坤宁宫立刻热闹起来。宫女们在黄们指挥下,精心替她们梳妆打扮,匆忙地调教宫里的规矩和面君时该如何说话。五人还沉浸在离别亲人故国的伤心中,面对此盛大的场景,情知事已至此,再挽回不得了,也只好压抑住满心愁怨,作出言不由衷的笑态。
隔日,朱棣特意在干清宫中召见远方来的美人。当她们齐刷刷站在阶下略显生疏地拱腰拜见时,朱棣觉得眼前闪过一道亮光般身心突地震颤,连日来沉郁在心头的阴霾霍然烟消云散,多少时候没澎湃的热血忽然汹涌起来。
但他还能掩饰住自己,稳坐在龙榻上朝黄们点点头:“几位爱妃,朕这里可是大邦之国,能进朕后宫者,不但容貌,才德也当绝佳。你们有什么技艺,不妨展示出来,叫朕开开眼。”
几个人惊惧和羞涩交加,谁也不敢开口先说话。黄们生怕冷了场,忙上前一步,想拉出一个开个头。朱棣却看准了正中间的那个,她不但容貌艳丽,身材比起另外四个来更特别,体态丰腴,从脖颈直到若隐若现露出的胸部,白嫩细腻,确实如凝脂美玉。这让朱棣不知怎的想起了杨贵妃,当年杨贵妃也就是如此罢。没想到,将近千年以后,朕也能品味一下杨贵妃的滋味了,而且还是从异域而来,自然更别有情趣。
这样想着,朱棣抬手一招:“就中间那位爱妃罢,你且过来,姓什么?给朕看看有何取乐的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