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铁闸开启,长江之水犹如万马奔腾,拥挤着汹涌灌人,直奔巍蛾耸立的船玛中。站在旁边高大观望台上的指挥使,看江水渐渐漫平了船坞凹槽,双手挥动红旗。下边民夫见状,连忙解开拴在船上的铁链,一艘艘建造好的巨轮,依次沿船坞中挖好的凹槽缓缓驶进长江口。顷刻樯桅如林,万帆遮天蔽日,隔岸不辨牛马的汪洋水面,顿日寸显得有些拥挤。
声势浩大的船队顺着长江流水,由南京踱进江海交接处,同其他应召赶来的小船,汇集于苏州的刘家口。因为刘家口这段水域,水路平顺,相当广阔,非常适合停泊舟船,尤其是像朝廷特意建造的前所未有的巨大船舰。从这里出发,再顺畅不过,郑和早就巡查过几次,相当满意。
浩浩荡荡的船队在刘家口集结后,总共有三百多艘,排歹U成十歹0,整齐地按照旗号次序沿江岸拉开。由于船队太过于长,首尾无法相望,每艘船上的人员觉得和在陆地上没什么区别,金鼓钲钲中,感到仿佛久违的阵仗又突然降临了。
郑和坐的正中大船处于船队中心,船体描画了一条乘风而行的蛟龙,龙鳞在日光和水面中荧荧闪光,风行云动。船的正中央竖起高约十丈的主桅杆,“帅”字大旗呼啦啦飘舞招展。船头上并立着三块红底金字的铜牌,中间最大的一块写着“大明统兵征西大元帅”,左边的写着“回避”,右边的写着“肃静”。每块铜牌上方,画着张牙舞爪的猛狮怪兽,更显得庄严威武。
岸上密密麻麻站满围观的人群,指旨点点地议论着,啧啧称赞,千百双好奇的眼睛在巨大船队上扫来扫去,万古不遇的情景令他们瞠目结舌。
坐在船中的郑和能感受到这种万人瞩目的荣耀,他从没想到整日在宫内捶背捧茶的奴婢,能有今日。他知道,为了这次下西洋,建造的船只总共有三百二十艘,按大小和用途分作“粮船”“水船”“马船”和“福船”等。而自己脚下的这艘最大船只,则被称作“宝船”。
“宝船”长有四十丈,宽十丈,共树立着九根巨木桅杆,比起唐时出了名的大海船能长到二十丈,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其余船只,像粮船,长约二十八丈,宽十二丈,七根桅杆,负责载运粮食和各种器材水船长十八丈,宽近七丈,有五根桅杆,供应船队人员的清水饮用福船长约十九丈,当作战船来使用,水兵基本集中在这里,负责保护船队的安全。
不仅在船只的数量上前无古人,船只所搭载的人员之多,也足以让围观者咋舌。这次随行的人员,有朝廷钦派官员,有各级指挥,还有大量的士兵、水手,考虑到前路所遇情形的莫测,还专门备有翻译官、阴阳家、道士等驳杂人众,总人数竟达到了将近三万人。
为了应付不测的凶险,每艘船中还配备有各种海上作战的兵器。每船基本情形是装备大炮十门、鸟嘴枪一百把、喷火枪六百把、硝烟罐一千余、强弩四千,火箭一百,另外还有零散火药四千斤,随时可以弥补武器的不足。有这样的舰队出行在海上,足以令海盗们闻风失色,可谓战无不克。
有了这样的保卫,宝船上也就放心地装载许多丝绸、陶瓷、玉器、漆器、茶叶等天朝特有物产,还有大量的书画、古董等蛮夷之邦罕见的玩意。用这些东西拿出去炫耀,既能抬高大明朝廷的威望,又能趁机做些交易,将传说里蛮夷国度满地乱滚的宝石换回来。
在万人攒动的浪潮正中,被锦衣卫们围成的人墙隔开一片大空地。虽然喧闹声排空从头顶滚过,但端坐在空地正中央的朱棣依旧威严如同金殿之上。沙滩上龙椅闪烁着暗红色幽光,大小官员东西站立,人人神情严肃,惟恐在大典之时礼数有不周之处。
匆匆赶来的郑和直走到御座近旁,半跪了身子大声禀奏道:“陛下,船队一切准备就绪,吉时已到,恭请皇爷祭江祷告,以保我大明船队顺水顺风!”
看着精神抖擞的郑和,朱棣满意地点点头,沉了沉脸,缓步朝早就在江岸摆放停当的祭案走去。身后几个太监慌忙过来搀扶。
香案上满满当当地堆放着牛、猪和羊所胃的三牲,还有各种水果和金银制钱。香案正中间供奉着天妃神像,这是百姓出海打鱼时必拜的海中天神。在天妃的身后,还有四尊略小的神像。靠东边的一尊四肢裸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握柄钢叉,一手放在额头上,作手搭凉棚状,两只铜铃样的眼睛瞪得溜圆,此神被称为“千里眼”,但凡茫茫海中暗藏的风浪,他者能洞悉,有此神护佑,可保灾来早防。西边一尊神像也是袒胸露肚,衣冠更力口不整齐,简直是浑身赤裸,他左手紧握一条赤色练蛇,蛇身格外长,从左边手臂缠绕着延伸到右肩膀上,他右手抬起,放在耳畔好像在听什么动静。他的双耳出奇地大,如同两片蒲扇,此神名为“招风耳”,极远处的海浪汹?雨啸响,都瞒不过他。
另两尊神像则面目整齐些,头盔铠甲的俨然武士模样,其一个名为“加恶”,另一个名为“加善”。四尊神像并称天妃手下四大海神,出海远航,有了他们的护佑,人们心中就会踏实许多。
万人瞩目下,朱棣端庄地站在香案前,捻香祷告:“祈祷海神天妃娘娘,今日良辰吉日,青龙下海永保无灾。谦恭奉上香醪,伏望圣恩常呵护,东西南北自然通。弟子再以三杯美酒满金钟,扯起风帆遇顺风。海道平安,往回大吉,珍珠财宝满船盈盈……”
接着便是郑和捧香祈祷,隆重的仪式终于进行完毕,赞官见状高喝道:“所有出海人众,圣恩眷顾,备御宴犒劳,人席!”话音刚落,喧闹声四起,船上各级人员和文武百官簇拥着朱棣,走向搭设在海岸不远处的帐篷。
特备的御宴自然异常豪华,数百太监使女走马灯般传盏换碟,忙活了两个多时辰,盛大宴会才告结束。在喧阗锣鼓声里,三百余艘巨轮组成的舰队,缓缓移动,离开了长江口,走向期待已久的海面。
波浪不惊,和风微熏,描画着五彩斑纹的船体在渐渐远去的海水中,异常的璀璨亮丽,仿佛漂浮的蓬莱仙阁,伴着渐远渐小的身影,很快又像随意撒在湛蓝碧波中的颗颗明珠,交错闪耀,在橹桨荡起的漪水波中,更显得如梦如幻,让岸上众人看得有些发痴。
朱棣也饮了几杯,面色泛红,望着眼前海旗飘飘风帆招摇,像遮天大幕般凌空垂下,浩瀚大国的气象不言而喻,他深深地陶醉其中,仿佛正站在云端傲视海岸上万头攒动的人群。
“朕所言不虚,朕乃万古第一君王,《永乐大典》且不必说,单是这样宏大的场面,无论秦皇还是汉武,有谁遇到过?”他情不自禁地冲左右近臣脱口而出,可惜人声太过嘈杂,他们却没听清楚。
醉意醺醺的朱棣待群臣告退后,乘辇车回到宫中。沿着宫院御道行走至干清殿大门口时,朱棣忽然心血来潮地喝令停下:“自古明君不可荒废一日,朕虽称不上明,却也不敢疏于国事,看看,有没有奏折送上来。”他说着,在一片赞颂声中,被搀扶下御辇。
不上朝的干清殿中,冷冷清清,威武庄严都打了些折扣。御案上堆放了许多已批阅和未来得及看的奏章。
朱棣信步上了台阶,在宽大的龙椅上沉沉坐下去,顺手拿过一纸奏折来,眯起眼睛看看,却是户部送上的这次下西洋所耗费的银钱报章。他立刻来了兴趣,认真地看下去。然而越看他的脸色越发阴沉,醉意顷刻如水汽般消散。
户部在奏折中提到,此次下西洋,每艘舰船的费用平摊下来大约为四百两白银,单建造船只一项,支出白银将近十三万两。若再加上所有人员吃用、路途搬运的消耗,国库就拿出了三十五万两白银之多。若力上地方官员的赋税支出,怕要超过百万两。另外,户部书吏还提到,在建造远洋大船中,各级官员和太监趁机强取豪夺,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更有打着为皇上采办的幌子,贱买贵卖,中饱私囊,一根上好的杉木,在山中十余两银子就可买到,运到龙江船厂,国库却要支出上千两上好白银。百姓怨言四起不说,国库历年积攒也因此而空虚。
奏折写的委婉而沉痛,朱棣却已经不愿再猜测这是出于谁的手笔,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哀哀乞告的百姓和辉煌的舰队交错在眼前闪过,永乐盛世,到底是谁在乐呢?他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随即将它泯灭下去,他不愿意因此而败坏了自己的心情,更不愿由此而动摇心底的某些东西,他宁愿抛开奏折,而相信自己。
但不管怎样,他分明看到,庞大的舰队浩浩荡荡开赴不知何处的远方,播扬国威的同时,大明百姓却在这样的辉煌光环下,付出了许多他们难以预见到的沉重代价。
“皇爷,皇爷。”一个太监从偏门跑进来,气喘吁吁,连叩头似乎也忘了,呆愣愣地看着面色忽黑忽红的朱棣,结结巴巴地说,“皇爷,娘娘她……”
朱棣这才有些醒悟过来,认出了这个坤宁宫的贴身太监,猛地挺直了身子喝问道:“皇后她怎么了?不是传御医去诊治了么?”
“皇爷圣明。”小太监这才缓过一口气,“御医已经给娘娘诊治过了,看他样子,愁眉苦脸的很难看,还说要觐见皇爷,奴婢知道皇爷去海边了,等跑去,却正赶上人散,忙追随了御辇……”
朱棣暗吃一惊,徐妃本来身强体壮,还曾在北平城头亲手指挥杀敌,巾帼之风常令自己叹赏。可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她来南京作了皇后,便突然虚弱下去,昔日红润的脸色如同秋风中的黄叶,萧瑟地枯萎下去。刚开始朱棣还不大留意,自如愿以偿进人金陵城中,并没像以前所设想的那样一劳永逸,反而百事缠身,每日心烦意乱。直到有一天,徐妃突然卧倒在坤宁宫中的内室,再不能袅袅身姿地走动,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来不及细想,朱棣轻喝一声:“快,前边领路!”不等左右侍臣过来扶持,人已嗵嗵地大步走下台阶。
坤宁宫内外挤满了宫女,捧药送水,忙得不亦乐乎。朱棣也不召宣正守候在偏殿的太医,直接走进卧内。众宫女见皇上驾临,本来就紧张的神色更显惶恐,急忙要跪下去请安。朱棣轻轻摆了摆手,意思不要叫她们出声,以免吵醒了皇。
然而徐妃并没睡着,她面朝幛帷斜躺着,突如而来的气氛让她觉察出什么,连忙转过头,目光温顺地看看站在榻侧的朱棣,叫声“陛下”,挣扎着要坐起来。朱棣抬手按住她肩膀,忽然感觉那以前柔若无骨的身躯,现在隔着薄被就能摸到嶙峋的肩胛骨,一阵心酸涌上,掩饰着说:“原来皇后还没睡着……不要动,躺着就好。”
“陛下。”徐妃今日的脸色却有了些红润,她喘两口粗气,静静神!“陛下,臣妾恐怕来日不多了,高炽他们年轻,不大懂得道理,陛下还要多担待些。”
朱棣不敢直视她的眼神,忙将话题岔开来,语气柔和地安慰道:“人食五谷,怎会不得百病?皇后不必胡思乱想,太医说了,静养几日,自然就会慢慢康复。不要性急,病这东西,来如泰山,去如抽丝,还要安心将养才是。”
徐妃却无声地长叹口气:“臣妾何尝不是这样想,不过自家有病自家知,臣妾不知何时,胸上就生出一个痈疮,起初不过豆瓣大小,也没在意。可后来越长越大,溃烂化脓,不但表皮疼痛,心内也隐隐难受,人都说好医不治巾,治肿饭碗动,只怕治来治去,太医丢了饭碗,臣妾一命不保。陛下圣明,自然知道人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是好是坏,都由臣妾担当好了,将来切莫责怪太医。唉,从北平到金陵,这多年风风雨雨,好事做过不少,造孽怕也在所难免,全当赎罪巴!”
听徐妃说得意味深长,朱棣也低了头轻叹口气:“这个朕自然晓得。不过也不要想的过多,皇后是天下之母,向来慈善为怀,总会有神灵护佑的。”
“人寿有时也不在长短,其实能活到今天,臣妾已经知足了。”徐妃话语悠悠地说,“臣妾只希望陛下能安康万年,大明江山稳如磐石。当年母后马皇后临终之际曾对洪武圣上说,要他亲贤纳谏,慎终如始。言犹在耳,确是治国良方,臣妾说不出什么高论来,只望陛下能记住母后的话。”
朱棣点点头,一时找不出话来,彼此沉默片刻,徐妃忽然眼光无限神往地说:“想起在北平的那些日子,虽然苦点累点,心里却踏实。唉,真想回到北平去看。”
“皇后莫急,等病体好些了,朕陪你一道去北平,哦,现如今那里已叫朕改名叫北京了。其实朕也一直想故地重游,说来那是朕的龙兴之地,地势和气候都和朕的脾性相合,朕总在想,若能将都城……”徐妃的话勾起朱棣满腹心思,他沉吟着说,忽然看见有太监和宫女站在不远处,就打住话头。
然而徐妃已听明白其中的意思,眸中亮光一?纟,几分兴奋地欠了欠身子:“陛下当真有这样打算?”
见朱棣肯定地点点头,徐妃却忽然又想起什么,无力地躺下去,恢复了黯然神色说:“能回北平固然好,可这事情又得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唉,百姓苦啊!”朱棣并不想在这利子细讨论,便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皇后尽管放心,你的话朕都记下了,安心颐养就是。他们三个呢?”
徐妃知道朱棣说的是朱高炽弟兄三人,脸色更阴暗了几分,摆手叫宫女太监们退下去,振起精神说:“自从高炽被立为太子后,高煦便整日怒气冲冲,高燧精灵鬼模样,跟在高煦后边嘀嘀咕咕,不知合计些什么歪主意。后来陛下要他们到各自封地去,他俩又说身子不适,又说双亲难舍,厮混在后宫不肯离开,因为他们躲在后宫’吏部的人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见朱棣听得很认真,脸神凝重,徐妃抖着嘴唇有气无力地接着说陛下,臣妾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也明白,世态炎凉的程度,富贵人家比贫贱百姓更厉害,嫉妒刻薄,骨肉兄弟比外人更惨烈。若将来他们兄弟为了皇位火并,那比外族人侵更叫人揪啊!”
连日的忙乱,沉浸在天朝明君喜悦中的朱棣几乎将这些家事抛在了脑后,现在徐妃提起来,他立刻意识到,所谓的家丑,其实已经摆在了桌面上。
“方才他三个来给臣妾问安,臣妾忍不住说了他们几句,尤其是高煦和高燧,臣妾劝他俩赶紧到封地去,免得外人大臣们说三道四,等着看笑话。结果惹得他俩满脸不痛快,应付几句便告退走了,高炽见情形颇尴尬,也没话可说,早早回殿了。陛下,高煦他素来莽撞,高燧虽然心眼多,但也没什么大奸大恶的念头,臣妾若不在了,陛下千万担待他们些,再不可骨肉相残……”
徐妃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住,但朱棣却立刻想到了自己从北平到南京的这几年,有多少人骂自己是篡位,是骨肉相残。莫非风水轮回,同样的事情又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么?他虽然知道徐妃的话除了对三个儿子担忧外,并没什么深意,但心底隐隐作痛的伤疤却让他不想听下去,他忽然站直了身子,随口说一句:“朕知道了,皇后安心睡会儿罢,朕还有点事情要和大臣们商议。”说着人已转出了雕花屏风。背后传来徐妃一阵娇柔的咳嗽,他顿一顿脚步,仍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朱棣只是没想到,他这一去,却成了和徐妃的永诀。他还没走过狭长的宫院,身后有几个脚步杂沓的宫女失声叫道:“皇上,皇上,皇后她,她吐血了!”
朱棣一惊,顾不上说话,折身就往回走。刚进寝殿,浓浓的血腥味弥漫进鼻端,他浑身一激灵,绕过屏风,见几个宫女和太监正手忙脚乱地收拾什么。他一眼看见地下迸溅着殷红的血,像绽开的牡丹花般鲜艳浓丽,而在朱棣眼中,却无比夺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