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结了圣上的心事又不动声色,不至于给陛下招来祸害文人的非议,纪纲很是得意。他想立刻进京去禀奏,以便邀得许多称赞和赏赐。车马走到山东地界,他的部下探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说有个当初趁战乱从南京逃回来的村民,经常到集市上用些玉器金锭之类的换些散碎银两,那些玉器精致异常,怕是宫里的器物,另外,他还带回一个衣着不俗的娘子和两个小姐,行迹十分可疑,或许正是逃匿的建文旧臣。
纪纲对此十分重视。山东是自己的老家,建文旧臣竟然出现在自己家乡,若叫皇上知道了,那些心怀嫉妒的人奏上一本,说自己有意包庇,那……他立刻下令,按线索去捉拿!
随着一阵急促纷乱的马蹄腾起滚滚烟尘,平静的村庄顿时大乱。但这帮人并没像以前燕兵和官兵混战时那样四处抢掠,他们在知情人的带领下,直奔史铁家门。那日时候尚早,史铁还在地里劳作,秀英和秀莲姊妹两个正在史铁屋里忙活着生火做饭。猛听见外边人声嚷嚷,群马嘶鸣,接着嗵嗵地将门捣得山响。两人愣怔一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付。
见门从里边闩住,知道必然有人,外面便播得更起劲,末了门被一脚踹开。
一墙之隔,铁夫人早听见了这边的喧闹,她凭直觉便预感到绝非铁铉派人来接她们了,或许更大的灾祸就要来临。但她宁可相信自己的直觉是错的,若不是铁铉派人来接她们,这帮人哪会无缘无故地直接找到门上?她想皂隶们蛮横无理惯了,保不准铁铉没跟了来,他们见穷家破院的,有小瞧的心思,话语就难免冲这样一想,铁夫人忽地血涌脑门,多少委屈山洪暴发般历历从眼前闪过,“真的是他来接我们来了么,怎么从没听史铁说过?”可是不容她细想,隔壁叫嚷得更凶,铁夫人急忙整整衣服,开门走出来,站到史铁那扇被踹倒在一边的门旁,使劲抬高了声音说:“众位差役辛苦了,莫非是铁大人叫你们来接我们的?”
话一出口,铁夫人忽然觉得自己过于激动,太鲁莽了些,倘若他们找错了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凭空惹出许多麻烦。不过再想想,史铁说了,铁铉现在朝中当官,叫他们知道了,正好能透个风声,或许铁弦也正急着找她们呢!
铁夫人尖声细气的话语忽然从背后传来,令众人一惊,忙转过身来,领头的一个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瘟不火地冷声问:“铁大人,哪个铁大人?对了,你是不是说的铁铉?”
看来朝中鹰犬一旦来到民间,简直就是猛虎恶良,连长官的名讳也不顾及了。铁夫人这样想一下,点点头:“正是铁大人,是他叫你们来接我们的?”
说话声音不是很高,却叫在场的人都吃一惊,他们竟张口结舌地半天没答对上来。秀英和秀莲听娘和他们一对一答,又见他们这般表情,以为他们是被爹的威名给吓住了,秀莲先是拍手?跑来叫着说:“好喽,好喽,这下可好喽,咱们要去京城见爹爹啦!”
此刻班首也回过神来,再走近几步仔细看看铁夫人,拧起眉毛歪了嘴角:“这么说来,你们就是铁铉的家眷了?”
铁夫人不知道他何以露出这副模样,但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也只好点点头:“正是。铁大人他,他在朝中,身子还好么?”
时间凝滞般地沉默片刻,忽然众人爆发出一片恶狠狠的大笑,有个口齿伶俐的接过话头说:“好,好,当然好了,他都让皇爷给炸成焦黄色了,比京城的咸水鸭还油,能不好么!”
“什么,你们……你们怎么能如此放肆难道不怕将来我告诉铁大人?”铁夫人预感到真的不妙,一阵头晕,险些站立不稳,但她还存了一丝希望,希望这是他们粗鲁的误会。
“甭铁大人铁大人了,这话叫皇上听见就得罪加一等。他是狗屁大人,不过一个顽固的建文逆臣而已,早叫皇上给扔进油镬,炸成黑炭扔进秦淮河里了。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像他这样的逆臣,即便落个全尸,到阎罗殿中也少不了下油锅,早受了罪晚不受!”见如此漂亮的女人花容失色,大家都很得意,有人一五一十地认真说。
铁夫人身体剧烈摇晃一下:“此话当真?”虽然这样问,但从情形上看,必然确凿无疑了,否则他们也不敢这么放肆地说长道短。还没等那人回答,铁夫人觉得天旋地转,踉跄两步,依靠在半斜的门板上,又从门板上滚落到地下。
秀莲和秀英见状冲过来“娘,娘”地大喊,铁夫人能听见她们的声音,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看她们,更张不开嘴说话。耳畔嘈杂声陡然增高,吆五喝六地有人说:“看他们来路真不简单,先别啰唆了,都捆起来,等见了纪大人再说!”另有人接过来叫嚷:“还有个男的,也去把他找回来,休叫走脱了一个!”
事情正如自己最坏的预料一样,铁夫人更加着急,但她越着急越说不上话,本来眼前还白花花的一片亮光,忽然昏黑如漆,她只觉得身子沉重地堕进无边深渊,金星四溅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旋转着落了有多深,忽然重重地着了地。四周依旧黑得不见五指,她顾不得身子骨乱痛,挣扎着爬动想找到出口。终于眼前慢慢有了些亮光,再往前爬动’一个黑影矗立在光亮的中央。铁夫人抬脸一看’黑糊糊的半截铁塔般似的人形却又不像。正疑惑间,那个黑影说话了:“是夫人么,我是铁铉哪!”
“啊?”铁夫人一惊,“真是你,你怎么变作这般模样?这里是什么地?!”
“夫人。”声调凄凉沧桑,穿透骨髓的阴冷,“这里是万劫不复的阴曹,我被燕王那篡位的贼子捉住后,他将我扔进油镬中炸成了这样,半根焦木似的没了人形,连转世投胎都不能够。夫人,你我相见,不要说今生,就是来世,也不能够啦。夫人,燕王贼子何等心黑手辣,是他害得你我自此天各一涯,永世再不能相遇了!”
“不,不!”铁夫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怖,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抱住那根焦黑的木桩,“我要陪着你,我不会叫你受这样的委屈!”
可是那根木桩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在她怀中发出一阵碎裂的声音,随目轰然?塌成一堆。铁夫人撕心裂肺地喊道:“你别走,我跟孩子们离不开你呀!”叫喊着双手在坍成一堆的碎渣中乱办,结果除了满手的黑灰,再无任何声息。
“啊!”绝望中铁夫人捶胸大嚎,声音在空旷中荡起回响,回响传到耳中,如狼嗥一样,但她已不顾了一切。
“娘,娘!”另一个声音同样凄厉地响起,振聋发聩,剧烈的震荡使身子来回摇晃。铁夫人勉强睁开眼睛,刺目的光亮直让人心痛。恐怖的场景顿时消散,两张水灵灵的脸庞正注视着自己。
铁夫人顿时明白方才不过是南柯一梦,她挣扎着坐起身,看看四周,亮堂堂的房屋中绛帐长长地直垂地面,阳光透过来,发出暧昧的红晕,淡淡的胭脂香气荡。
“这是什么地方?”她仍能记起方才的混乱场景,一时弄不明白那帮人怎么突然消失,她们又怎么来到这样官家卧房一样的屋里。莫肖方才真的是误会,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和自己开玩笑,铁铉真的将她们接来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听娘这样问起,秀英和秀莲顿时水灵灵的脸上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个嘶哑的男人声音传过来,似乎和这满屋脂粉气味很不协调:“夫人,你昏睡这么多天,谢天谢地,终于醒过来了。来,快叫夫人喝口糖水,润润喉咙。”
秀莲答应着连忙端过一个细瓷茶盏来。铁夫人留意一下,那茶盏晶萤透,绘着仕女图的彩釉光亮闪闪,精致得断非普通人家的器物。她这时才看见史铁也站在一旁,但口渴得厉害,大口吞咽下水,才忙不迭地继续问:“这是什么地方,铁大人他……他到底怎么了?”
史铁却没立刻回答她,看一眼垂目而立的秀英和秀莲,低沉地说:“好了,你娘总算没事了,几天了,你俩也累得够戗,先到一边歇息片刻巴。”
铁夫人见两个女儿答应着撩起帐幕进了别室,觉得她们神情有些怪异,更急不可耐史铁,你快说,铁大人,他,他到底怎么样了!”
在铁夫人眼里,史铁田间劳作风吹日晒下,脸膛比起刚见到他时,红黑了许多,身材也更壮实,但此刻,他却哆嗦得如同风雨飘摇中的枯黄树叶,瑟瑟地似乎随时都会零落。
“夫人。”史铁闷着头终于开口了,“夫人,其实……其实铁大人他被现今新皇爷捉去后,怎么也不肯委曲求全,实在是千古难得的……忠臣。”说着话,史铁小心翼翼地向窗外看了看,“铁大人他不但不肯当那没一点气节的贰臣,还当着新皇爷的面骂他是篡夺皇位,结果惹得人家大怒,就把铁大人给……给害了。”
等史铁吞吞吐吐地说出来,铁夫人倒并没他想象中那样哭嚎,她仿佛早有准备似的,神情出奇地平静:“那么,他们说的将铁大人扔进油镬中的事情也是真的了?”
“倒没那么厉害。”史铁稳稳神,见铁夫人心平气和,说话也就流畅了许多,“现如今钱越捎越少,话越传越多,有几个大臣倒是受了酷刑,像方孝孺等人,底下百姓根据传闻随心猜测,自然也会拉扯到铁大人身上,夫人不必相信。”
“哦。”铁夫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望望轻风拂摆的绛帐问,“这是什么地方?既然铁大人得罪了这样的新皇帝,按说我们这些作家眷的,当然也是死罪了,怎么反倒给供养起来?”
史铁身子不经意地抖动一下:“夫人,说来也是命,本想在乡下平平安安地这么过下去,等日子久了再跟夫人慢慢提及这事。谁承想时间长了我一时大意,被人看出了破绽……他们知道夫人就是铁大人的家眷后,晓得铁大人在皇上眼里可不是一般人物,锦衣卫头领不敢怠慢,立刻写了奏折交到朝廷手里。”
史铁顿了顿,见铁夫人半倚在床榻上,神态比方才更安详,暗松口气,倾耳听听四周动静接着说:“新皇爷现在怒气已消,回想起当初戕害忠良臣子,也颇有几分内疚,正好赶上这个茬口,就特意颁诏,下令赦免建文旧臣家眷的死罪,只是……就近发配到各青楼中……这里便是济南大明湖畔的胭脂街,纪纲奉皇上圣旨,命令押解咱们的人到济南时就地安置……夫人,我自称是铁大人的一个管家,自小受了……阉割,照顾夫人小姐的,他们就让我也跟了来……夫人!”
听史地着,脸乎害地红,夫人却白,但她没有哭喊,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史铁,难为你如此费心费力地照顾我们娘仨,可惜天算活人算死,我们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不过也难怪,俗话说,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主人的命都没了,这家能有个好结果么?唉,史铁,你过去叫秀英和秀莲她们过来,我想跟她们说句话。”
“哎。”史铁长出点精神,“难得夫人这么通达情理,凡事都得想开些,人不是常说么,百般东西当中,就数人变化最快,要想不变,除肖三尺白布盖住脸。谁还能没个有灾有殃的时候,只要想开些,慢慢自然会变好。”
絮絮叨叨地说着’见铁夫人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别的什么事情,史铁忙知趣地绕过帐幕,去叫秀英和秀莲了。
秀英和秀莲其实并没走远,况且这里也没地方可去。她们被那帮凶巴巴的锦衣卫扯来拽去,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本指望娘能给壮点胆,但娘一直昏睡着,躺在木轮车上吱吱扭扭如泣纟诉,更叫她们惊慌。幸亏有史铁哥在一旁招呼着,又向锦衣卫们讲好话,又暗中给这个那个的塞零碎银子。
在秀英和秀莲印象中,史铁总是老实巴交的,没想到如今他这么灵活有眼色,叫她们多少有点吃惊。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没人再恶狠狠地吆喝或色迷迷地盯住自己不放了。当她们最终被送到这里时,有许多花枝招展的娘们围拢上来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不时爆发出一阵浪笑。锦衣卫贝放开她们身上枷锁,急不可待地扯拽着那帮娘们调笑着走到各个房中。
秀英和秀莲从小受了爹的感染,素来举止洒脱,见这副情形,不禁皱了皱眉头。一个半老婆子过来,扭动水桶一样的腰,将她们从上到下打量几遍,目光锥子似的让姐俩很不舒艮,她们感觉自己好像牲口一样被人瞧来瞧去,索性“哼”一声背过脸去。
“哟呵,模样倒是挺俊,一个赛过一个地俏,脾气也不小。”那婆子也不生气,拿腔拿调地说出一个字来能拐几个弯。锦衣卫班首见状将那婆娘拉到一旁,两人嘀咕半日向,婆娘忽然鸭子般嘎嘎大笑,边笑边往她们姐妹身上看。
“姐,这是干什么嘛,一帮骚娘们!”秀莲气嘟嘟地说,秀英却感到了什么,紧张着脸没顾上回答。还是史铁乖巧,他将姐俩赶紧领进躺着铁夫人的房里,就听婆娘在窗外喊了声:“都是官宦人家小姐,走到这一步挺不容易,为纟良的我能想通。这样,既然进了这个门,往后就成了一家人,老娘我也不为难你们,先照顾两天病人,等歇息过来了,再梳头接客也行。”
“接客?接什么客?!”秀莲没听明白,扭头问姐姐,秀英依旧闷不作声,眼圈红红的想说话,可看看双目紧闭的娘,又忍住了。“姐,你说,咱爹当真不在世了?”莲在上过几,自总不能衣的。
秀英还是没回答,但这次长长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使她在史铁和秀莲眼里顿时长大了许多。娘在这里又昏睡了一天,直到现在,已是来这里的第二天了,娘终于睁开眼目青,这让三人者放下悬着的心。
听说娘叫自己过去,秀英和秀莲慌忙撩开帐帏走上前。她们刚撩开帷幕时,眼尖的秀英分明看见娘往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伸长了脖子硬咽下去,咽得很艰难,眼睛都突起老高,一直等她们走到跟前时,才恢复点平静。
“娘,你好些了么?”秀莲蹦达过去,俯身贴在铁夫人脸上,欢喜地问。
铁夫人轻微点点头,忽然神情肃穆地说:“秀英,秀莲,叫你们走到这一步,为娘的实在对不住你们,可……这也是天意,娘实在没办法挺过去。但不管怎样,你们若叫人……娘就是在阴曹里见了你爹,也没脸跟他说。秀英,你年龄大些’要照顾好妹妹,她自小生长在高墙大院中,什么也不知道,倒是你跟你爹出门转悠过几回,凡事多照应。为娘实在不想抛下你俩,可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娘真挺不住了……不过有你史铁哥在,娘也放心些。”
听她说话的口气不对,秀英警觉地说娘,你胡说些什么!”
铁夫人凄然一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娘的话,你俩一定得记住。再有,娘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你俩千万别忘了一”说着她缓口气,加重了语气,“宁可玉碎,不能瓦全!”说罢怔怔地看着她们。
秀莲尚懵懂间,不知娘忽然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什么意思,但秀英当即就听明白了,她一改这几天平静的神色,叫声“娘!”哭跪在床榻前,“眼下孩儿好比游鱼撞到网上,不上人家的套,又有什么办法?娘,我其实早就打算好了,等见过你一面,我就……”
“不许胡说!”铁夫人忽然怒睁了眼睛,但随即又暗淡下来,“孩子,人家都说,富贵定要安本分,贫穷不必枉思量。话虽这样讲,咱现在是最贫最穷的时候,但为娘还是胡乱思量出个主意来,保住你俩也保住你爹的清白。总之天该塌时谁也拦不住,灾祸来了也别怕。你俩千万记住为娘的话,听你史铁哥安排。你俩先出去,叫你史铁哥过来。”
看铁夫人越来越煞白的脸,两人虽然满肚子话,却也不敢违背,忐忑地蹭出帐后。史铁匆忙走过去,就听两人低声说了许久,史铁“哎,哎”地连声答应着,忽然惊叫一声:“夫人,你的嘴……血,夫人,你……”
铁夫人低声又说了句什么,史铁接着就带出了哭腔:“夫人,你不该这样呀,夫人,我这就去找先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