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解缙终于又打起精神,他常常在闲暇时间出人于各同僚府中,饮酒作诗,登高而歌,不但心情放松了许多,解大才子的名声果然又有了些振作。
但解缙却怎么也没料到,正是自己的起劲折腾,虽然赢得了皇上的注意,却也促成了自己的速死。
转眼冬季势头渐弱,不觉间到了新年。爆竹一声旧岁除,桃符万户新摆就,一派喜气洋洋中,时间就过得分外快。初一的履瑞刚过,初七的人日就来。转瞬之际,火树银花的元宵佳节也匆匆闪过。金陵城又开始荡漾起春意,暖烘烘的叫人沉醉。
大好天气里,解缙更在文渊阁的冷板凳上坐不住了,他找了个机会,到街上去闲溜达。无意间路过一户高门大宅,抬目艮一看,巍蛾的门楼正中央悬块字体扬洒的扁额,上书“国宾府”三个大字。不禁一愣神,这不是驸马的府上么,这金字匾额还是我题写的呢。当时驸马本意是要皇上钦笔御书的,正好解缙在后宫给三个皇子们讲解《论语》,皇上便淡淡地一笑说,朕马上操持戈矛,许久不练习,有些手生,还是解爱卿不但文才好,而且练就一笔好字,就叫他来代朕题写吧。
想起当时,解缙觉得自己何等风光,尔今就更倍感冷落。这样回想着过去的一幕幕,不知不觉抬脚迈了进去。好在解缙曾来过许多次,当时新府邸落成,悬匾额的时候,解缙还被请为座上宾,门人都认识这个看上去随意潇洒的大才子,也没问什么,任由他进去。
本来是想倾诉一下近来苦闷,或者若谈论得很投机的话,就叫驸马在皇上耳旁吹吹风,叫皇上把自己给调到文华殿中去,那里离道衍远些,或许能重新找回过去的感觉。解缙也是临机突然这样想的,他清楚自己无论在皇上心中,还是在众人看来,都很难争过道衍这个古怪的老和尚了。
可惜驸马却应了别人邀请去石头山上踏青了。解缙在客厅中枯坐片刻,便想着向过来奉茶的丫头说一声,起身告退。就在此时,解缙眼尖地看客厅内侧屏风后边帘幕撩起,有人影恍惚一闪,环佩玉器的撞击声隐约传来。倾耳细听,还有人笑着低语:“那个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子解学士,公主看清了吧。”一个丫头的声音这样说。
另一个满含笑意地轻软着声音说:“看了,确实是个风流才子呢,那气象就不俗……;决些走开,叫人家知道了,成什么体统!”说着步履轻轻如微风掠过般远去了。
解缙顿时猜出几分,公主一定是久闻我解学士大名,早仰慕不已,想偷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连深闺中的公主都知道才人的名声,解缙胸中顿时荡漾起自豪,多日的不快也忘在了脑后,他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在此再显示一下自己,也好叫公主见识一下我解缙的才名可不是浪得的!
想着他向奉了茶欲退下的丫头说:“拿纸笔过来,我要写诗一首,叫你家主人。”
丫头自然不敢多问,慌忙找出文房四宝,端到八仙桌上。解缙抬手磨两下墨,略加思索,提笔在纸上写下四句诗:“锦衣公子未还家,红粉佳人叫赐茶。内院深沉人不见,隔帘闲却一团花。”写罢了也不细看,递给丫头说:“去呈给你家公主,就说解学士告辞了。”说着也不待回答,飘然而去。临出了府门,脸上仍挂着息。
丫头不知道他写的什么!但既然人家是驸马府上的座上宾,连公主也惊动了,还溜到屏风后边偷看,情知这个人物定非一般,就赶忙将诗稿送过去。
公主却是在后宫读过几年诗书的,大致意思还能看得懂。当拉下脸对贴身丫头说:“你看看,这叫什么诗,驸马不在家,公主叫端茶,驸马府这么大,生人谁也进不去,如花似玉的公主在家该是多么寂寞。这叫什么话!分明是在调戏堂堂朝廷郡主了,这哪是什么才子,简直就是无赖一个!不行,我肖得禀告父皇去,这样的才子留在朝廷,太有伤风化!”
在解缙看来,自己不过随意调侃几句,借以显示卖弄一下胸中才学。岂料公主却煞有介事地乘了辇车,来到宫里,将诗稿呈给朱棣,说那个什么狗屁才子闲极无聊地竟然跑到驸马府中,还写诗来侮辱女儿,请父皇给做主。
朱棣除了那三个叫他左右者不能完全顺心的儿子外,就这么一个娇则6女养在深阁中,虽不是徐皇后亲生,但无论朱棣还是徐后,都对其格外疼爱有力口。听女儿添油加醋地一说,低头沉吟一下哈哈笑道:“你也读过些诗文,难道不知道自古才多便狂么?解缙是出了名的风流才子,他在同你开玩笑呢,又何必当真?若同这样的人当真,早就气死一大片了!”
说得公主拉长的脸扑哧一笑,事情自然也就完结,她扔下诗稿,到坤宁宫里去找母后叙谈去了。
看公主走远了,朱棣捏着诗稿,忽然变了脸色,恨恨地低语一句:“真是太狂妄,你难道以为朕就如此投鼠忌器么!”
得到一些发泄的解缙终于能打点精神投人到编写大典中去了,可正当编写大典的工作进行得热火朝天时,郑和却突然捧着一卷诏书,来到文渊阁宣读,诏令解缙火速准备,调任到江西担任布政司参议。
听罢诏书,解缙半晌不知该怎么说话,僵硬地保持着直起上身跪立的姿势,直到郑和过来,把诏书塞到他手中时,解缙才艰难地吐出话来:“郑公公,皇上为何要解缙到如此边远的地方去?”
郑和作出关」0的样子说:“解大人,皇上虽然诏书上没明说,但私下里却谈到,说解大人才高望重,熟悉儒家年数,若只圈在这文渊阁中着书立说,未免大材小用,还是学以致用的更好。江西那边百姓各族杂居,荒蛮不知他仪,正需要解大人去教化。孔夫子不是说了么,既来之,则安之嘛!这安之的重任,皇上可就交给解大人了,还望不负圣恩哪!”
洪武爷早就定过规矩,宫中太监是不许读书识字的,便偷学几个字,也没什么学问,解缙不知道郑和怎么说起来就一套一套的,莫非有人教过?但此刻,他却顾不上仔细琢磨这些,他被突然而至的变故击蒙了,那些潇洒飘逸再找不见踪影。当年读《三国志》时有段记忆颇为深刻的杨修之死的事情不知怎的忽地涌上脑际,他好像明白了几分。
然而似乎明白过来的解缙,仍然没有估计到朱棣善于穷打猛追的性格,也没想到墙快要倒时难免会有人去推的道理。离开了原本有些失落和厌倦的文渊阁,解缙才真正感到了什么是失落。他再闻不见那追随了半生的书香气,至于子曰诗云的吟咏,在那如郑和所说的荒蛮之地,更是一种奢望。
但厄运并未就此而完结。在解缙到达江西没多久,朱棣又接到李至刚的奏折,说当初丘福曾在皇上跟前替二皇子汉王讲过好话,想叫皇上立现在的汉王为太子。解缙那时经常出人宫门,多少听到些风声,便在外边大肆宣扬,泄露禁中事情的罪状,显而易见。
朱棣看过奏折,当目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现在正为立了长子朱高炽为太子后,造成的后患而忧心忡忡。二皇子朱高煦因为在靖难之战中战功卓着,本来满怀希望地预备当太子,没承想,太子没当成,却被封为了汉王,要离开京师万里之。
“什么封王,简直是发配!”在受封大典上恭敬有加的朱高煦和朱高燧,等到按规矩要到封地的时候,却突然变了脸,暴跳如雷地大吵大叫。特别是朱高煦,拉长那张在疆场上晒黑的脸,愤愤不平地说,“儿不敢说有功,但究竟犯了何罪,竟要发配到如此边远的地方去!小河流水遇到不平的地方尚且要哗啦地响,儿为何就不能替自己说句话?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我就是不去那个鬼地方!”
对此朱棣无言以对,他深知自己理亏,但也没法可解释清楚。况且这事情也解释不清。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地搁置下来,三个皇子仍住在京城,将来的摩擦乃至火并是显然的,朱棣英雄半世,却在儿女问题上一筹莫展,他深感悲哀,自然外感。
而李至刚的奏折正触动了这0底的隐痛,朱棣毫不犹豫地将以前对解缙的厌恶不满化作了痛恨,立刻下诏,革去解缙江西布政司参议的官职,调任化州督粮。化州远在交趾,真正的化外之地,再往前走几步就出了国门。
就在以天下读书人楷模自居的解缙颠沛流离的过程中,在道衍和金忠等人的主持下,大典的编写工作终于基本结束。正如朱棣所要求的那样,这部书真正成了旷古大作。当干清殿中御案上和御道上都摆满了誊抄得整整齐齐的书卷时,连朱棣也感到了超出想象的吃惊。
这部大典总共一万余册,书中辑录了自先秦到明初洪武三十年间的各类典籍近千种,不但包罗了经史子集等百家的着述,更有天文、地理、地方史志、阴阳、医学、八卦、僧道经文乃至民间流传的小曲和说书艺人的底本,内容宽泛得几乎无以复加。大致算来,共分成两万两千八百七十七卷,其中单书目就有九百卷之多,总字数竟达三万万!
面对如山的书卷,朱棣此刻更感到当初决策的英明,有了这部前无古人的大书,即便子孙万代之后!谁能不钦佩地说,这是个文武双全的英君呢!这样想着!他信笔在一张大纸上笔墨凝重地写下了早就萦绕在脑海中的书名《永乐大典》,就以永乐为名,要叫他们知道,永乐曾是个何等辉煌的朝代!
看朱棣豪情满怀,意气风发的样子,道衍最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上前一步,语气有些打颤,但仍洪亮如初地奏道圣上,永乐大典之前,也曾有过相仿的典籍,像北齐的《修文殿御览》,总共三百六十卷,大唐时候的《文思博要》,共一千二百卷,而颇为着名的《艺文类聚》,才仅仅一百卷,就连宋时文人竞目引以自豪的《太平御览》,也只有一千卷。总之,我大明的《永乐大典》绝对是空前之制,亘古未有啊!圣上文治的功绩,综观历代帝王,实在无人堪比!”
道衍的话如锦上添花一般,朱棣心头难以抹去的灰尘终于轻松地抖落许多。而干清殿沸腾的场景,解缙却再也无法看到了,朱棣并没有因为大典编写完的喜悦而放弃他所厌恶的人和事。在一次纪纲照例上朝禀奏民间关于朝廷的议论和一些逃匿的建文旧臣下落时,朱棣似乎并不十分上心地说了句:“朕虽然最尊崇文治,但有些有才无德的文人却是多余的,朕并不因为失去这帮人而痛惜,譬如人人称赞的什么才子解缙之流。”
也许朱棣并没什么想法,不过随口说出,但纪纲已忠实万端地记在心上。这个锦衣卫的头目知道,既为皇上鹰犬,那么皇上的每句话都是圣旨,必须领会其中的意思而不折不扣地圆满完成。
纪纲告退出宫后,立刻不辞劳苦地派人将解缙从遥远的西南边境带回,又送到远在已被圣上改名为北京的北平,一个大雪满天的夜里,纪纲亲自出马,和颜悦色地邀解缙饮酒。许多日子不闻酒味的解缙当然乐得开怀痛饮。待半坛下肚后,他醉沉沉地被人拉到院中,剥光了身上的棉衣,片刻工夫,这个名噪一时的才子就僵硬得如同他身下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