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和秀莲听那口气忽然觉得不对,急忙冲出帐幕,面前的景象令她俩目瞪口呆,床榻上刚才还面色平静的母亲,不知怎的口角血丝游移,瞬间又鲜血奔涌着大口喷出,血花减在白色被面上,朵朵如梅花淀开。
“娘!”姐妹两人同时扑上去,“你这是咋啦,娘!”
史铁面色灰黑,略微扭过脸:“你娘不想让你们看到她这副模样,她太累了,想去找你爹,她……吞了藏在身上的金子,你们别拦着了,叫她静悄悄地放心去吧……唉,除了死就再没大灾,你娘终于解脱啦……”
姐妹两人泣声哀哀,跪在床头不知该如何是好。铁夫人勉强微睁开眼,张着被血糊住的嘴缓缓说:“记住娘的话,凡事听史铁哥的安排!”
伴着话声,一股鲜血喷薄而出,直溅得两人全身血花点点。
姐妹二人被眼前情景惊呆了,瞪大了双目眼睁睁地看着娘侧卧在血泊中,疲意已极地松弛下苍白的面庞,闭上了在她们心目中曾经美丽异常的眼睛。
沉闷片刻,秀英似乎忽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扑上床榻,呼天抢地摇晃着铁夫人的身体,变了腔调的呼号听上去令人周身发冷’不但惊动了整座小楼,就连秀莲也被吓得跪在床前不知所措,满眼含泪却哭不出来。
史铁忙着在一旁劝说,老鸨急匆匆赶上来,正要张口怒骂,待看见满床满地都是血迹,吃惊地呆愣片刻,忽然见鬼似的用手帕捂住嘴,缓缓向门口退,砰地撞到门框上时才醒悟过来,扯嗓子喊一声:“快来人哪,这里杀人啦!”一边连滚带爬地跌下楼去。
随着喊声,这座含荀楼顿时乱成一团,不大工夫,整条胭脂巷都给惊动了,那些从未见过如此凄惨景象的男女或出于好奇,或极度无聊,纷纷涌过来,人头攒动,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史铁站在窗边看见院中景象,心中暗暗说:“夫人放心好了,你快看,情形正如你料想的一样。”
不大工夫,正在各闺房取乐的锦衣卫和官府人马几乎同时赶到。他们驱散人群,上楼来查看情形。结果自然十分简单,这个官家夫人受不了倒霉后的窘境,自行了断了。对于这种事情,官家差役和锦衣卫们都不陌生。前两年,皇爷刚登基日寸,建文旧臣的家眷被发配到边地充当奴役的,简直数以十多万计,其中不乏受不了折磨,一头撞死在路旁石碑上,或趁人不注意挂根绳子上了吊的。但死在青楼中的,倒还是第一回。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奇怪,众差役在楼上没停留多大片亥,便骂骂咧咧地下来,领头一个济南府都头转身吩咐抖作一团的老鸨:“当些,听说皇上仁慈,已经开始赦免原先建文旧臣的罪责,所有家眷都可能以原先官爵来对待,倘若真是那样,将来她们就不难在朝廷中寻个亲旧,到时人家一句话,你这小店就开不成,别太为难她们……”看看众人走远些了,便压低嗓音,“这可都是上边暗传的消息,我知道老娘仗义,先给你透个风,怎么样,那边新来的什么青青姑娘……”
老鸨忙拱手作揖地打哈哈:“官爷这么上心,那还有的说。明儿官爷早些过来就是。”两人说着走下楼去。少顷有几个下人过来收拾尸体,史铁和秀英、秀莲见状围住床榻哀哭不止,怎么也不让他们搬走。
下人们不敢自作主张,忙去请示老鸨。老鸨得了都头准信,态度果然有些变化,语气和悦了许多。等她听史铁含泪诉说,夫人死时有过交代,她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两个闺女,她死后,一定得埋在正对着这间房子的楼后边,“夫人说了,她注意过,楼后有一大片荒地,她要时刻看护着两个小姐,如若不答应,她和铁大人的阴魂也不得安宁,每夜都会光顾这里。”史铁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有板有眼,听得鸨惊。
老鸨身在济南,自然知道铁铉,铁铉是如何惨死的,她也听说过。眼前这个铁铉夫人又浑身血糊糊,叫她不敢细瞧。老鸨早就听人说过,惨死的人都会变作恶鬼,随意会到什么地方去撒撒怨气。
十个生意人,九个信鬼神。老鸨本来就指望和气调笑吃饭,连人都不敢得罪,自然对鬼神作祟不敢掉以轻心。但若将尸身埋在楼后边,这生意还怎么做,守着个死人,哪个客人还有心思寻欢?老鸨着实有些为难。
秀英见状,拉妹妹一起跪下,眼泪和着脸上沾染的血迹蜿蜒流下:“这是母亲最后一点心愿,若不答应,我们姐妹反正也没什么可挂恋的,倒不如一头撞死在这栏杆上省事。”说着眼光朝门外走廊的红漆柱子上扫。
死一个就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听说她俩也要寻死觅活,老鸨更力惊慌,忙壮了胆子说:“好讲,好讲……你们听我老婆子说,大家既然走到这里,也算缘分,谁也甭使劲为难谁……这样,你们赶紧收拾利落了,等半夜时分,我叫两个人来,偷偷给埋在后边,可有一样,别叫客人们知道了。”
史铁闻言松下一口气,当他听到老鸨下楼时嘟嘟囔囔地说:“这帮天杀的官人,还说什么一下来了三个绝色的,白花花的银子水般地往里流。结果刚来就死一个,剩下两个小丫头片子倒是模样不错,可还得提心吊胆不能硬来,唉,可惜叫他们先糊弄走几十两银锭子!”史铁当即心里万分慨叹,夫人用心太良苦啦!
铁夫人匆忙下葬,静悄悄掩埋在楼后的荒草丛中,黑褐色泥土堆起一个不起眼的土包,寂寞而冷清,守望她的,只有夜夜女儿窗外隐约的孤灯,还有大明湖中夜阑时传来的阵阵波涛。大明湖畔是铁夫人几年来最熟悉的地方,有多少次,她带着两个女儿徜徉于明媚春水旁。而今物是人非,一切都化作了云烟。但能让母亲停留在大明湖旁的女烟往事中,秀英和秀莲还是略微安些。
秀英还特意留神听过,来这座含苞楼中取乐的客人大都在前边,他们的猥琐淫笑被重重帘幕和墙壁隔断,这里根本听不到。她就更放心了,能在这样的污浊地方给母亲寻一片安身处,实在太不容易。
无论哀伤与震撼有多大,时光流水冲刷之下,一切都渐渐变得淡漠。许久以后,老鸨终于忍耐不住地上楼来,先将秀英拉到一旁,和风细雨般循循教导地说:“铁小姐呀,你看,虽说你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可如今情势变了不是?皇上既然开恩赦免了你一家的死罪,只让你们来这里……其实这也没什么,女人嘛,跟谁不是跟,客人给了银子,自己也快活,何乐不为呢?小姐,我听说你自小书画弹琴样样都通,这可是取悦客人的好本钱,若小姐有意,我保管给小姐寻一个风流倜俛的客人来梳拢,不叫小姐掉了身份,小姐只要能开了头,肯定叫你有这一回,还想下一回,只要小姐带了头,小姐那位妹妹自然……”
话没说完,秀英已经通红了脸,放声悲戚戚地哭叫起来:“娘呀,你丢下女儿也不管了,留我姊妹孤零零的可怎么办哪!”越哭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高,老鸨立刻想起当时血淋淋的场面,况且尸身就在窗外埋着,她若将这事情吵嚷得人人都知道,那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连忙心惊肉跳地起了身,一边说着:“好小姐,你再想想。”一边慌不迭地走出去。
如此几回反复,却始终和秀英说不成一句话。想对秀莲讲吧,看她身材瘦小,满脸稚气的,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鸨就真有点急了,想想自己召她们来,是花了很大本钱的,现在看着银子赚不到手,况且又得每天饭菜照应,没利还要倒贴,这样的事情她何曾做过!更叫她为难的,有都头的话在先,还不能来硬的。老鸨整日在江湖中混,深知世情变幻,保不准真有一天皇上下道圣旨,原先处罚的旧臣一律免罪,这铁铉可是朝中不小的官,亲旧定然不少,倘若那时这两个丫头告上一状,自己大半辈子苦心积攒可就真成流水了。
思来想去,老鸨忽然想起史铁。这个自己说被阉割了的男人,看样子还老成持重些,眉眼也颇灵活,看情形两个小姐最听他的劝告了,对,就找他说说,叫他来劝两人接客。
拿定这个主意,老鸨找了一个机会,将住在隔壁的史铁叫到楼下,好酒好菜±也摆上一桌,使出当年缠人的手段,硬扳住史铁坐了,连劝酒带敬菜,末了总算将意图给说出来。
史铁知道眼下处境,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好歹脱身回到房里。有点醉意的史铁辗转反侧,想起这些年的变迁,许多原本生动而现在已成往昔的人影交替出现在眼前。他除了感慨,接下来便是无由的悲哀。“总这样下去,即便到底不接客,可又有什么出路呢?”
整个晚上,史铁都在想这样的问题,他翻来覆去,始终理不出个头绪。忽然他想起了以前在家里时,听人家说书人讲起过的故事,说有小姐落难,被迫进了青楼,后来遇见了又有才又好心的公子,最终公子将小姐赎出,成就了一段美满。
那些故事在他这几年沧桑的心中已经模糊不清,但大致情节还是能回想出来。史铁头一动,树挪死人挪活,挪腾挪腾,总比死守下去强。
面对秀英,史铁感到很多话实在难开口,看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瞅出个秀莲不在身边的机会,史铁咬咬牙,破例地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语重心长地对秀英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秀英身在此地,也不再十分羞涩,低头仔细想想,也觉得是这个理。爹娘都不在了,凡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一味地羞涩也不是办法。
“史铁哥,你说得也是,只怕一旦上了那婆娘的套,到时候就身不由己了。”秀英满脸通红,语气却很沉稳。
“不碍事。”史铁满有把握,“有你娘在呢,若有人强逼,小姐只管哭泣,给他说出真相,坟堆跟前,任他谁也没那心思。”说过后,史铁觉得自己脸上也发烧,可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办法?世道啊,什么尴尬事都能让你做出来。史铁忽然想起,当初润生不是亲眼看着自家媳妇跟了建文皇上的么?
不出两日,史铁就找到老鸨,说在自己苦心劝说下,秀英终于答应下来。老鸨闻言,欢喜得双眉乱颤,摇钱树终于能摇下钱来了!看她合不拢嘴的神情,史铁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小姐虽然答应接客,但有几个条件,若不应允,便宁死不从。第一,给客人弹琴可以,但不开口唱,更不学什么淫词小曲第二,有她接客’就不能再逼秀莲第三,所接之客,要由自己选,不中意的,不能逼迫,不管什么客人,决不留宿过夜第四,若遇到中意之人,可以由人家赎出从良,不能漫天要。
老鸨听着暗自冷笑,只要你开一点口子,老娘我就有办法,天长日久,石头缝还越裂越大呢,还怕你不走了别人的老路?常言说得好,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有这样一个脸蛋,用不了多久,就能等着收利钱啦!
“好说,好说,就依小姐,老身一辈子生意场上打混,凡答应了的事情,决不反悔。”她信誓旦旦地连声答应。
当年镇守山东的最高长官铁铉闺女要接客了,消息一传开,满济南城中的少年公子,富豪商贾,甚或包括一些衙门官吏,出于好奇的心理,争相前来含苞楼,点了名叫秀英小姐陪坐弹琴。秀英既然走到这一步,也只好无奈地出来作陪。但不管对方身份如何,脸上总冷若冰霜,从未有谁见过她一丝笑意。时间一长,含巷楼出了个冷美人的消息就越传越广,但客人非但没有因此减少,反而有更多人来光顾,争相一睹风采。老鸨整日望着手中雪白银两,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庆幸当初打对了主意。
光阴隹苒,秀英就在这样热热闹闹的寂寞中挨过一天又一天。好在有史铁不时劝她耐心等待时机,又有秀莲无忧无虑地随意生活,秀英才感到些许安慰,她每天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母亲,正是她在如此恶劣的景况下,拼了一死才保住两姐妹的清白。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一想起这些,秀英便有了更多求生的欲望,她不能让母亲失望,要寻找机会,更好地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将近傍晚时分,含苞楼忽然来了一位俊俏公子,长长的白绫洒花锦袍,直垂到脚跟,脚踏一双粉底乌靴,腰间束条五色丝绦,随意而洒脱。青巾下方正的脸庞更显白皙,浓眉大眼,双目流光四顾,不用,肯定是有钱人家见多识广的贵公子。
那公子在几个家人前呼后拥下,轻摇竹扇,象牙雕刻而成的扇柄分外显眼,更增添一番富贵气派。甫进大门,公子便旁若无人地大声吆喝:“这不就是含巷楼么,冷美人呢,叫过来让本公子瞧瞧!”
老鸨何等眼神,一看就知道财神爷临门,慌忙迈开碎步迎上前:“哎哟,这位公子,今儿有工夫来坐坐啦?公子且到楼下歇息片刻,有上好的龙井解渴,老身上去!”
秀英正临窗而坐想着心事,听到外边院中咋咋呼呼喊叫,知道又是哪家俗不可耐的公子哥儿来无聊,厌烦地“哼”一声,起身要往内室里走。
老鸨已经嗵嗵地三步两步奔上楼来,一把扯住秀英的袖子:“小姐,小姐,你看看是谁来啦,那公子,要模样有模样,那气派,只怕是济南哪家顶顶有钱的庄户呢!”
对于老鸨的话,秀英早听得不耐烦了,在这个老婆子眼里,有钱便是好人儿,她的话半点都不能信。况且刚才那气势,分明就是个浪荡公子,于是不耐烦地抖抖衣袖:“我累了,精神也不大爽利,不想见他!”
老鸨见状有点为难,僵立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劝说。正巧史铁提了大茶壶沿楼梯上来,自从秀英开始接客后,史铁就充当了原先自己向锦衣卫们说的家人角色,提壶烧水地干些零碎活。
不用问,一看情形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史铁放下手中茶壶,冲秀英使个眼色,一边却对老鸨说:“小姐我自能劝说想通,还是将楼下客人先应承好了要。”
老鸨闻言一颗0放回肚中,连声答应着笑嘻嘻走下楼去。见老鸨走远了,史铁一本正经地说:“小姐,刚才那个公子我看到了,虽然表面上咋咋呼呼的,可看他骨子里却不像那种纨绔子弟。小姐,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那人好生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史铁想说自己印象当中是在皇宫里当太监时见过些影像,但想想又没说出口,话语一转,“不管怎么说,机缘是撞的,俗话不是说寻亲不如撞亲,即便是机缘,不撞也会当面错过……”
秀英自然相信史铁,咬了嘴唇点点头。就听楼下那公子又叫喊起来:“怎么回事,这铁小姐架子蛮大嘛,半天也不见动静?”
就听老鸨忙不迭地回答:“小姐知道公子不比旁人,自然要精心打扮一番,公子莫急,待小姐梳洗后自然相邀。老身这就上去看看。”
说着话,嗵嗵的脚步声响走上楼梯。史铁代秀英迎面说:“小姐答应见见他,屋里也收拾好了,叫他上来吧。”
“哎,好,好。”老鸨大赦似的笑眯了眼目青,走到楼梯半截挥动手帕招呼一个丫头,“快些,小姐有请公子上楼!”
话音刚落,楼下的公子已经听到,也不用招呼,大模大样地走上来。老鸨赶紧在一旁侍候,那人却摆摆手:“忙你的去罢,本公子和小姐单独待一会儿,也不吃也不喝。谢呈银子小厮自然会多算给你。”
看老鸨扭动着肥腰走下去,公子扭过脸缓步渡到秀英闺房门口,抬头迎面看见后壁屏风上挂了一幅卷轴,淡淡的水墨山水上一行字特别醒目,不由得轻声念出口:“自古伤心惟一死。”随即又摇摇头叹息道:“可钦佩倒是可钦佩,不过普天之下,伤心者又何止一人哪!”
声音虽然不高,却铿锵有力,叫站在门口的秀英顿吃一惊,来过这么多的客人,除了个个一副色迷迷的模样外,几乎都没什么别的表情,倒是这位刚开始印象不太好的公子,反而显得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