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对解缙编写的所谓《文献大成》深感不满以来,朱棣就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道衍。“说到底,解缙再有才,也不过儒生一个呀!”每次站在干清宫后院放眼各色花草时,朱棣就会想到这里曾经的主人,“当初建文任用的全是方孝孺一班儒生,结果怎么样,亡了国而朕只用道衍这样一个集众家之所长的杂家,便夺得了天下,看来儒生误国,这话虽难听了些,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这样想来,他就越发觉得,要编写一部名垂千古,叫后人赞叹不已从而忘记或忽略自己是如何当上皇帝的大书,非道行不可了。
而令朱棣欣慰不已的是,自从道衍接受了编写旷古大书的敕命后,不再像以往那样躲躲闪闪,他将住处搬到文渊阁的后院,还喂养了一只大公鸡,每天闻鸡而起,翻检书籍,誊抄文稿,孜孜不倦。不仅女此,他还主动经常出人朝阁和东宫,在华盖殿中为太子和皇太孙讲解子集百家的学问。朱棣简直又看到了当年在北平时那个雄勃勃的影子,他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自文渊阁中再度热闹起来,旷古大书要重新修订的那一天起,解缙便觉察出了潜伏在四周的危机。
尽管自己还是编写新书的总裁官,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皇上对他的才能已经不大信任了,现在倚重的是另一个同样担着总裁官头衔的少师,道衍和尚。对于这种连自己也心知肚明的情形,解缙满腹愤懑却又奈何不得。
“道衍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读了几卷杂书,善于揣摩人心装神弄鬼的臭和尚罢了,怎么也好往这种大雅之堂来凑!”解缙几乎每天都这样不平,却又必须每天笑脸相迎。这让他感到既压抑又痛苦。他想也许应该再想办法让皇上注意自了。
尽管自己已不是文渊阁中最能说上话的人,但解缙仍然喜欢着自己目下所做的事情。毕竟和书本打了半生的交道,能每天守着这些笔墨过日子,解缙心里多少平和些。文渊阁紧贴宫城,就在文华殿的后边,虽然比文华殿要低矮出许多,也没有文华殿的气势,但比起皇城中的其他宫殿来,还算相当气派的,并且它面积相当大,简直要抵得上别的两座大殿了。
文渊阁正厅内用许多屏风隔起来,道衍和解缙,还有随后从朝中抽调来的许多当世文豪如杨士奇、杨荣弟兄两个,还有胡广、金幼孜等时文大家,他们会同其他翰林院官员,埋首于座座堆起来的书山中间,似乎每天都在艰难地跋涉。
平常时候,往往是个人翻检个人身边的书籍,有可选人大书的便做个记号,以备誊抄。偶尔遇到拿不准的地方,也绕过屏风几个人头碰头地商议一通,如果参与商议的人多了,就干脆把屏风推到一旁,等合计毕了,重新拉过来,既互不干扰,又方便参考,大家都挺满意,连称这样摆设好。
翻阅誊抄烦琐而匆忙,时光悄无声息波澜不惊地流水一般逝过。天气不觉中渐渐由炎热变得凉爽,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来到了。正是在这样一个秋日和风的天气中,圣上亲临文渊阁,来视察那部能证明他不仅有武功而且文治同样了得的大书编写情况了。
道衍和解缙两个总裁官陪同在最跟前,对圣上的话有问必答。当朱棣看到满满当当的书架上尽是大大小小的书籍后,甚是满意。不过他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具体书目,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扭脸冲解缙问:“朕再三交代过修书的意图,爱卿既然聪明过人,却怎么始终不解朕意呢?”
解缙一愣,没立刻明白过来圣上为何忽然责备起自己。“爱卿你看,这书架上固然书的数量不少,却仍旧大多是儒家的经史之类,子集等书呢流传于民间百姓手中的杂家书籍呢?都可曾收集了?”
这时解缙才明白一点,皇上是说自己仍旧走的《文献大成》的老路。但他不大服气,自古做学问便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皇上要编写大书,不以儒家的经典和史书来做根本,那还像读书人么?
但没容他多想,道衍在一旁接过话头:“禀圣上,老僧根据以前游历时的印象,已派人搜求了一批书籍,像《山海经》、《道德心经》、《韵府》乃至三坟五典或民间私出的戏文小曲等,都有不少,正在运送途中,还有更多的尚在搜求中。”
朱棣这才满意地点头缓下语气:“好,还是少师能体谅朕的心意,若按朕与少师的意图编写出此书,那才真正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朕不是说过么,秦皇焚书,直到如今仍然遭人唾骂,朕虽然马上得来的天下,却要叫后人知道,朕文武并举,并未损耗社稷黎民半分!唉,朕常想,生于天地之间,无过便是有功,不落埋怨便是有德,难啊!”
说着抬手拍拍道衍干枯的肩膀,却忽然绷紧了面皮转过脸对矮了半截的解缙说:“便是民间百姓,家道略好一些的,者要省出些余钱来买书叫孩子家看了长见识,朕挂了名的富有四海,倒花不起钱买书了是见识太浅呢还是确实没钱,朕倒不愿意百姓去如此猜《朕。”
硬邦邦的一字一句砸在解缙头上,也不等解缙再伶牙俐齿地分辩,转回身对跟来的李至刚吩咐:“就依少师说的,礼部立刻选派一些通晓典史的差员,深人到各州府,各郡县,乃至乡间民宅中,但凡能搜求到的,一并买来放在文渊阁中,让少师带人斟酌使用0不要怕花银子,务必求全求大!”
看李至刚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解缙浑身发冷,他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皇上和道衍这个不起眼的和尚走得是多么近,而自己,到底不知隔了多少层。他纵然一千个不情愿,却只能自艾自怜。他想起皇上不止一次地说过要求大求全的话,可他始终是以为儒家经典的大和全,他未曾料到皇上会和这个有点邪门的和尚一样,内」0里实际比自己狂放不羁得多。
皇上走后,解缙一连几日怏怏地打不起精神。道衍却仿佛年轻了十岁,这个古稀之年的老者,带着满脸风霜和沧桑,频频出人文华殿和文渊阁,在皇上和翰林院学士们中间穿针引线,马不停蹄地商讨大书的编写情况。
一次聚众商讨时,道衍当仁不让地坐在正位,看着下面绯衣紫袍的朝堂学士们说,“圣上说此次编写书籍,要以此为契机,多置办书籍,将来传之子孙,也给万代后人留个好文知礼的榜样。”
说到这里,端坐一旁的解缙忽然凭了自己聪明悟出点道道,原来圣上还是心虚呀,他不想给后人留个凭借兵力篡夺皇位的恶名,要用一本大书来遮掩自己!难怪他如此看重这帮曾经要打要杀的书生。“神龙苍茫云海间,天心难测呀!”从来都是高傲的解缙,此刻忽然感觉出了自己的浅薄。
就在解缙神思飞扬的当儿,道衍接着提名了一连串的副总裁官,而这些人基本都是平时解缙不屑一顾的。像太医院的御用名医赵友同,还有精于阴阳八卦三坟五典的金忠,都任命起来了。这帮人的加人,文渊阁立刻热闹了许多,而解缙却始终认为,这样固然热闹,文雅气息却减弱了不少。
逐一安排妥当,各地书籍或新丁丁的,或破烂得发黄霉烂,一车一车运送进来,差员们汗流浃背,好容易摆放妥当。这样忙活着,不觉凉爽渐渐变得刺骨,回过神才知道,冬天已经到来了。
金陵的初冬阴冷阴冷的,潮湿的气息顺着每个毛孔直钻到骨缝中。圣上格外体谅道衍年老,气血暖不过身子,老早就叫人从宫城内搬来红泥小炉,生着了放在脚下,同时也给了每人一个,一排排的小炉轻吐热气,大厅内顿时暖意洋洋。办差的人者开玩笑地说,今年能这么享福,是沾了少师大人的光。
说者无意,但解缙却敏感地想到去年这个时候,大厅里阴冷潮湿的情形,心里酸溜溜地简直想投笔而去。“说到底,比起道衍这个和尚来,我还是狂放不羁得不够呀!”他暗自慨叹。
道衍还别出心裁地提出:“咱们编写的这部书稿虽然要等完工后再由圣上钦定书名,但总称大书大书的不好,不妨咱们先称其为大典,如何?”自然人人称好。
伴着冬季的渐深,大典的编纂正式热火朝天地展开。道衍和礼部挑选出来的各类官员,还有从民间选来的宿学老生,都聚集到一处,更有许多深山高僧,古刹名道,地方名医,林林总总,总数算下来就有千余人。
随着人数的日益增多,文渊阁的宽大就变得狭隘。于是道衍又与金忠商议出个主意,让国子监还有各地州府学堂中供养的学子秀才,将誊写这个最费时间和人力的活计给承担下来。粗略统计,选拔来誊写的人约有三千之多,他们被从家乡召集而来,在国子监中住宿,饮食费用由光禄寺提供。这样一来,不但进度明显增快,而且皇上要编修大典,要给天下读书人办一件大好事的消息不胫而走,顿时声势大振,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朱棣其实正是要的这个效果,现在没等自己特意吩咐便达到了,他自然格外高兴。但这种高兴又不能表现得太露骨,他就在永乐四年春天,借着到文渊阁再度查看大典编纂情形的机会,赏赐给道衍、金忠,还有杨士奇、杨荣兄弟罗纱衣物。另外的参与人员,或多或少,金银玉器,人人有份。
被赏赐者欢天喜地,叩头膜拜地称颂皇恩浩荡。而唯独解缙心头更觉不是滋味,看着比自己资历和官阶都浅出许多的人都领取了赏赐,可站立在人堆中等到最后,赏赐名单中竟然没有自己的名字!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但宣读赏赐名单和赏赐数量的太监收起诏书,转身就要离开文渊阁了,还是没自己的名字出现。此时解缙终于明白,皇上其实上次召他进宫,要他讲什么戏弄县太爷的故事时,就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
但解缙仍然不甘心,他想,皇上不是口口声声要尊重天下读书人么?自己不管怎么讲,都当之无愧是读书人的楷模,皇上也许暂时因了编写大典不对胃口而生自己的气,但像自己这样才华横溢名满天下的人,他肯定不会不顾及影响,迟早要重用自己的。
而且解缙还不断地想出以前的种种事情来安慰自己,譬如皇上发愁要谁当太子,始终犹豫不定时,是自己一句话就定了乾坤。这足以说明皇上还是看重自己的。但解缙仍然怏怏地打不起精神,他时常坐在宽大的桌面后边吃吃发呆,翻检起书籍来也是无精打米。
好像众人也都很识趣,看解缙这副模样,索性不来打扰,有什么需要请示的就去找道衍和金忠。渐渐地,他的桌边就空前冷清下来,而道衍身旁却热闹非凡,送上书稿的,请教问题的,几乎络绎不绝,这也叫解缙更加失落。他想不通,皇上一再声明重文,为何却将自己这样的大才子给晾了起来。想不通的解缙反复思索自己总也走不红的原因何在,最终,解缙得出个结论,皇上没能重用自己,不为别的,还是自己恃才狂放得不够,还要多显露,多引起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