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沧桑,故园却更是面貌全非。史铁带着铁夫人母女三人,终于回到了家乡。而今村庄屡经战乱之后,已经彻底破败下去,原先熟悉的乡亲,死的死,逃的逃,已经没了多少。故人寥寥,闲屋子却格外多,史铁找了一处干净宽敞些的房屋让她们母女安顿下来,再三嘱咐说:“庄户人家少见多怪,夫人小姐住下来后,尽量少走动,若要什么用什,只管说就是。若有人串门问起身世来,你们就说是翠环的一个远房亲戚,家乡遭了兵灾,前来投亲,结果在路上就碰见了我……要是有些闲人再刨根问底,支吾过去也就是了。总之现在朝廷在各处瓜蔓抄,不小心被他们撞上了,到了衙门有理也说不清,还是小心为好。”
铁夫人答应着微微一笑:“这个我知道,不消吩咐。秀英秀莲你俩听见了没有,如今可不比从前,别疯疯癫癫四处闲逛多嘴!”
等到安顿着住下后,史铁四处看看,觉得更放心了。庄上几乎没了什么年轻人,剩下的不过是些老头老太婆,多半蜷缩在炕上病歪歪地直哼哼,根本没串门的心思。还有几个年轻些的半老妇女,由于男人不在家,地里的杂活还忙不完,更没闲空串门了。他们听说史铁回了家,三三两两地过来看看,互相说些这几年史铁不在家时的情形,无非是战乱莫名突起,壮丁被抓去不少,紧接着燕王坐了天下,州府衙门里都换了新官,新官到任后日日抓人勒索钱财,结果庄上人家能跑的全跑了,不光是他们这个庄,其他临近村庄也是这样。
史铁热1清地客气着,拿出路上剩下的油饼和各种果子叫大家尝。从人们的说话中,史铁深感放心的一点是,州府衙门的差役知道他们这些村庄已经榨干了油水,近来根本不光顾了。
时间很快流过,逃难当中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史铁回到了生养自己的村庄,感觉如同梦游一遭后被惊醒,眼前的一切熟悉而自然。至于巍蛾的宫阙,肃穆的朝堂,史铁惶惑迷离,仿佛从来就没经历过。惟有翠环的永远消逝和晚间睡下后,手无意中碰到那处不能触摸的伤痛时,他才能意识到那段往事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尽管他不忍再去回想。
史铁知道铁夫人和两位小姐是富贵人家出身,同苦惯了的自己不同。他尽量想办法弄些好吃的送到隔壁院中。好在身边不缺银两,只要多跑几步路就成。原本史铁是计划盖几间像样大瓦房的,现在看来根本没必要,“那也好,省下来的钱都打了牙祭,不至于叫夫人小姐太受委屈,也算对得住铁大人了。”
可是周围附近的集市也早不是以往的熙熙攘攘,店铺大半拆毁,剩余的几个也只卖些针头线脑,若要买鸡鸭鱼肉之类的东西,非得逢三六九赶大集的日子才能碰见一点。为了不叫人看着显眼,史铁换上了粗布衣服,特意拎个破布口袋,东边买一丁点,西边买上少许。最后背了大半口袋回来,碰见乡亲,不等他们问便主动说翠环亲戚寄住在咱这里,身上钱也花光了,怪可怜的。俺就趁着大集菜帮子便宜,多买些,够她们吃几天了。”
回去之后,史铁就赶紧从里面挂上大门,将那些鱼和肉一一取出来,洗净了用他专门买的白瓷盆端了,探头看看四下无人,急忙跑到隔壁送过去。他在宫里侍候别人几年,心细了许多,他害怕铁夫人和小姐看见他那条破布袋会恶」已。
时光就这样平稳地缓缓淌过,除了铁夫人有时偶然问起朝廷有什么消息了没有,史铁需要支吾着应付外,秀英和秀莲两个丫头整日憋闷在小院中,也有点不大耐烦,时不时地叫嚷着要出去看看。“我爹在山东当了一场父母官,我还没见过山东的乡下到底什么样呢!”秀莲不止一次地说。
“别着急,等风头平静了,你俩就能到村庄里走走了,其实咱这里就是地势平整,一眼能看到天边,别的也没什么好看的。”史铁每次都耐心解释,好言相劝。
秀英和秀莲还好应付,只有铁夫人寻亲心切,整天惴惴不安,有时还无声地嗫泣,这让史铁很不安,也更无奈。他在赶大集的时候,早就听人讲过了,铁大人被燕王抓到京城后,铁大人宁死不肯投降,甚至连正眼都不肯看燕王一下。结果惹得燕王发了威,竟将铁大人用油镬炸了!史铁知道,纸里包不住火,铁夫人和她的两个闺女迟早会听到实情。但他不敢想象,她们知道后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也正因了这层原因,史铁再三告诫秀莲和秀英:“现如今锦衣卫已流窜到地方上,他们可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了人说是建文朝的奸细,弄到官衙里去领赏。千万不要出去乱跑!”
可是尽管史铁小心翼翼,仍然很快发生了他担心的事情。
近来朱棣着实宽松了不少。虽然自己仍对皇长子朱高炽并不是特别满意,但正如解绪所说的,国祚并非一代就算完事的,要从长远考虑,惟有如此,才算深谋远虑。只是令他略微担0的是,自己的次子朱高煦脾性暴躁,他本满怀希望接承皇位的,能接受这个突然而至的事实么?还有那个满肚子心眼的三子朱高燧,他虽说本来就没打算坐什么皇位,但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小子,能不从中撺掇着闹出什么事由来么?
特别是受封仪式中,朱棣担心狂放不羁的朱高煦会在当中弄出不可收拾的难堪。这天风和日丽,出奇地放晴。悠悠白云不即不离地漂浮在金殿上空,春天已经煞尾,风中夹着热气,反倒使人格外松爽。朱棣端坐于宽大御榻上,威严的面容下,内心格外忐忑,他悄悄吩咐侍立一旁的纪纲,若哪个皇子旦敢口出狂言大吵大闹,或者说三道四地不按规矩跪拜,可立即过去摘掉他的下巴,并往其嘴中塞上木丸子。
“陛下……”闻听旨意,一向言听计从的纪纲犹豫片亥U。朱棣知道纪纲的心思,对付小民乃至王公大臣,纪纲可以不眨眼睛,但这二人毕竟是皇子,说来说去还是人家亲近,将来万一有记恨,还不全算在自己头上?但他不敢多嘴,只能拱手答应。
吉时到了。奉天殿内外悄寂无声,庄严肃穆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朱高煦和朱高燧衣着簇新,在赞礼官引领下穿过奉天门,来到大殿门外。刚刚跪下,一阵长长的吆喝由殿内迭次传出:“宣二皇子汉王进殿!”“宣三皇子赵王进殿!”
二人相互对视一眼,朱高燧冲哥哥挤眉弄眼地示意,朱高煦明白,那是叫自己要忍住,别做出出格的举动来。朱高煦深信自己这个从小就惯于耍弄手段的弟弟一定有什么高招来扳回败局,连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吆喝声过后,鼓乐不疾不徐地荡然响起,凭空更增添了几分威严之气。在赞礼官引导下,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奉天大金殿。百官垂手站立两侧,乐工们则跪在丹墀阶下,手持各式器具,轻轻敲打钟磬,高高的台阶上,朱棣面含威严,御座两旁香炉中青烟袅袭飘出,半遮半掩地使父皇看上去宛若天神。
朱高煦来不及细看,慌忙和弟弟扑通跪倒,三叩六拜,礼节得丝毫不乱。朱棣的心立刻放下一大半,赞赏地笑笑。旁边的读册官见状赶忙上前一步,手捧金册放声宣读圣上的封藩诏旨,声音在似乎过于空旷的大殿内嗡嗡作响,令朱高煦满脑子乱哄哄,根本没听清楚,不过他知道这都是老一套,听不听倒无关紧要。
圣旨宣读完后,分发御封金册和藩王金印的仪式开始了。由礼部尚书李至刚将金册和藩王所用的印宝捧到两个皇子手中,朱高煦将埋着的头抬起来,正要伸手去接,眼光却突然撞见父皇端坐的雕龙御座,那铺着黄缎的宽榻,似乎金光闪闪,令人炫目。透过缭绕的香烟,朱高煦分明看见,自己的哥哥正站在父皇身。
想到就在前几天,自己还和这个哥哥平起平坐,彼此仅仅只是年龄上的差别。可是现在,自己距离那个耀眼的御座简直千里之遥,而哥哥却紧贴着它,仿佛随时就能坐上去。朱高煦知道,一旦谁坐在了上面,便就立刻有了呼风唤雨生杀予夺的权利,而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就掌握在了此人手中。再略微眯眼细看,朱高炽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仿佛神气十足,得意扬扬,又好像有些紧张,怕冷似的紧贴父皇和御座,生怕有人要将其抢去。
一瞬间朱高煦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即扑上去把他给扯下来,但他还是强忍住了,能有如此耐性,他自己都有些奇怪,这当然与对朱高燧的期望有关。为了放松压抑不住的神情,朱高煦低头看看手中的所谓藩王印宝和金册。金册是用红丝线缀在一起的两片金页’打开来’一片是工整楷书写就的铭文,另一面镂金镌刻着一条云中翻飞的巨龙,张牙舞爪的其势咄咄。朱高煦又抖手掀开雕饰着金文的印宝匣盖,红绸缎中静卧着一方装饰有龟纽的四四方方的金印,上面用篆书雕刻了四个大字:汉王之宝。
什么汉王之宝,狗屁!朱高煦在心头恶狠狠地咒骂一句,御案上的那才叫真宝呢,这玩意儿只能哄骗小孩子!但他面色却没什么变化,像弟弟一样恭敬地叩头谢恩。
朱棣轻吐一口长气,满脸慈祥地叫二人平身侍立一侧,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先祖分封藩王,本意是要手足同心,拱卫王室。你们只兄弟三人,正应了古人所说的,三人同0,其利断金。汉王分封之地远在云南,那是朕深知汉王骁勇,而云南毗邻安南诸西南大小各国,虽说偏僻,作用却不容小觑,将来威震西南,正是汉王大显身手的良机。万不可辜负朕之良苦。”
见朱高煦垂头没什么反应,朱棣更放下心来,接着用了语重心长的语气说:“古往今来,做人的标准固然千差万别,但朕始终认为,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嘉落豪放,是第二等资质,没了这两种,若只凭耍小聪明,即便有些能耐,也不过勉强属第三等资质。”
很多人都能听出来,这话其实是对皇三子朱高燧说的。朱棣知道,这个老三,独自兴风作浪的能耐固然不大,但煽风点火的本事却绰绰有余。旁敲侧击一下,应有要。
朱高燧当然更明白父皇话中的意思,但他更能沉住气,垂首聆听,丝毫不作表示。没想到两个一直是心中隐患的桀骜儿子今日如此乖巧,朱棣简直有些喜出望外。他相信,这是自己威严的感染所致,心底的自豪油然而生。一桩棘手的事情竟这样顺当地完结,真有些出乎意料。
然而朱棣没想到,过于平静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大的不安,他所认为棘手的事情却远没结束,甚至是才刚刚开始。
等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朱棣才有心思转向让他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牵挂。
“篡位!”这样的声音曾从方孝孺等人嘴里明确说出来过,经历了大半年腥风血雨的洗礼后,如此胆大妄为的臣子纷纷销声匿迹,他们愤恨的魂魄消散在天际云烟中。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坐在高高的御案后边时,面对金碧辉煌的大殿和绵羊般温顺的群臣,他仍有种不自在不踏实的感觉。虽然众人唯唯诺诺,但他分明听见他们0里在无声地嘀咕:“这个皇帝名不正言不顺,是篡夺了他侄子的皇位,我们今天臣服了他,不过是要活条性命,混碗饭吃。”
这个无声的声音时小时大,却始终绕梁不散。“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凭了武力夺得皇位,马上争来的天下,充其量是草莽英雄,大才子方孝孺被其诛灭了十族,可见其鲁莽到何种程度。”有很多次,朱棣添油加醋地设想着臣僚对自己的私下评价。虽然纪纲率领的锦衣卫几乎无孔不人,即便有些大臣在家中的闲话,也会有人偷偷听来禀报,但朱棣仍遏止不住自己对他们的臆想。
何况更有让他印证了大臣对自己有这种看法的事情很快出现。
太子册封喧闹了几日刚消停下来,通政使赵彝禀奏说有个民间异人,酷喜演绎阵法,经数年悉心钻研,终于绘就一幅“战阵图”,特意从山东老家跑到京城,要献于陛下,作为太子册封的贺礼,并愿亲口向陛下讲解图中所蕴涵的奥妙。
本以为这样一个苦心钻营会博得朱棣的欢。不料那图呈上后,朱棣却连一眼都未看,使劲扔到御案下,气愤愤地说:“孙子兵法上早就讲过,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善中之善。朕当初起兵征战,实在是迫不得已,现在每每想起阵亡将士,仍然痛心不已。纟今天下好容易太平无事,百姓终于能过上安定日子了,这个山东什么异人是何等居,不将心思用在苦读圣贤书,弄出这等玩意,他以为朕是好武之君么!哼,那人何在?”
赵彝知道这番献媚不大妙,硬了头皮奏道:“正在洪武门外天街上等候。”朱棣冷笑一声:“金吾卫,你们随赵彝同去,将这个盛世乱民乱棍打走,打得越远越好!”
很多人偷眼看一下赵彝,目光中满是窃笑。赵彝自然无话可说,支吾着倒退出去。朱棣高高在上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暗暗欣慰那个未曾谋面的小百姓,竟然无意中给了他一个澄清自己的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要让天下臣民知道,自己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好武残忍,自己是个文武并重的明君,至少比那个由洪武爷抱上宝座的建文要强。
“诸位爱卿,俗话说得好,乱世用武,治世重文,朕当着众爱卿的面,自然不敢夸耀文才,但朕绝非像有人说的那样仅一介武夫!朕知道,君子之心未必比常人大,但其气量涵盖一世,小人之心并不比常人小,但其心志拘守一隅。所以君子小人面目相同,其实云泥之别。朕既开辟出万世太平,自今以后就当重文守礼,以礼化教导万民,务求天下臣民个个文质彬彬!”既然有了开头,朱棣滔滔不绝,说到尽兴处,简直眉飞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