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是圣旨又似圣旨的东西送到驿馆中,朱权一眼便领会了其中半是劝解半是威胁的语气,摇头苦笑几声,什么也没说,即刻收拾行装赶赴了南昌。
等到了地方,朱权才知道,南昌虽然处于长江边上,但繁华景象远不如皇兄誊抄的文章那样美妙。自己的王府,其实也就是江西布政司搬迁后留下的旧院落,不但不能和其他弟兄们相提并论,就连自己在大宁的寓所都不如。不过既然到了这种地步,他也只好将就了,他终于意识到,跟许多人比起来,自己能有个地方活命,也该知足了。因此他不但没说什么,反而变个人似的满脸笑意,在滕王阁附近修盖了一座不甚奢华倒也雅致的书房,每日调锦瑟读诗书,真正乐哉悠。
正因为无为,朱权便很快落下了好名声。当一年以后告密风潮迭起,有地方官员向朝廷报告说宁王在南昌有不满之心日寸,朱棣毫不犹豫地笑道:“朕知道十七弟为人机敏,定然不会做如此事端。”
有人将朱棣在朝堂上的话悄悄告诉朱权时,朱权正在自己的“精庐”中焚香抚琴,闻听后也不答话,脸上不动声色地一笑,琴声更加激越而悠扬。
几经周折’虽然有不太满意的地方’但毕竟兄弟间很容易造成织尬的分封问题终于不了了之,朱棣略微放下些心。但他来不及长出口气,因为还有更为棘手的事情困扰着新诞生的永乐朝廷。
按照祖制,新朝建立,头等大事便是确立谁为太子。依礼部大臣们讲,这关乎社稷长远流传,马虎不得。但朱棣知道,一个新难题已经切切实实不容回避地摆在了面前。而这个难题,却远非对付他的十七弟那么简单。
比起父皇二十多个皇子来,自己的儿子要少得可怜,仅有三个。长子朱高炽宽容敦厚,性情和善,但往往给人一种优柔有余,阳刚不足的感觉次子朱高煦粗暴好斗,犹女猛张飞,但也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勇力,自己在四年作战中,屡屡于为难之际得到朱高煦的解救,像前年燕军横渡长江直捣金陵时,在蒲子口遭遇到盛庸率领的援军,激战半晌,燕军死伤惨重,他差点想暂时退回江北,徐徐再作进攻,而正是这个节骨眼上,朱高煦横枪立马,带一队敢死兵冲上来,战局瞬间就有了扭转。
朱棣还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精神为之一振,当着众人的面说高煦,干得好,给我狠狠地冲杀,以后世子之位可就要换你了!”朱高煦不知因为杀得兴起还是过于激动,脸色涨红了一抱拳头:“父王放心!”话音未落,人已窜了出去。
往事历历在目,他却深感无法交代了。像应付十七弟那样敷衍过去?显然会落下遗患。但若就此立朱高煦为太子,他又明显觉得不大合适。一方面这样做于祖希U不合,放着老大不管,却立老二为太子,无法向大臣和天下百姓说清楚再者,朱高煦性情太鲁莽,作大将有余,当国君却欠缺呀!
还有那个三子朱高燧,这家伙文不如他大哥,武难敌他二哥,但此人心眼极其灵活,惯于见风使舵。他在自己两个哥哥中间,经常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劲头,一会儿附和二哥捉弄老大,一会儿又在大哥面前告朱高煦的小状。似这样的性子,当然不是驾雄天下的料,但如果不将他安排妥当,他可劲搅起混水来,却也害处不小。
将三人横竖对比过来对照过去,朱棣始终拿不准主意,而这种事情却偏偏无法向人诉说,甚至连找个人商议也不可能。若以前,道衍倒是可以隐约探讨一二的,但现在他蜷缩在天界寺中,青灯黄卷非但没使他落寞,反而深感满足。徘徊在幽深而显得几分阴暗的应天大殿中,朱棣想到许多年前,父皇也许就这样为立谁作未来的皇帝而踌藉犯难过。据很多人讲,父皇当时确实想立自己这个皇四子继位,因为二十多个皇子中,惟有自己最接近父皇那种不服输铁手腕的性格,但最终迫于礼教的压力,父皇还是立了柔弱的皇太孙为皇帝。也正因为这样一个决定,他宾天后,多少生灵为之涂炭,多少百姓血汗化作青烟。唉,进退两难呀!
次乐二年四月将尽时,金陵的天气已经显出炎热的气象,蝉声稀稀落落,在宫院外此起彼伏地断续响起,墙外柳枝绿绿的在阳光中闪着油光,轻柔婆娑地随风抚摆,和墙头鲜亮的琉璃瓦脊映衬在一处,煞是好看。宫院内遍地绿草绒绒地铺展开来,点缀上粉白相间的碎屑小花,宁静而惬意。
文渊阁大学士解缙就是在这样暖风和煦的早晨时分,匆匆走过一重重朱红大门,迈过一道道门坎,由太监指引着,来到高耸巍蛾的乾清殿,奉召来拜见皇上。
待解缙三叩六拜后,朱棣轻挥袍袖,空荡荡的大殿内微风拂过似的吐出一句免礼,来,给解爱卿看座。”说着含笑从御案上拿过一个卷轴,“解爱卿,这是当年朕镇守北京时无意中得到的一幅画,虽不是什么名家,但朕看起画中情形颇有意思,便一直带在身边。今日偶尔想起来,有画无诗未免寡气,若爱卿当即题诗一首,诗画相称,倒才更值得收藏。”
卷轴轻轻放在御案一端,解缙慌忙起身捧过来展开了。画面很简单,中央粗笔勾勒着一只威猛吊睛大虎。大虎本不足奇,只是与普通猛虎画卷不同的,这只老虎身边围聚着几只幼崽,有一只竟然还站到了大虎的背上。它们正嬉戏不已,亲昵情状跃然画外,正上方用篆书写着“虎彪图”。笔法虽然不是特别工整,但表达亲情的立意却显而易见。
见解缙专观赏,朱棣在喉咙里轻叹口气说:“解爱卿,朕每次看到此画,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盈溢出来,却苦于表述不出。爱卿大手笔,不妨给朕在画上题诗一首,看能否将朕未言之意表白清楚。”
朱棣说得轻描淡写,解缙却惊出一身冷汗。凭着才子敏锐的感觉,他立刻明白,皇上今日要他看画,又叫他题诗,绝非平日经常作的应制诗。方才圣上说得很清楚,要将他的心里话表白出来。他的心里话到底是什么,解缙觉得自己要颇费一番猜思了。弄不好惹得龙颜怫然,自己枉担一个才子的名声,后半生可就不好过了。
这样想着,解缙再仔细凝神盯住画面相当简单的所谓“虎彪图”。看着面前这幅画,解缙忽然想到另一幅和其极其相似的画面。那还是洪武二十五年的时候,当日寸的懿文太子,也就是朱棣的大哥,没等到继承大位便一病不起,当日寸许多大臣主张另立新太子,其中主张立四子朱棣的就不在少数。对此洪武皇帝犹豫不决,懿文太子闻听消息,于弥留之际亲手画就一幅“负子图”,此图解缙没能亲见,那时他还在乡间读书,只是听说而已。但画上的内容,他后来还是听别人讲起过,不过是一只老虎,形态凶狠,却温情脉脉地驮着自家的幼崽。
据说一向蛮横的洪武爷看到这样一幅画后,却痛哭流涕,当颁诏,令皇孙接替太子之位,使懿文太子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也正因为这幅“负子图”,建文登上了皇位,继而引发了万民涂炭的靖难之战。现在似曾相识的“虎彪图”又摆在了自己面前,什么意思,仅仅是因为皇上不明就里地喜爱才召自己来共赏,还是别有深意?解缙紧绷着面皮,脑海中旋风般刮过许多想法,“虎彪图,三虎为彪,圣上恰好有三个皇子,其中是否有什么必然联系呢?”解缙眼光落在画上,心却飘摇不定。忽然他想到这些日子吵得沸沸扬扬的立太子之事,无声的炸雷轰然响起,他明白皇上的良苦用」0了。
“圣上天心,岂是常人所能测得?但圣恩浩荡,臣不敢违旨,若有差池之处,还望圣上赎罪。”拿定主意后解缙不慌不忙,捏住一旁太监递过来的笔,略想一想,在那张薄薄的绢纸上既工整又不失飘逸地写下一首绝句:“虎为百兽尊,谁敢当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写完了仔细看看,觉得还算满意,便交给太监呈上。朱棣一边淡淡地说着:“解爱卿果然好文才,真正是倚马千言。”一边接过来轻声吟颂那首语意简单的诗,读着读着不知触动了内心深处哪些脆弱的东西,竟然眼圈渐渐泛红,嗓音也有些嘶哑。解缙偷眼望去,立刻知道自己这一宝押得恰到好处,心气陡增,胆子壮了许多,抖抖衣袖拱手禀奏道:“圣上,臣上次曾提到为社稷朝廷平稳计,当早立太子为是,圣上……”
“唉,爱卿说得何尝不是!”朱棣忽然将手中的画重重扔在案上,毫不遮掩地叹口气,“只可‘厝朕这几个皇子禀性各异,有道是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用人不慎,危害深远,朕尚且琢磨未定。爱卿看来,如何是好?”
“陛下圣明,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必须有所舍弃才成。故此陛下当早立储君,以免时日一长,他们兄弟互相猜疑,彼此倾轧,正如百姓所言,家不和,邻里欺。皇子们若由此而不和,实在是一大隐患哪!”解缙知道博得圣上瞩目的时刻终于等来了,赶忙滔滔不绝地说个不住。
朱棣却并不特别感兴趣:“依爱卿意思,哪个皇子能当人君之任呢?”
解缙知道朱棣急于知道结果,索性单刀直人:“臣以为,立长子为储君,天经地义,即便其余皇子也说不出什么。若随意变更古制,譬如若立二皇子,非但天下人议论纷纷,就是皇长子与皇三子也要争执不休,反而会欲求稳反添乱。”“可是……”朱棣犹豫一下,“朕之长子脾性懦弱,仁心有余而权舆欠缺,况且他近来多病……”
关于这些,解缙早就听人议论过,忙思虑着解释:“陛下,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皇长子虽然诚如陛下所说,但天下大势,向来一文一武。如今国治民安,正是以仁心规化万民的时候,仁心正是治国所需。”见朱棣沉吟不语,解缙灵机一动接着说,“陛下,臣还以为,凡事当从长远着想,陛下为何不想想皇长孙呢?”
“皇孙?”朱棣反问一句,立刻知道了解缙指的是朱高炽的长子朱瞻基。一想到他这个皇孙,朱棣心里疙疙瘩瘩的东西便似冰块遇到了热水,瞬间化解而通。
或许由于子孙少的缘故,朱棣对他这个长皇孙格外偏爱。他经常抱着年近十岁的孙子放在膝盖上,爱抚摩挲他的头顶,讲些闲话。特别是他发现自己这个孙子虽然年龄尚幼,却方面大腮,五官端正,越看越有一股帝王气象。更叫朱棣满意的是,朱瞻基自小便出奇地聪慧,读书时过目成诵自不必说,单是应对的机敏就让他赞不绝口。经解缙一提醒,朱棣觉得自己如同拨开迷蒙的薄雾,胸臆顿时爽然。
“好,那就这样吧,此事关系重大,尚要再三考虑,卿暂且退下吧……”朱棣眼光游移着,心不在焉地摆摆长袖。
等解缙走远了,朱棣无比轻松地长吁口气,接连向殿门一侧的太监们发出一连串喝令:“你们快去,将朕的长皇孙领进殿里来,召金忠进宫见驾……将皇长子也召来!”
太监们立刻小跑着出去。片刻工夫,朱高炽领着儿子朱瞻基和金忠同时来到。家礼臣礼一一行过,朱棣面沉似水,直盯住金忠:“金忠啊,想当年你能于闹市中一眼认出朕命中是要登大位的,那你不妨再给皇子看看,日后可有什么坎坷。”
金忠何等乖巧,不等朱棣将话说完,便瞧出了其中的门道。他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几眼朱高炽,忽然振衣袖拜倒叩头,口称:“哎呀,异日天子!”倒慌得朱高炽不知如何是好,连连摆手:“父皇在位,先生这是何意,快起来,快向父皇谢大不敬之罪!”一边偷眼看高座上朱棣的脸色。
朱棣面无表情,候金忠爬起来,又指指站在一旁稚气未脱的朱瞻基:“金忠,那你再看看朕的皇孙日后命中何?”
金忠迈步从朱高炽身后绕过去,走近朱瞻基,拱腰仔细端详片刻,慌忙又是通地跪倒:“哎呀,又一异日天子!”朱瞻基看着金忠一惊一乍的模样,觉得好玩,竟也学着爷爷的样子虚虚地一抬手做出搀扶的姿势说:“爱卿免平身!”
话一出口,唬得朱高炽面如土色,使劲扯一把儿子:“不可放肆你皇爷爷在跟前,还不快叩头谢罪!”
朱棣却忽然哈哈大笑:“好,好,金忠啊,你片刻工夫磕了几十个响头,可有何感想啊?”
“回禀陛下,臣一日之内能有幸亲眼目睹三代天子,古往今来,谁还有过这个福分?臣堪称古今第一啊,说来比个人职位升迁不知要幸运多少倍呢!”金忠唾星四溅,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北平时候的模样。
朱棣心胸一下子宽阔得无边无际,微闭上眼目青,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对自己说:“好了,尘埃终于落定了。”
当然,这一系列曲折,朱高炽知道得并不特别真切,朱高煦和朱高燧更是无从知晓详情。正因如此,当几天后,朝廷发布圣上旨意,在奉天殿册封长子朱高炽为太子时,朱高煦和朱高燧既惊讶又突然,他们除了自认失败外,连反攻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在册封太子的同时,朱高煦被封为了汉王,朱高燧被封为了赵王,汉越的封地天各一方,他们即将沦落天涯,这就更让他们惶惶。
“不行,就这样走了,实在太不甘心!”受封仪式结束后,众人依次走出大殿,朱高煦悄悄扯一把弟弟,恶狠狠地吼道。
朱高燧惊慌地看看四周,做个手势叫哥哥声音小点:“哥,量小非君子,父皇今年还不到五十,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扭转乾坤的机会,横竖又不用立即到封地去,咱仔细商量,不相信两人对付不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