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一缕清风,吹散尽金陵城中的闷热,湛蓝的湖面水光潋滟,霍然让人神清气爽。
虽然宫墙内外浓烟烈火的影子仍在眼前闪动,惊悸心魄的喊杀声仍在耳畔回响,但是这一切毕竟远去了。史铁眺望着眼前似乎会漫延到天际的洪泽湖,长长地舒口气。妻子儿子都已经成了泡影,家中那三间半坍的土屋也许早就被战马踏平,没了这些,那里还能算是家吗?可目便不算家,天下之大,自己除了去那儿,还能到何处呢?
算来离开南京城约莫有十多天了,如今走到这洪泽湖边的双沟集上,临沂城仍然遥不可及。但不管怎样,那里是自己唯一能去的地方。史铁抬手捋捋被风拂得贴在脸上的头发,拖着软绵绵的双腿,怏怏地继续向北挪动。黄土路上行人寥寥,史铁思绪纷乱,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梦游。忽然,他飘渺的思绪被哭声打断,发现路边有三个女子正抱头边哭边商量着什么。开始史铁也没怎么在意,这年头值得痛哭的事和人实在太多,已经司空见惯了。可是当他漫不经心地投去目光时,却再也收不回来。他惊异地发现,这三个女子,竟然正是铁铉铁大人的夫人和她的两个闺女!没错,当初在济南养伤,她们经常来问候自己,不会看走眼的。
犹豫片亥,看看四下无人,史铁走到她们跟前,低声说夫人,小姐,千万莫再哭了,大路上人来人往,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三人并没有注意到史铁,冷不丁被他的说话声吓一大跳,惊慌万状地瞪眼盯住他,齐声问:“你,你是谁?”
史铁再次警觉地打量一下四周,苦笑道:“夫人小姐不认识我了?当初我在济南铁大人府中疗了一个多月的伤,还多亏了夫人小姐隔三差五地过来问候。夫人小姐的救命大恩,我可不敢忘了。”
史铁比起以前来白胖了许多,说话腔调也变了不少,不过大概模样没变,母女三人很快辨认出来,小女儿叫道:“对了,你就是那个史铁!”
史铁顾不得再说许多,忙对两个女儿道:“快些扶起夫人,咱们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再慢慢细说。待会儿有锦衣卫过来可就麻烦了!”说着带她们走向前边的集市中。双沟集地处洪泽湖畔’在南北陆路的通衢大道旁’地面不大,各色店铺却不少。史铁左顾右盼,终于在街道拐弯处的角落,选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店。
客店夹在两侧店铺货栈间,更显得低矮破旧,墙面水渍斑斑,泥皮脱落陆离,门窗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仿佛又矮又丑的人还穿了件补丁衣服,满U的可怜相。只有低低的正门上方悬块写着“南北客栈”的泥金匾额,还让人知道这是家客店。
店不怎么样,招牌倒不小。史铁暗暗好笑。但这样的小店不招人注意,住进去反倒省心。史铁转身招呼道:“两位小姐,快扶你娘进去换身衣服。”说着自己先迈进门坎。
看看没人,史铁里踏实些。等母女进得门来,史铁对小伙计说:“快到后边收拾个干净的房间,夫人小姐们住的,别太小了!”见小伙计答应一声进到里间去,转过脸说:“夫人,先安顿下来,有什么事咱们慢」匮商量。”
客店铺面不大,后院客房倒还宽敞。史铁就在她们母女住的厢房一侧找间空房,先把随身背的小包安放好,等她们大概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便缓步过来。秀莲小步跑过来开门,两眼红红地说:“史大哥,收拾好了,你快进来劝劝我娘吧,她一个劲地哭,我们……”
史铁不待说完,进屋把门轻轻掩上,见铁夫人半倚在床榻一头,双手捂住脸嗫泣不已。史铁在宫中几年,早已惯熟了察言观色,见此情形,心下便明白几分,悄声问:“你们娘仨咋跑这儿来了?”
秀英被他一问,脸色立时阴沉下来,两颗泪珠慢」熳滑过脸庞:“我爹,他,他防守济南,燕军几次攻打都没能取胜,后来他们绕道攻占了南京,济南城的守兵听说皇上都让燕王给打死了,便一哄而散,都开小差跑光了。燕军趁势攻进城来,把我爹抓走了,说要押解到南京。我和我娘我妹妹被几个亲兵护着,趁乱跑出济南城。后来大家跑散了,我们沿路打听爹的下落,打算去南京听个准信。谁知今儿在路上听好些人说,我爹叫新皇上用油锅给炸了,我娘当下就发了昏……”说着忍不住抽噎起来。
史铁咯噔一下,他知道,如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弄不好路人的传说确有其事。在三个弱女子面前,他勉强作出没事的样子,笑笑冲娘仨说:“铁大人那是当朝一品大员,说杀就杀的?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刚打京城那边过来,得的信儿最准。铁大人虽说和当今新皇上干过仗,可那叫各为其主,皇上不但不怪罪,还直夸铁大人忠心耿耿,智勇双全,说不定还要封大官呢!”
娘仨一听都止住哭泣,将信将疑地瞪大眼睛:“真的?”
史铁故作轻松地一笑:“那还有假我就在宫城外干活,亲耳听宫中出来的人说的。”
铁夫人闻言惊喜交集,脸色立刻红润许多,坐直了身子抹把眼泪笑道:“好好,多亏你们这位铁大哥安顿咱娘们。我一个妇道人家,一遇事就没主意,唉!”想想又说,“这下好了,秀英,咱们歇上一天,明天就上南京找你爹去。”
“别去!”史铁不由得惊叫一声。见母女三个吓一大跳,自知失口,忙掩饰说:“你们现在还不能去,我这几日打南京过来,沿路可没少遭罪。虽说新皇爷已经坐了天下,可天长、六合等地方仍在打仗,当兵的杀红了眼,什么坏事者敢做,你们孤儿寡母的,何苦去冒这个险?再说了,铁大人到底是跟燕王对过阵的,难免会有小人撺掇陷害,他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还好应付,若再力上你们纟良仨,那手忙脚乱的,出点差错可就不得了!”
铁夫人经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禁长叹一声:“哎,人常说家贫不是贫,路贫愁煞人。济南是回不去了,这南京又不能去,那,总不能一直住在这客栈里吧?”说着眼圈又有些泛红。
史铁见状心中暗暗发急,忽然灵机一动,抢上一步说:“夫人,小姐,你们是俺的救命恩人,今儿算我反恩的时候了。我家在临沂乡下有房有地,北边战事已平,路上也放心,你们要是不嫌弃,就随我先回老家住些时日。我呢,托人打听铁大人的消息,一旦铁大人有了着落,我立刻去报信,保管叫铁大人派人抬轿来接。”
史铁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盘算停当,用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些金块玉器,盖座大瓦房,管待几个人的吃喝不成问题,在这种随时都会招来杀身之的半路上,也只能如此打算了。
铁夫人看看两个女儿,沉默半日向,终于长出口气说:“眼下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只是给你平添了许多麻烦。”
史铁见她答应了,放下心来,有几分喜色地说:“我的命都是你们救的,还谈什么麻烦不麻烦。夫人你耐等待些时日,铁大人一定会差人抬大轿来接你们的。”
秀英冷不丁地插上一句:“就是,这就叫有情不怕来年约嘛!”
铁夫人脸上一红,在她头上轻轻拍打一下:“不知害臊的傻丫头!”说着几个人者媒了。
然而成为永乐皇帝的朱棣,他满怀胜利喜悦的放声大笑,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皱眉的事情很快便接踵而来。
新登基的朱棣着实痛快过一阵,那是在处置坚决反对他,被他称作所谓的逆。
首当其冲的是逆臣之首方孝孺。朱棣早在北平为王爷时便知道,方孝孺乃当今一个难得的人才,堪称旷世大儒。他不但撰写过许多书籍,而且门徒故吏遍布天下,依许多人的话说,此人简直就是当今圣人。正因如此,朱棣曾设想过,如果能将此人劝说降伏,使其为我所用’那就会令天下观望新政的人相信,新朝是一个不但尚武,而且重文的盛世。况且,当时从北平出发,直逼金陵城时,道衍也站在自己马头前悄声叮嘱过王爷,将来金陵城归属王爷之际,方孝孺等一5J王文气十足的旧臣必然不肯轻易低了架子,所胃士各为其主,也是常理所在,王爷千万担待,切勿轻开杀戮,特别是方孝孺,若杀此人,天下读书种子可就断绝了!”
朱棣不知道道衍所言确实是从读书人方面考虑,还是像自己所想到的,可以利用方孝孺之流来使新永乐政权得到不战而胜的效果。但不管怎样,他决定放过方孝孺了。可是,齐泰和黄子澄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朱棣咬牙切齿地想。
可是被生擒活捉的方孝孺在护卫推搡下走进大殿时,朱棣却立刻心凉了半截。捉拿方孝孺的倒不是什么燕军属下,却是方孝孺曾掌管过的锦衣卫镇抚伍云。当时燕王悬赏捉拿建文旧臣的“赏格”已经贴满大街小巷,方孝孺粹然被捉拿,伍云因此得以连升三级。
谁也不知道方孝孺在锦衣卫的诏狱中,如何找到一身麻衣换上。他就这样披麻戴孝地踉跄奔进大殿,昂首站立在朱棣面前。
“参见皇爷,还不快跪下!”伍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大喝一声。
方孝孺趔趄一下,没有跪倒,却扯开喉咙大哭起来。哭声越来越高,最后简直呼天抢地,在这痛哭的旋涡中,两旁文武百官纷纷变了脸色,他们拿不准朱棣会如何收场。
朱棣尽管有几分怏怏,却仍不死心,他觉得自己还多少了解一些读书人的脾性,方孝孺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了善始善终,好正大光明问‘0无愧地效忠他这个新主子。于是朱棣耐0地端坐在哀哀哭声中,半晌没发一句话。
好容易方孝孺的声音渐渐低弱下来,朱棣觉得时机大概已经成熟,彼此的戏是该煞尾的时候了。他谦逊地走下龙椅,踱至丹墀台阶边,半是安慰半是向群臣借机表白似的说:“其实朕心中也不好受。朕本意是驱逐建文陛下身边的小人,更好地辅佐我大明朝廷,就如当年周公辅佐成王一样,成就一段千古佳话。谁料建文陛下并未理会朕之一片苦心,竟然放火自焚!唉,明了内情的还好,不知道就里的,倒陷朕于不仁不义呀可是事已至此,朕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朱棣絮絮叨叨还要说下去,方孝孺却厉声打断他:“你既然自称要效法周公辅佐成王,建文陛下已死,何不立建文之子为帝?”
“这个……”朱棣一愣,随即耐着性子冷笑一声,“朕何尝没想过,只是建文长子文奎于宫中大火升腾之时,不知为何人所劫持,至今不见踪迹。次子文圭年龄尚幼,难以处置国事。况且此乃朕之家事,先生就不必过问了。”
方孝孺却不依不饶,抖动着全身长一片短一片的麻片和白布条,仍旧硬邦邦地说:“国家国家,国即是家,皇家事无大小,都乃国事。治理天下当以德为先,你身居藩王而不守臣节,四年来,多少无辜生灵遭到涂炭,你这龙榻全是尸骨垒就!”
朱棣浑身一激灵,他突然感到方孝孺并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生怕接下来会听到更刺耳的话,忙接过话头说事已至此,先生不必多言,朕既登大位,自然不可更改。希望先生能认清天下大势,替朕起草登基诏书……”说这话的时候,朱棣已分明感觉自己不大耐烦了,他突然觉得和这帮文士绕弯子,尤其是大庭广下,头,不自然。
方孝孺却没注意朱棣微微变化的神情,煞白的脸色在粗布白衣映衬下,忽然有些泛红,突兀地抬起手,话语生硬地吐出一句:“拿纸笔来!”
朱棣立刻放下心,文人到底是文人哪,连投降都要如此惺惺作态。这样想着,朱棣退回宝座上,挥挥手,身旁太监忙将准备好的纸笔托盘捧过去。
方孝孺左手挽起衣袖,右手援笔,略一沉吟,在铺开的绢纸上刷刷写下四个浓墨大字,写罢呵呵大笑:“好了,这就是你的登基诏书,拿去叫史官写在汗青上!”
宝座距离大殿中央还有几十步远,朱棣诧异于他写得如此之快,忙吩咐站在方孝孺身旁的太监呈上来。虽然当年明太祖洪武皇帝明确规定,太监不得读书识字,但其实宫中认识几个字的太监并不在少数,对此无论是建文还是朱棣,都装作浑然不晓,太监们也故意作出一字不识的样子。可是今天,方孝孺身边的这个太监却怎么也装不下去了,他捧着长长的黄绢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没听清朕的话么?”这个兼贴身侍卫的太监,深得朱棣信任,他不但乖巧伶俐,而且练就一身武艺,四年来和建文征战中,他时刻不离自己左右,正因如此,宝座尚未坐稳,朱棣特意颁下内旨,赐其改名为郑和,以示恩宠。可今天,这个素以伶俐见长的郑和,却愣头愣脑地站在大殿中央,朱棣颇有几分不满。
“这,这……”郑和捧着诏书仍在犹豫,磨蹭到丹墀下,浑身颤抖地将手中长幅铺在御案上。朱棣迫不及待地倾身看去,他立刻明白了郑和反常的原因。精致的黄绢上颜色分明浓墨重彩写着四个大字“燕王篡位”四个大字如浓浓的乌云般扑面压来,朱棣情不自禁地也像郑和一样浑身抖动一下。
他不知道两旁的大臣看清了方孝孺写的什么没有,如果看清了,他这个君王的威风也许会在他们心目中大打折扣。一股怒火砰地在胸中点燃,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容忍了!
但朱棣没有咆哮暴?,他时刻提醒自己,现在他不是北平的燕王,而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他要处处体现这种身份。
“方孝孺,你纟此狂悖不羁,莫非欺朕乃仁义之君,真的不会杀掉你么?”朱棣语气阴冷,凄凄阴风一样旋过大殿,许多人怕冷似的一缩脖。
方孝孺却不管不顾地叫嚷道:“你篡夺国家神器,弑君叛逆,为天下所不容,方某人就盼着被你杀掉,也好留下芳名任千古评说!我今日死,明日便有人扯旗恢复建文江山,你朱棣得意一时’却不但不得善终,还要遗臭万世!实话告诉你!我但求一死,诏书却断不可起草!”
朱棣能觉察出方孝孺话语中咄咄逼人的口气,他仿佛看到自己此刻反而被逼到了悬崖边,方孝孺分明是在向自己挑衅了。犹如战场上两阵相对,争斗的热血奔涌开来,他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一丝恶狠狠的笑意:“能立刻死了固然痛快,似你这样的逆臣,死一个还不足赎清罪孽,按大明律推演,是要诛灭九族的!”
方孝孺像接了仗的武士,连想都没想,立刻反戈一击:“大丈夫既舍身为国,就将整个红尘置之度外,慢说九族,便是十族又能怎么样?”
铿锵的话语如利剑般直指朱棣,朱棣此刻已没了退路,他再忍不住地将御案拍得嗵嗵作响:“好,好!朕就成全了你伍云,你即刻传旨,捉拿方孝孺十族,连同门生故吏,一个也别放过!”
伍云痛快±也答应着就要退下。“把这个逆臣也带下去,休要让他在朕的跟前碍眼!”朱棣扭动着沉重的身躯,龙榻似乎轧轧作响。
方孝孺被拖下大殿的那一刻,突然哈哈大笑:“奸雄朱棣,人言你是奸雄,我看韬略也不过女此,你上我的当啦哈哈,你上我的当啦!”
近乎疯狂的笑声在大殿朱梁画栋间萦绕,旁侧的文武百官听得清清楚楚,但没人吱声,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朱棣却立刻意识到了方孝孺的用意,这个书呆子竟然会以他的死来换得自己暴君的名位。阴险,太阴险了!那好,朕既然人了你彀中,索性残暴到底好了。朕要你知道,即便是暴君,也还是君!
“再传朕的旨意,将方孝孺凌迟处死!记住,要割他一千刀,要他慢慢品尝死的滋味!”朱棣望着方孝孺的背影,用变了腔调的嗓音吼道,“郑和,临刑时你去监斩,务必要执行得圆满!”
等他回过神来,眼角余光扫视了一下两侧众臣,他们一个个如铁铸泥捏般,僵硬的脸色毫无表情。朱棣胸中有什么东西落到踏实处,他忽然想到,方孝孺仅仅在道义上得到胜利,自己却胜利得更力口实实在在。虽然,自己感觉并不淋漓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