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有人回答,忽有几个卫士簇拥着徐增寿吵吵嚷嚷走上殿来。一个将佐跪拜在地:“陛下,臣奉命守仪凤门,徐增寿暗地里联络英武卫、龙虎卫的几个将官,企图开门降敌。幸而部众不从,将徐增寿就地拿获,押解来听陛下发落!”殿上众人闻言都是一愣,看看徐增寿,目光中虽有几分恐慌,却掩饰不住兴灾乐祸的神情,跪的姿势也是懒洋洋的,完全一副无赖模样。建文帝又惊又气,拍案大叫:“好啊,好啊,朕还有座南京城,你就这样子了。徐增寿,你也算皇亲国戚了,怎么能对朕这样!”
徐增寿翻翻白眼珠,还未答话,有个将佐踉跄着从右顺门过来,将殿上金砖踩得通通作响,扑通跪倒在御座前,喘粗气说:“万岁,万岁爷,大事不妙,燕军已杀进内金川门了!”
晴天一声霹雳,殿上所有人都呆住。建文帝直着眼,脸色煞白,张几下嘴才说出话来:“你看清楚了没有,城中不是有二十万大军么?”
“回陛下,是……是李景隆他们开城门投降了!”将佐顿足捶胸,大声叫道。
“啊!”建文帝一瞬间眼前金光四溅,他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惊慌和恐惑似乎反不如刚才那么强烈,倒是一股股疯狂的念头满身乱窜。他呼地从御座上站起,仰天哈哈大笑:“朕向来以仁义为怀,究竟犯有何过,苍天不容,亲戚离叛!”大笑着走下台阶,眼角余光中,他看见了跪在地下的徐增寿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冷笑,眸子里闪过几分狡黯。
“哈哈!众叛亲离!来吧,朕的仁义又有何用!”建文帝脚步飘飘地走到徐增寿身边。“擦”地从将佐身上抽出腰刀,“啊!”一声大叫,双手挥刀狠狠朝徐增寿头上劈去。
徐增寿猝不及防,双手护头惨号一声,刀影闪处,一股浓血如瓢泼大雨喷洒过来,建文帝在浓浓的血腥味中放声大笑。
金川门虽然离皇城还有段距离,但兵如潮水,不可遏制,很快涌进西安门、洪武门和北宫门,宫内登时大乱。宫女太监们呼号连天,沿各殿甬道拼命往贴近紫禁城的朝阳门方向逃窜,企图从那里出去混人百姓群中,免得遭燕军屠宫。
纷乱中,史铁有几分恐惧,也有一丝解气。“乱吧,乱吧,他奶奶的,这帮作威作福的狗东西们也有今日!”他沿奉先殿向西奔乾清宫方向跑去。史铁知道奉先殿中的值钱器物早被刁钻的宫女太监们揣了逃走。乾清宫那边可能还有些金银器具。“来一趟不能白来,拿些东西回老家,和翠环带孩子过安生日子去!”他气喘吁吁,逆着众人拼命往前挤。
路上人越来越少,接近乾清宫时,几乎不见了人影。史铁忽然闻到一股浓浓的焦煳味,抬目艮一看,哎呀,乾清宫着火了,火势很决,血红的火苗四处舔噬,滚滚浓烟遮天蔽日。“莫非燕军已经到了这里?”史铁不及细想,扭身想往回走。他深知自己虽是燕王派来的,可普通士卒哪里知道这些,他们怕是见人便砍,还是躲远些的好。
刚一回头,迎面撞在一员将佐身上。那将佐见是个太监,怒目圆睁,大喝一声挥剑便劈。史铁双腿软软的几乎瘫倒,一个念头飞快闪过,“我史铁就这么着稀里糊涂地完了?可惜再也见不到翠环和孩子了。”
不料那人剑举到半空突然停住,急急叫道:“史铁哥!”
史铁慌乱间细眼一看,咳,原来是润生呀!润生扔下剑二人相拥抽泣。史铁红着眼圈笑笑说:“润生,一年不见,你都混成大将军了,怪不得刚才一下子没认”
润生也抹泪淡淡一笑:“史铁哥,这回燕王多亏你报的那个信儿,他们本来在河北山东一带打得焦头烂额,争来夺去就那点地盘。俺千辛万苦找到燕王营盘,把你那个信物一交,他们就相信了。当时那个叫道衍的和尚大腿一拍说,‘这可真是当局者迷,咱这三年仗真是白打了!’当下便挥军一路南下,直取应天。这不,一年不到,把狗日的皇上的老窝就给端了!当初燕王见俺传了这么个重要的信儿,嘉奖了好几回,如今俺是朱能帐下的千户啦!哎,史铁哥,翠红呢?这里乱的,刚找了天不见人。”
史铁愣愣神,知道隐瞒不过,遂将翠红如何负气上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润生听着脸色渐渐黑紫,盯住冲天大火忽然哈哈大笑:“狗日的皇上,烧吧,烧死你一家子龟孙!翠红啊,你看到了吧,润生给你出气啦!”
史铁见他问到翠红,立刻想起翠环,使劲扯住润生衣甲问:“哎,润生,你嫂子怎么样,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润生见问,脸色瞬间又灰暗下来,垂下头去不吱尸。史铁见状;里火急火燎连尸他冋。
润生咬咬牙抬起脸,双眼映着熊熊火焰和浓浓黑烟’缓缓说:“史铁哥’俺心里一直记挂着嫂子,上回借押运军粮去了一趟北平,在王府中找见了一个伺候过嫂子的丫头,她开始支支吾吾不敢说,禁不住俺百般哀求,还给了她一大锭银子,她才说了实话。”顿了顿,终于下狠心将翠环难产致死的事说了个大概。
史铁顿如五雷轰顶,心中那点希望转眼间灰飞烟灭。但他并未大喊大叫,反而放下一副重担似的冲润生笑笑。润生见他脸色灰白,笑得惨兮兮的,本想安慰两句,可自己心中也是针刺般疼痛,一时找不出话来。
对视片刻,史铁忽然问:“润生,谁让你放火烧乾清宫的?”
“自然是燕王喽!他悄声吩咐俺说当今皇上无道,活捉了他也不好处置,不如一把火烧了省事。俺说皇宫这么大,谁知道他在哪里呢?燕王想想说皇后皇子们全在乾清宫,此刻他一定也在那里。这不,俺就奉命带几个人先突进了。嘿,你还别说,真他娘的解气!那皇上连他的杂种们一定都成灰了!”这时人马杂杳,后续部队涌了进来。润生将史铁拽到路边说:“史铁哥,这回咱立了大功,走,去见燕王去,给你也弄个官当当,也不枉咱苦了半辈子!”
史铁惨然一笑:“润生,这两年我也把这世事看透了。老婆孩子又都没了,我这心哪,更觉得冷了。你想想赶走个皇上,不过又来一个新的,到底谁好谁坏,说透了还不一个样?润生,放火烧皇宫虽说是燕王下的令,可烧皇宫是天大的罪名呀,不管烧死没烧死皇上,那都是要诛灭九族的!万一有人吵嚷起来,燕王吃不住劲,还不拿你来当成替罪羊?润生,听哥一句话,咱也别贪图他什么大富大贵了,趁乱赶紧跑出去,找个地方安安生生过一辈子。润生,咱根本弄不过人家。”润生脖梗一扬满脸不解地说:“史铁哥,咱受苦受难这些年,就这么着走了,岂不便宜了他们!不行,到手的富贵不拿,那叫什么事儿?俺就是要当个大官,先把害死泽生的那个什么府尹给宰了,再把什么许公公之类的家伙一个个收拾掉,也好出了这口恶气!”
这时有几名军校过来叉手报告:“史将军,王爷有令,命你回去交差!”
润生看看史铁,急急地说:“史铁哥,你先在这里等着,俺去去就来!”说着捡起地上的剑放回腰中剑鞘,慌慌张张地走了。
史铁紧赶两步:“润生,润生!”可声音淹没在毕毕剥剥的火声中。大火越烧越旺,顺风已燃着了附近的交泰殿和坤宁宫,连西北角的清宁宫也开始冒出缕缕黑烟,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朱棣正端坐在午门外的玉辇中,太监将领里里外外簇拥了一大堆。润生一溜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近前,跪拜毕正要说话,朱棣却阴沉着脸先问道:“那宫中大火,是你放的?”
润生闻言一愣,嗫嗫回道:“不是王爷吩咐过的么?”
朱棣勃然大怒,手拍扶手大叫:“放屁!本王让你肃宫,禁止兵丁进去扰乱宫人,如何会让你放火?本王此番用兵,正是清除皇上身边小人,保护皇上坐稳江山。纟今皇上就在宫中,你竟敢大逆不道,欲放火弑君,是何居0?”
润生瞬间摸不着头脑,如一盆冷水迎头泼来,他刚想辩解两句,又听朱棣喝道:“你目无圣上,将置本王于何地?”怒气冲冲地向左右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救皇上!”左右众人答应一声,立刻四散奔去。
朱棣仍然怒气未消,手指润生厉声说:“你是何居心,放火烧宫还要嫁祸于本王,欲置本王于不仁不义!许公公,先过来掌嘴!左右,拉下去斩了!”
润生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可还未等张口说话,许公公左右开弓,巴掌雨点般落在脸上,根本发不出声来。连打几十巴掌,两边几个卫士过来,把润生往一边拖。双眼被打得直冒金星中,润生认出了眼前这个白胖老头,脸皮如泡在水里的猪肉一般惨白浮肿,眼里却射出两道寒光,一瞬间他全想清楚了,他全明白了,就在砍刀落下的那一刻,他终于喊出了一句:“史铁哥,后悔不听你的话,相信了这帮人哪!”
许公公心头一动,对呀,忙东忙西的,怎么不见史铁的影儿?他干什么去了?
史铁此刻正换上了百姓衣服,随众人出了朝阳门,斜阳余晖中,他转身最后看一眼烟雾笼罩下阴沉沉的紫禁城。
跑去救火的亲兵少顷来报:“乾清宫中找到一具尸体,已经焦黑,辨不出面!”
朱棣脸色凛然一变,迈前两步逼视着那亲兵,急急问道:“可是个中等身材,体态微胖?”
那亲兵被逼视得倒退两步,语无伦次地抖声说:“可能……正是……”
朱棣不等他话音落下,手拍前额抹泪叫道:“可怜的圣上,都怪本王对部下约束不严,本来是要保你,谁承想却害了你呀!本王……”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许公公等人慌忙上前扶住。
残破的皇城余烟尚未散尽时,朱棣经众臣再三劝进,终于在六月十七日那天衮冕力身,登上了皇帝的宝座。紧接着大封功臣,众人山呼舞拜,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热闹非凡中,却独独不见了道衍和金忠。令人四下查找,但不见踪影。
道衍和金忠此时已改换衣服,俨然一僧一道,乘一叶扁舟,沿长江直向东来漂流。轻舟飞越,清风徐徐,二人衣袂飘飘,真有种羽化登仙的感觉。
道衍手抚念珠,望着浩浩渺渺的江水说:“金忠哪,当年你我俱觉怀才不遇,总觉得这一肚子的才学不用了实在可惜,这才投靠于燕王门下。可谁承想,为施一人之才,却丧掉无数生灵!唉,对乎?错乎?”
金忠抖抖袍袖凝神说:“师兄也不必太过思虑。天下兴衰,各有时运,非你我所能左右。即便没有师兄,以燕王之人品,天下也难逃过这一劫。师兄出面,倒少伤许多百姓也未可知。”
道衍笑笑:“人生忽如寄,梦幻无穷时。未立功业时雄0勃勃,等功业已就回头再看,也不过如此。正所谓富贵如风中秉烛,名利似水上浮瓢啊!”说着抬头放眼前望,水面骤然宽阔,小舟已过太仓,渐渐接近出海口。天地愈来愈大,小舟越来越小,无声无息地融人到水天一色中。
锦衣卫们上下出动,在南京四处寻了好几日,始终不见道衍、金忠,只得如实奏报。
朱棣衮冕玉带,端坐在高高的玉阶之上,沉着脸听罢锦衣卫北镇抚司禀奏后,想想说:“他们本非世俗中人,勉强留住也无益。目下天下还并不安定,他二人倶胸怀韬略,难免会被恶人拉去误用。传檄各府州县,若发现二人,一定要好生招待。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北镇抚司眼珠一转,很快省过神来,连声称“是”,退下布置去了。
朱棣长长舒口气,看看辉煌雄伟的金殿,摸摸腰间凉润细腻的玉佩,心头涌起一阵不敢相信似的快意。再抬头看看御座正上方雕刻的一条盘龙。龙嘴里含着一个亮晶晶的大铁球。朱棣知道,那铁球叫“轩辕镜”,相传若肖真命天子,以不义手段登上这宝座,“轩辕镜”便会从龙嘴里掉下来,砸在下面座中人头之上,砸他个月练迸流。
不过朱棣也知道,“轩辕镜”比龙嘴大得多,除肖整座奉天殿倒塌,否贝它是不会掉下来的。天下的事情不都是这样的么,说得危言耸听,其实内里自有另一番乾坤。默默想着,朱棣趁着大臣散朝下去,殿中无人之际,忽然从座上站起来,纵声哈哈大笑,笑声在大殿中久久回荡,响彻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