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道衍、金忠还是张信、顾城和徐王妃怎样百般设法,北平城仍然日益危急。
丽正门虽然暂时保住了,城西的彰义门却形势骤紧。瞿能在进攻丽正门时发现,北平城守军大部集于此门,继续硬攻无异于死啃硬骨头,便见机行事,悄悄移师彰义门,雷霆万钧般骤然发起攻击。
金忠正好守在彰义门,感觉情形不对,立即派人报告张信和顾城,请求派兵增援。但是各门防守都不轻松,伤亡又日益增多,张信手中已无兵可调。奔波半晌,好歹凑齐三百军卒,风风火火地赶往彰义门。
渐人冬深的北平,西北风一日疾似一日,平地上经日飞沙走石。官军借助风势,先用扬尘车往城头上扬尘,扬得昏天黑地,令人不敢睁眼。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又用炮石车猛力发炮,企图在城头打几个缺口。笨重的石块疾飞而来,嗵嗵地撞在城头雉堞上。砖石渐渐松动,随即有地方坍塌。张信慌忙招手叫人推来木女头,这种家伙前边是块坚硬厚实的大木板,后边一根大梁下两个木轮,吱吱扭扭地推过去,直堵在?塌的缺口上。然后有人猫腰从木女头中间的洞眼儿向外放箭。
一招不成,瞿能嘴里骂着娘援桴击鼓,又换种进攻的方法。千百官兵一手举牌护住头顶,一手抱些柴薪,堆在城门前。不一刻便堆起小山似的一大堆。点着后毕毕剥剥火焰腾起,烟火借助风势,呼呼地直窜城头。张信见状慌忙和金忠指挥兵士和民壮将水袋从城头抛下,很快将火焰压下去。
可是柴薪很多,水袋太少,不一刻火焰又熄而复燃,摇曳的火舌不时冒出城头,炙热得让人不能靠近,浓烟呛得个个面红耳赤。金忠被熏得面色灰黑,红着眼珠子四下乱嚷快,快往城上运水!”张信和几员部将亲自下手,带士卒及男女民壮用坛坛罐罐将水搬到城头,冲火苗灌下去。不出几趟,个个已累得气喘吁吁,那些女壮军更是连滚带爬,好容易搬过来的水却在登阶梯时被绊倒洒得到处。
拼死拼活地,火焰总算渐渐小了下去,柴薪湿淋淋的,任凭火箭怎么射再也燃不起来。瞿能突着眼珠子,咬牙切齿地骂一声:“好他娘的,还真能死撑!爷爷这回让你躲了雷公,躲不了霹雳!”大手一招,鼙鼓骤然大作,黑压压的兵马如洪决堤直朝城门汹涌而来。
因为瞿能胸中憋着一口气,心头窝着一股火!鼓点也就敲得特别急!兵潮一浪紧接着一浪,比丽正门更令人惊骇。官军一面利用云梯、行天桥车,甚至火钩等物件不顾命地往上攀援,企图打开个缺口,在城头上夺得一席之地,一面组织两千余骑兵飞也似的窜过来直奔城门。
“弟兄们多用0些,如今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了!”张信在城头上看得真切,嘶哑着嗓子大叫。一边持槊在手,东奔西跑将那些露出城头的官兵一个个戳下去。
金忠刚上城来时头戴道冠,身穿卦藕丝袍,白绫折叠裙,腰束鹅黄丝绦,手执青钢剑,一派仙风道骨。经过半日厮杀,脸上被烟火熏得黑一块白一块,道冠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去,八卦袍七扭八歪,倒是青钢剑仍紧握在手中,招呼兵丁对准冲过来的骑兵拼命放箭。
瞿能见骑兵冲近城壕时在如雨箭镞下人仰马翻,乱成一团,脸膛更力黑紫,红着眼睛狠狠喝道:“快推过填壕车来,爷爷要亲自会他一会!”扔下鼓椎跳上战马,一阵风冲过去。
有了填壕车铺路,两千骑兵紧随瞿能闯进城壕,又秋风扫落叶似的刮进羊马城,在羊马城三转两转竟出人意料地轻易撞进瓮城。张信见这帮拼命三郎如此勇猛,热汗顿时变作冷汗,急命守军透过彰义正门上的洞眼儿往外射箭,继而又用长矛向外乱捅。但是城门外的骑兵毕竟太多,他们三五成群地抬着粗大的木头狠命撞击城门。“嗵嗵”的声音让守城燕兵个个」京肉跳,手忙脚乱地慌作一。
厚重的彰义门在不懈的撞击下开始抖动,摇摆。忽然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大门訇然洞开!
瞿能喜不自胜,大眼扫去,身后剩余的骑兵已不足千人,立刻喝令一起冲进城中。谁知紧贴城门内侧还有一条壕沟,虽不太深却埋满了铁蒺藜,冲在前边的人防不胜防,顷刻又有二百余人跌进去,浑身被扎得稀烂,复又被后来的马蹄踩成肉酱。但不管怎么说,瞿能精神振奋,欣喜异常,总算杀进城来了!他们立大功封侯人将的时刻就要到了!
抬眼望去,瞿能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北平城内的街衢房舍。街道在靠近城门的路口处拦了用横木和交叉的铁矛织成的拒马墙。不过瞿能并不在乎。这种东西他见多了,三枪两枪便可挑零散,他所焦虑的是,几百骑兵敢不敢轻易进到城内呢?
瞿能立刻想到李景隆今日亲临阵前,见自己好不容易进来了,一定会击鼓冲锋的,耐0等待片刻,到大队人马跟上来再冲进去也不迟,反正头功是自己的已无疑了。这样想着,瞿能一边指挥众骑兵四下砍杀前来关门的燕军,一边侧耳倾听城外冲锋的鼓角声是否响起。
然而城外空旷的郊野上空,突然回荡起收兵的金钲声。
瞿能乍听一下子愣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质耳再听,不是鸣金收兵又是什么?“李景隆啊李景隆!”瞿能脸红脖子粗,忍不住挥枪大喊一声,不过看看周围的骑兵正望着自己,只好咽回半句话去,粗暴地吼道:“还等什么,军令大如山,快往回搬!”
城门终于关上。门内门外除了多出一堆一堆尸体,一切又归于平静。金忠一屁股跌在断垣上,惊吓过后的平静让他神情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莫非从一开始就和道衍打算错了?唉,要是道衍在这里交谈几句,该有多!
道衍此刻正迎着斜阳站立在丽正门城头。攻城之兵都已散去,朔风呼啸中原野霎时寂静凄冷。远远近近残烟袅袅,横七竖八布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死尸。
道衍抬手摸摸光头,内心如渐渐通红的夕阳一点点往下沉,“唉,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是立功还是造孽,世事如走马转灯般变幻,谁能说得清呢可是不管怎样,走了这条路,也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了,是对是错,留与后人评说巴!”道衍自言自语着,一股冷风吹过,不禁打个寒战。再看衣袖上的湿处,竟然硬硬地结了一层薄冰。
道衍突然灵机一动,有了!纟此一来既保住了城,又可免于厮杀,少伤几条无辜苍生,何乐而不为呢?细细一想便兴冲冲地向将佐们吩咐道:“快下去传令,着士卒民壮多备盛水器物,天黑以后往各处城头运水!”
“天黑以后还往城头运水?”将佐不解其言,疑惑地反问一句,旋目见道衍胸有成竹,知道其自有道理,便纷纷下阶梯传令去了。
瞿能怒气冲冲撤回本部大营时,李景隆正坐在虎皮帅椅上笑眯眯地等着他。“大帅,瞿能已冲进城中,正于城门洞内等待后军接应,大帅可曾看到?”瞿能强忍火气叉手施他,话语中却遮掩不住火药味。
李景隆这次倒颇有大将风度,不瘟不火依旧笑着:“瞿将军神威勇猛,本帅当然看在眼里了。哎呀,果然不凡呢,我大明战将千员,士卒百万,可是能及得上瞿将军的,确实寥寥啊!瞿将军,听你口气似乎责备本帅不该鸣金,是不是?”
瞿能听他不酸不咸的一番话,弄不清是真夸奖还是在挖苦自己,气冲冲地说:“不仅不该鸣金,还应击鼓进军,齐涌进北平城才是!”
李景隆鼻孔里“哼”了一声,抖动大红战袍从帅椅上站起来,沿红毡铺地的过道来回踱两步慢悠悠说:“兵主凶危,用之不可不谨慎,北平城中虚实不明,我大军贸然跟进,倘里面伏兵四起,如之奈何?你只是一将之勇,我却要掌三军之司命!本帅统领三军,肩负朝廷重任,务必要以忠义为先,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将军和朝廷兵士自蹈死地吧!”
“什么忠义,分明是你嫉贤妒能,怕别人抢了头功!”一侧站立的瞿秀材终于忍不住,两眼喷着怒火替父亲鸣不平。
“休得胡说!”李景隆勃然大怒,“你一个副将,也敢如此无礼!来人,拉下去打四十军棍,明日本帅亲自攻城!”
瞿能见儿子就要挨打,又急又怒,却也只得压住万般不满,叉手求情。李景隆冷笑一声,思战袍转人后帐。瞿秀材娘娘跑跑被卫士拉扯着往外拽,一边还大声叫着:“什么忠义,全是假的,你们一个个看上去全是正人君子,其实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你们的脸怪白,心却黑得快发毛啦!小人得志啊小人得志……”
瞿能见状,万箭攒心,扑通跪倒在大帐中央,欲哭无泪,仰天长叹:“皇上啊,皇上!难道兵士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千万人就那么白白死了吗!哪个不是娘的宝贝蛋,哪个不是妻儿的顶梁柱,就这么白白死了呀!皇上,人人都讲义,义在哪儿……”
道衍命人往墙上泼水的这一夜,分外寒冷,简直滴水成冰。他们肩挑人抬,在黑暗中,在闪闪繁星下悄无声息地忙碌。整整一个夜晚,每寸城墙都反复用水9过。天光大亮,呈现在李景隆面前的,已是一座冰城,光溜溜的城墙又硬又滑,各种攀墙的物件都失去了作用。李景隆端坐马上,远远看了一会儿,叹口气道:“传令下去,各自归营等候,待风定转暖,冰融后再行攻城!”
传令官吐吐舌头,心说往后一日冷似一日,转暖得等到明年呢!不过只要不打仗,大家也就乐得等待,苦熬总比快死强吧他一声不吭地下去传令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北平城内城外平静许多,陷人胶着状态。直到有一天,城中忽然传出消息,燕王的军队终于回来了,正逼近郑坝村伺机同南军决战。乍闻此信王府上下人人兴奋不已,徐王妃,三个世子,道衍和金忠等人仿佛小孩子过年似的,紧张而喜悦地忙碌起来,厉兵秣马,准备里应外和。
李景隆一直等待着同朱棣的决战,但他没料到这场可以使他功成名就的决战,会迟迟拖到如此寒冷的冬季才拉开,这多少让他暗暗叫苦。
郑坝村名为村,其实并没什么人家。四十余万人马只能住在旷野中的帐篷里。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南京过来的苏杭一带军队,这等苦寒之地大大超出他们的想象。几日之中,人人在寒风中缩手缩脚,唉声叹气,连李景隆自己也有些心神不定了。燕军对于寒冷却见怪不怪。特别是新加人来的朵颜三卫,寒风中纵马飞奔更是难得的乐趣,由于收编大宁驻军及沿途招募,朱棣音下兵力已达三十五六万,数量上与南军旗鼓相当,朱棣更是雄心勃勃,成竹在胸。
正午时分,太阳发出惨白的光却感受不到一丝温热,大战来临前的冷冷杀气直逼肌骨。朱棣错甲一新,登上阵中观楼远远眺望,见南军尚未集结整齐,急忙下令命朵颜三卫骑兵趁敌军阵形未稳时冲过去打乱他阵脚。一声声战鼓突兀响起,三卫首领脱儿火察带本部人马呼哨着狂飙般席卷而去。这群衣着怪异的莽汉个个彪悍异常,朱棣知道他们这一去,定然成功,走下观楼,跳上自己的汗血马,率大队人马紧随其后去收拾战果。
三卫骑兵已冲进对方阵中,如秋风扫落叶般,顷刻将敌阵冲得七零八落。朱棣兴奋异常,挺枪对旁边的张玉说哈,十羊一狼,势无全羊。三卫骑兵这番真是如同豺狼闯进羊圈中了!快,立刻跟上杀过去!”
李景隆布的是方形阵,周边以弓弩手和骑步兵为主,中央停放着粮车和辎重车辆。他骑在马上手挥号旗,指挥周边兵马左右移动。当发现朱棣亲自来到阵前时,李景隆涌上一阵莫名的激动,挥旗大喊:“那就是燕王,弓弩手,快放箭!”
然而人喊马叫的混乱中,弓弩手根本听不到命令。三卫骑兵未等他们搭箭拉弓已经践踏过来。数十万人马搅在一起,整个军阵犹如沸腾一般,只见刀光剑影,血肉迸溅。李景隆手中的帅旗已无人顾得再看一眼,连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在人和马的波涛中上下沉浮,左右乱撞。
惨烈的激战从午时一直持续到日曛,谁也不能独吞对方,终于在薄暮冥冥中鸣金收兵。千军万马退潮一样哗地流向两侧。空旷的原野显露出来,散落的尸体铺满大地,一片狼藉。西风呜咽地低吼着,枯黄的树叶四下飞舞,似乎天地合奏着一支低低的曲子。曲中透着悲凉的死气与不祥,几经生死的军汉们也感到无限惆怅与哀伤。
黑夜很快来临了,风更大了许多,寒气也开始阵阵紧逼上来。呼啸的寒风强劲有力,不时将帐篷掀起。躺在地上的兵卒只好一次次爬起来,将帐篷反复钉在地下。有经验的老兵见状就打趣说:“这样也好,省得躺下睡着了明天再也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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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的大帐虽然严实些,但还是在半夜时分冻醒了。旁边侍寝的内官小马听见动静,忙跑过来说:“王爷,我刚才到帐外想找些柴火点着给王爷烤烤,地面冻得硬邦邦的,一根草棍也没弄下……”小马只有十四五岁,娃娃脸,话音中还透出一股童声。朱棣看他一眼说:“那,你手中提的是什么?”
“是在帐外拾的一个马鞍,我见它破了,便拿回来问问王爷,要是不能用,正好点火取暖。”小马双手捧过来给朱棣看。马鞍破破烂烂,早已不成样子,朱棣略看一眼笑道:“都似你这般节省就好了,点着了烤火取暖倒还算物尽其用。”小马痛痛快快地答应一声,收拾着打火点着。
不一刻,火苗渐渐升高,帐中立时有了暖意。虽然青烟中有股冲鼻的酸腥味,但比受冻要好多了。在帐外值勤戍卫的几个士卒正拍手跺脚,寒冷让手脚耳鼻疼得无处可放。忽见帐中火光熊熊,便身不由己地靠拢过来,挤到帐篷门口,将冻僵的手伸得直直的映着火光想捞取一丝热气。
小马觉得有动静,扭脸看见帐口伸进来几只手,便大喝道:“好大胆,难道不知道这是王爷的营帐!怎么这样放肆!还不快退到外边!”
朱棣听到呵斥声,抬头见小马正推搡着几个士卒!士卒们虽口里答应着“是”,眼光却盯住火堆,恋恋不舍。朱棣心头一动,走过去拽住一个士卒冰冷的手说:“你等皆是本王左膀右臂,战阵之中要是没有你等尽心尽力,本王又如何能屡战屡胜!来,站在外边能烤出个什么劲,反正睡不着,进来暖和一阵!”
几个士卒没想到朱棣会这样对待他们,反倒手足无措,本能地往外躲闪。朱棣轻轻喝声:“怕什么,本王让你们进来就快进来!”见他们顺从地跫进,又放柔声道,“唉,本王穿着两层皮袍尚且觉得冷不可支,更何况你等战袍如此单薄?谁不是父母生养的,让你等受这番苦,皆本王之罪呀将来功成之后,你等皆国之功臣,荣华富贵有享受的时候,先苦后甜嘛!来,快烤烤火,一会儿可就烧完了!”士卒们闻言个个感激涕零,凑近火堆烘烤片亥,便眼含热泪匆匆言谢出帐。就在朱棣彻夜难眠时,对面南军营中却热闹肖凡。收兵之后,伤亡人数令李景隆大吃一惊,明日的交战便成了吞到半截的骨刺,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辗转不安中,有人建议说不如先撤退的好,退守德州还可保全实力,否则明日一战,怕要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李景隆烦意乱,想想也是,便趁夜色浓重之际,带领南军悄悄撤去。为了走得干脆利落,众多辎重车辆丢得满地都是。以至第二天燕军探马来报前方军营是座空营时,朱棣迟疑半天才敢率大军从郑坝村李景隆阵营上穿过去,进抵北平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