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催命的鼓声更加密集,又有一排人喊叫着涌上来,手持火钩、铁锚,狠命地往上攀登,无奈城墙坚硬溜滑,头顶又有雨点般的滚石檑木,没攀几步,便死了十有八九。好不容易,城下大营中金锣鸣响,城上城下的人都长舒一口气。看看攻城人撤去,张信忽然率二三百个燕军开小门冲出去,冷不防向撤退中的官兵一顿乱砍乱搠,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又旋风般地退回城中,大门随后闭紧。气得吃了亏的官兵干瞪眼,跺着脚直骂娘。
第一次攻城被轻而易举地打退,前敌指挥都督瞿能眼中冒出火来,一边大骂身边将佐,一边同两个儿子,指挥瞿良材和千户瞿秀材,打马回中军行辕中向李景隆上报军1清,商讨计策。
但瞿能未料到,这位眉目秀朗的大帅李景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温文尔雅雍容大度。他父子三人刚进大帐,迎面便碰上李景隆的横眉怒目,并不过问具体军情,只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奚落,甚至还差点儿要以军棍相力U。虽然由于众将求情,并未真的挨打,但自恃德望甚高的瞿能自觉颜面扫地,比挨打还要难受。
他强忍着走出大帐,回到北平城下自己帐中,面红耳赤地当着自己音下大叫:“这回豁上老命也要拿下北平,待城破之后,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当夜,惨烈的攻守战在丽正门下打响。
也正是那一夜,翠环感觉很不对劲。肚里翻江倒海似的闹腾得愈加厉害。一天天地过去,接生婆的事儿始终不见动静,实在憋不住了,趁送饭的机会试探着问小丫头:“好妹妹,日子一天天近了,咋还不见接生婆来看看,这阵子俺觉得不大!”
小丫头遮遮掩掩地说:“快了吧,这几天城外有数不清的官军围着,王府中都乱作一团了,怕是耽搁了。你再耐心等两天,说不定娘娘已经安排好了。”
“好妹妹,别的事能等,这种事可万万等不得的。人常说女人生孩子就跟睡在棺材棱上似的,一不小心就掉进去再也出不来了。好妹妹,人命关天的事,求你再怎么作难也催娘娘一声。姐姐逃过这一劫,往后和孩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翠环说到难处,翻起笨重的身子就在炕上给小丫头叩头。
小丫头毕竟还是半大孩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赶忙扶翠环躺下,轻声说:“咱们住在这深宅大院中什么也听不见,王府里的人都说街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军士兵马,血头血脸的伤兵哭爹叫娘,惨着呢看样子官兵快杀进城来了,王妃她们个个火急火燎地团团转。刚才我见小太监拿了一副红战袍,莫非娘娘也要上城墙打仗去?”
“哦,”翠环勉强压住腹中不适,心头阵阵吃惊。要是官兵杀进来,又烧又抢的,那孩子……她不敢想下去,抓住小丫头的手说:“好妹妹,不管城能不能守得住,孩子总不能憋在肚里,烦你再禀娘娘一声,俺……可能今夜都挺不过去了……”说话间肚中又翻起一阵疼痛,不觉脸色煞白,额上冒出汗来。
小丫头见状有些胆怯,连连答应着跑出屋去。翠环抖手抚摩着圆滚滚的肚子,轻声说:“乖,一会儿接生婆就来了,再忍会子你就能出来了。”
北平城外丽正门下,瞿能拿出当年的勇气,进攻一阵猛似一阵,城墙下、壕沟两侧,尸首日渐高垒。官兵们在瞿能的吆喝下,踩着软绵绵的尸体冲进檑木、滚石、狼牙棒的瀑布骤雨中,很快又在一声声惨叫哀号中成了别人脚下的路。
而城头上也并不轻松,他们在奋力用檑木杀伤城下官兵的时候,自己也不时被飞过来的箭镞石块击倒,更多的则被攀援上来的勇士挥刀砍死。城上的尸体也渐渐积满并不太宽的甬道。
徐妃这几日确实不好过。随着形势恶化,北平城越来越岌岌可危。燕王虽被满城兵民望眼欲穿,却始终连个影子也没有,而现在城中连个音信也带不出去,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张信见城头上人数一日少似一日,焦虑之余,想到能否颁布一个临时法令,将全城男女集中起来,壮男为一军,护城打仗壮女为一军,负责护理和打杂其余老弱者,专门作饭喂马。徐妃听张信禀报后,与世子朱高炽、道衍等商议一下,欣然赞同,并表示要亲自带头参加壮女军。
道衍等人本欲劝阻几句,可城中情势如此危急,说不定哪一时便会城破人亡,也只好随她。既然王妃都加人了壮女军,自己自然不好再稳坐府中,于是朱高炽、道衍、金忠等人,来到城墙上亲临督战,以期鼓舞士气。
壮女军很快集结起上千人,多是些壮年妇女,大营便手在王府前院。徐妃率府中众夫人丫头夹杂其中,往城上搬运托叉、火钩、铁锚、牛皮、石灰等器物,又帮着老弱军们做饭、送饭、抬运伤兵。此一来,城头上下都传扬着王妃娘娘亲自助战的消息,疲弱的兵士们0头果然一振,士气明显好转。
然而情势并未明显改观。瞿能和他两个儿子率三万余兵丁发疯般冲撞着丽正门,像一头狂暴的猛兽咆哮着越冲越近。那场面令城头上的人看了不禁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瞿能征战多年,这次更是使尽所有攻城手段。先用炮石车往城上抛石,又用扬尘车往城头扬尘。继而在城下架起柴薪,意欲火攻。看看火堆尚未燃起便被城上浇下来的水泼灭,瞿能气急败坏地下令集中起全军所有云梯和“行天桥”车在强弩乱发的掩护下,趁城头上守军不敢露头时强行登城。
城上人自然不敢怠慢,先以弓弩还击,继而抛下檑木滚石,甚而砖瓦等物也雨点般砸下。力气大些的汉子则用狼牙板,专往人稠的地方拍击,每次拍出都会引出一片嚎叫和脑浆血水四溅。也有人使用飞钩,思到攻城人身上,提起来一刀砍死又扔回城下。
但是敌人毕竟太多,守城人毕竟太少。随着城上抛物的渐缓渐稀,城下后继者终于可以踏着同伴的尸体借助云梯或“行天桥”车接近城头。城头上的人只好摸起刀枪斧头奋力搏杀。短兵相接,城头劣势顿现。守城人本来就少,且老弱病残居多,远距离搏杀尚可,兵刃撞击中却迅速大量伤亡。北平城顿时风雨飘摇,形势急转直下,张信与顾成等大将跑东顾不了西,朔风凛冽中急得满头大汗,却无济于事。
正在这危急万分的关头,徐妃带一队女兵运送石头砖瓦登上丽正门城头。见情势千钧一发,来不及半点犹豫,忘情地挥手招呼道:“杀呀,他们爬上来啦!”
顺手搬起块石头,照准正往城上爬的一名官军咬牙砸去。她似乎听见扑哧一声闷响,纷乱中看到那颗头颅如跌碎的西瓜般炸裂开来,淌出红红白白的汁瓢。没等想些什么,又一个人头从城墙下露出来,她机械地搬起第二块石头砸过去,那人惊叫一声连同石头飞离云梯,重重跌落在城下羊马城里。
回头见身后的那些妇女一个个惊惧万分,面色灰黑瑟瑟发抖。徐王妃突然微微一笑叫道:“快来护城!古有花木兰,近有穆桂英,怕什么,女人照样能杀人放火!”说着喝令每个妇女举一块石头抛向城下,“看,咱们也能杀死敌人!来,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徐王妃双眸喷火,大改素日的和颜悦色。吓傻了的妇女们不知所措,只能木然地对准个个人头闭起眼睛乱砸一气,许多人边砸边呜呜地哭出声来。
漫长的一个下午。太阳缓缓沉下西山,城上城下夕阳与血浆融成一片,继尔变褐发黑,千万人企盼的黑夜终于来临了。当瞿能无可奈何地鸣金声响起时,双方都松一口气,暗暗在心头局呼万岁。
徐王妃软软地倚坐在城堞上,暮色苍茫中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手掌,上面糊满了黏黏的黑血,她忽然忍不住,哇哇地呕吐起来,搜肠刮肚地吐了个一干二净。
翠环住的小屋子,坐西朝东,黑夜往往比别处来得更早。屋内已经全暗,看什么东西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翠环已经没有力气挪到床下将蜡烛点亮,小丫头出去一整天了,现在还没个音信,不要说接生婆,连汤水也没人给送过一星半点。不过翠环还觉不出饿,肚中阵阵痉挛作痛已折磨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丫头,你在哪儿?娘娘,你在哪儿?接生婆,俺的大恩人,你快来呀!”翠环暗中瞪大双眼,焦干着嘴唇喃喃自语。然而黑暗空空洞洞,消散了她低弱的声音。腹中阵阵下坠,疼痛如波浪般一波连着一波。她知道无论如何也拖不下去了。可是黑灯瞎火中,天地如死去般寂寂无声。翠环感到令人窒息的孤单无助,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然而试了几回却不能够。
“?亥儿呀,你快快地生下来吧,别再往死里整你娘啦!”不知什么时候,翠环发现自己已满身是汗,疼痛渐渐传过全身,接着木木的浑然不觉,“也许快要生了。”翠环混沌的头脑中冒出点欣喜,下身用用劲,等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刻到来。然而过了许久,仍不见动静,尖锐的疼痛却又席卷而来,毒蛇一样上下乱窜。
“咋回事?”翠环忽然想到,自从怀了孩子就开始担惊受怕,几千里远跑到北平,又受那赶车的汉子折腾,会不会为这错了胎位?听人说要是胎位不正,非得请有经验的接生婆不可,否则十有八九大人孩子都活不成。愈想愈怕,翠环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觉得身下有些异样,勉强伸手一摸,湿乎乎的一把,捻捻有些发黏,放在鼻子前闻闻,浓浓的腥味。
“啊,血!”翠环大吃一惊,头嗡地一下涨大,身下热流却不可遏制地股股涌出,身上仅有的丁点热气渐渐归于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