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北平城内,朱棣一大早便衣甲簇新登上端礼城门。这日,他要正式祭旗举兵,真正将“奉天靖难”的大旗打出王府,打出北平城。
端礼门外,草草搭起了祭坛,正上方一杆牙旗随风猎猎,周围摆满了整只的猪羊和整坛的老酒。红彤彤的初升日光给整个仪式抹上一层油光,分外鲜亮。赞才官轻步走过来禀道:“王爷,时辰到了,您看……”
朱棣面色如铁,霍地撩起战袍第一个走下城楼。道衍与金忠等文臣武将无声地跟着下去。众人一出端礼门,祭坛前军乐鼓角齐声奏响,声震天地,直冲云霄。弓官伏身在前,朱棣一步步登上祭坛顶端。众将士齐刷刷拜倒,口中高呼:“王爷千岁!”
成千上万人一起内喊,声音极其雄壮。望着密密麻麻的军士,朱棣脸色渐渐生动起来,挥手向四方致意。之后朱棣及众兵将齐向大旗叩拜,并洒酒酹神,以告天地
祭拜已毕,朱棣面对众兵将站定,一手按住剑柄一手高高扬起,朗声说道:“诸位将士听着,我乃太祖皇帝孝慈皇后之亲子,自受封北平以来,未尝不守法尽责,日夜思谋如何报国。可惜新皇年轻,为佞臣所左右,不辨亲疏,几个亲王先后遭戮。实在为仇者快亲者痛,本王身为皇室至亲,焉能坐视贼臣祸国殃民?故此冒死起兵,以清君侧,以安天下。凡随我众将,皆乃忠义之士,天下肃清之时,就是尔等功成之日。还望我等齐」0协力,奉天命以讨贼,顺民心而建功!”
声音穿过缕缕晨光,回响在角角落落。张玉、朱能等立刻振臂高呼:“愿随燕王讨贼,誓死保卫大明!”
众将校纷纷应和,喊叫声如排山倒海,滚滚而过。接着赞官放开喉咙宣读燕王檄书,既清君侧,应暂停君号,仍称是年为洪武三十二年,各官员概不受朝廷节制,擢升张玉、朱能、丘福、张信等人为都旨挥检事,道衍为军师,金忠任燕王府纪善,皆随军参仪。同时广为散布起兵檄文,以告天下。
一行人回到存0殿,朱棣长吁一口气,低声问道衍:“你看今日本王表现怎?”
道衍笑笑暗伸一下大拇指。朱棣摇头笑道:“唉,声音抖了点儿,心底纵然不虚,终有些把握不住!”
说话间张玉、朱能等人已经走至近前。朱棣见最后边走过来的金忠,笑呵呵地指着他说今天这吉日是金纪善的,果然风和日丽,不冷不热,天公作美呀!”
金忠闻言忙拱手说:“这都是王爷洪福齐天的缘故。今早隐闻东方有雷声,俗话说早雷不过午,夜雷十日雨。金某估摸着王爷祭礼毕后,还要紧跟着有场喜雨冲冲旧尘呢!”
“哦?”朱棣更高兴三分,“没想到金纪善下通人事,上通天文,简直比得上当年诸葛亮了!好,本王行军打仗,看来万万少不了金纪善了!”
说得众人一起发笑,各拣位子坐下。正商议着先出兵何处,殿内不觉何时忽然暗了下来,门外忽忽作响,有闷雷滚滚碾过。
“啊,纪善的话如此灵验,真是神了!”朱棣起身走向殿门,众人也涌至两侧,惊奇地发现短短工夫天上已阴云密布,极低处乌云翻卷不已,嗖嗖凉风接天连地,院中黄土飞扬,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想起这一句,心中不禁评然而动,但个个噤口不言。忽然低云处电光闪过,雷声直落到耳际边炸开,惊得众人脖颈不由得一缩。紧接着骤雨倾泻,霎时间黄沙消散,搅成泥水四处蜿蜒。天地间距离更近了,豆大的雨滴连成一片雨雾横亘于其间,噼略啪啪砸在地上,树叶上,房屋器具上,加之风声轰鸣,对面说话声竟听不大清。
呆望着突然而至的风雨,众人一时无言。忽然啪的一声脆响,殿门上方一片檐瓦让风吹得掀落到地上,四分五裂许多块溅出老远。
“啊?何以如此!”朱棣睁大眼睛,眼光中闪烁着惶恐不安,“祭天之日,风雨大作,冲?中旧尘也就罢了,又掀下屋瓦来,莫非上天……”张玉、朱能等人也本能地一惊,把眼光投向金忠。金忠见状瞬间头上冒出冷汗,怎么办?面对几双将信将疑的眼神,他张张嘴,忽然灵机一动:“王爷,这是大吉之彡啊这预示着,王府殿上之绿瓦,不日将会换上皇宫之黄瓦,上天尚且催促,可见王爷此举实乃顺天应命!”金忠故作吞吞吐吐,欲言不言的样子。
朱棣立刻会意,哈哈大笑:“金纪善妙解!既有此吉彡在,本王也就十二分放心了。只是此语只可在府中说说,未可与外人道呀!”
京师南京此刻一派慌乱,大夫百姓个个人心骚动,连阴晴不定的天空也似乎有些过于凝重。方孝孺亲笔起草的“讨燕”诏书已经发往各地,各路大将都在领军待发。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又想出一招,联名上书请皇上将出征的仪式整治得隆重些,借此机会显显皇家威风,鼓舞士气,也好未战先胜出北平一筹。
建文帝欣然同意,即亥U颁诏要亲率百官至应天城西北江浦渡为众将帅送行。
连日来南京城郊沿江各渡口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较平日更热闹十倍。战车,战马连踵接毂,各种货物堆积如山,大小船只来来往往,穿梭不定。即将出征的兵将蚁附江岸,四周拥挤着或哭或叫的送行家属。尘土搅成了泥泞’悲情代替了市声,灰蒙蒙的天幕下,乱成一团糟。各路先锋已经渡江北进,耿炳文所率中军终于出发了。建文帝正是在这日来到渡口,亲自为耿炳文送行,以壮其行色。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沿江岸十余里便扯起了帐幔,数千羽林军盔甲鲜亮,刀光闪闪,远远近近分列把守。好奇观望的百姓早被驱赶一空,昨日还吵嚷成一锅粥的渡口忽然沉寂下来,天地似乎骤然空旷许多,纵有鼓角齐鸣,仍不免过于单。
辰牌时分,几个锦衣卫纵马在前清道后,数不清的五彩旌旗飒飒招展,文武百官簇拥着皇上御辇逶迤而至,金鼓铜钲登时大作,甬道两侧卫士齐刷刷跪倒,耿炳文衣甲整齐,五步一趋迎至辕门,亲侍建文帝下辇登上辕门一侧的彩棚内,而后下两阶而立。文武百官贝行至彩棚下分班站定。江风呼呼而过,掀起衣袂飘摇。许多人忍不住想,建文帝登基的头一个年头便大兴干戈,所胃的和平王朝,何曾有过呢?
耿炳文年过六旬,接过赞礼官手中节钺,打起精神挺胸而立,然而雪白须髯却掩饰不住苍老。百官看在眼里,几乎每个人都悲哀地感叹朝廷乏人哪!”
分列站定,有赞官扯嗓高喊:“皇上赐大将军御酒。”伴着乐声执事官跪呈杯盏。建文帝在这种场合下似乎多少有些不适应,擎酒杯的手微微抖动着弯腰对耿炳文说道:“今以此酒为卿饯行,望老将军再展廉颇之勇,早日平定北方隐患,报捷之日,朕当再举杯为老将军接风。”
耿炳文急忙跪地接杯,高高举过头顶答道:“老臣蒙两朝厚恩,为主分忧乃分内之事。陛下不以臣驽,亲授大将军节钺,臣敢不尽力。陛下放心,臣此去定能速战速决,不日献俘于午门!”说罢一仰而尽,眼眶泛红,几欲垂泪。
建文帝闻言强作欢颜略略一笑,下阶执耿炳文手双双登上战船。船上江风更烈,遥望对岸雾气沉沉,一股莫名惆怅涌上心头。
建文帝看看百官远远侍立岸边,便低声对耿炳文说:“爱卿乃股肱老臣,朕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此去征讨,非比以往讨伐蒙古旧元,反叛者乃朕之亲叔,纵然国法不容,可人伦难绝。朕自幼读书,深知作人应讲道义,将来两军对阵之际,望老将军适可而止,能不伤他性命方为万全,勿使朕有杀叔之名。”
“这……”耿炳文闻言一愣,暗道皇上仁慈是不是太过了?只能抓活的,这仗打起来缩手缩脚……不过来不及细想,只得颔首领命,看建文帝缓缓下船而去,呆立半日向,刚才的雄壮之气不觉一扫而光。
朝廷大军北上之时,北平一带已是天翻地覆。一月之中,燕军接连攻克通化、蓟州、遂化、密云、怀来等大小城池十余座。建文帝深寄厚望的都督宋忠一退再退,终于在怀来为乱军所杀。
转眼中秋将至。八月的北平,一年中最佳季节。秋高气爽,金风送来阵阵谷香。燕军连续征战三十余天,疲意已极,无不盼望着能返回北平过个团圆的中秋夜晚。然而军情接连到来,耿炳文所率大军已于八月十三抵达真定,距北平不过三百余里。其前锋杨松更是占据了雄县,大有恶战来临之势。
气氛骤然紧张,朱棣本想进占涿州的,闻讯只得停住,在涿州城西南三十里处扎寨驻军。是夜恰逢中秋,朱棣正要带领众将到各分营巡视,忽有几名军校飞马来报,涿州城中数十衙役押二十余车酒食,前往雄县杨松营中犒军,为燕军所截,现正押在朱能营中,听候发落。
道衍收住脚,仔细想想忽然叫道有了!王爷,破杨松占雄县就在今夜!”朱棣站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凝住笑意,手抚长髯若有所悟:“道衍意思是用这些酒肉去赚杨松?”
“王爷英明,道衍正是此意。”道衍掩饰不住兴奋,“兵贵神速,杨松决料不到我军会行进如此之快。况今夜适逢中秋,南军乍到,给养充裕,必然饮酒行乐,出其不意,必胜无疑。”
“妙!”朱棣掉头对众将说,“立刻传令,连夜渡白沟河,直奔雄县!”
圆月升至头顶时分,二十几辆载了酒食的骡车,沿黄土官道来到雄县城下北门外。守门兵士借着月光看清来人,见是一帮运夫,便漫不经心地喊道:“这么晚了什么人还敢进城!”
“在下涿州判官王真,特奉知州大人之命,送些酒食犒军,以尽地主之谊。请城上军哥速开城门!”下边有人粗声大气地回答。
领头校尉摆摆手又问:“既是犒军,为何不早些送到?此刻黑灯瞎火的,将军怕已歇息了!”
城下早有准备,随即答道:“你等有所不知,燕军已近涿州,常有游骑出没,白天根本不敢出城,夜里来还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呢!快快开门,进去再细说!”应答合情合理,众人当放下吊桥,城门也随之隆隆洞开。张玉扮作涿州同知,一马当先,领众人赶骡车开进城中。守门兵士等不及,先搬下几缸酒来。忽然张玉手中多了杆长枪,车夫们也纷纷从车上抽刀在手,直扑上来。众兵校猝不及防,片刻工夫被砍翻了数十个,其余的叫嚷着四散逃窜。张玉就在城头上高举起火把,城外燕兵在朱能率领下,呐喊着涌进门洞。
杨松此刻正与众将在中军帐外饮酒赏月,忽闻隐隐中人声鼎沸,以为是军中有人喝醉了酒,并没十分在意。忽然几个小校慌慌张张奔来,带着哭腔远远喊道:“将军,燕兵杀进城了!”
“啊?”杨松酒醒大半,随即冲众人大喝道,“速回各自营中召集兵士!”众人答应着挤出辕门,刚到街上,朱能、张玉已率燕军潮水般漫涨过来。南军各营中群龙无首,又毫无防备,被燕军横冲直撞,如切菜瓜般恣意砍杀。不到一个时辰,九千人马已是死伤大半,余者皆降。
月落西山’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朱棣左有道衍,右有金忠,乘马进人雄县城中。街衢四处,尸身遍布,弥漫着股股血腥气。道衍看到,堆堆尸体旁,尚有未吃完的月饼,有人临死前尚捏着酒碗,不免皱一皱眉,暗叹着转过脸去不再看。
当有人指着一员斜卧在墙根的战将尸体说这就是先锋杨松日寸,朱棣?下马来,对着他仔细端详多时,冲左右说道:“杨松固然有勇无谋,败得其所,可是他虽败犹战,死时尚怒目而视,也不失为一条好汉哪!”说着伸手将他眼皮阖上,面露不忍之色。
雄县一战,令朱棣信」0大增,他采纳道衍的建议,乘胜进击,在月漾桥设伏,生擒了敌将潘忠,开始进行大规模南征。而第一站,则兵锋直指真定。
大军于黄昏之时,在满天霞光中出城,悄无声息地踏上南下征程。朱棣行在中军,骑一匹西域汗血马,前后左右数十亲兵护驾。米黄色帅旗,不知不觉穿过满天星斗,行进于第二日清晨雾中。脚步马蹄夹踏里,四周极静,不时闪过挂满红灯笼般的柿树和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片片金黄黍稷。
通往真定的小道上,几万军士疾行一夜,伴着朝霞满天,倦意也阵阵袭来。朱棣正忍不住眯眼打吨之际,忽听有马蹄音迎面疾驰而来,心中一惊,睡意消去大半。忙睁眼看时,张玉、朱能几员将领来到近前。
张玉叉手禀道:“王爷,我军夜行军百余里,如今已至蠡县与博野之间,是否可埋锅造饭,歇息一下?”
朱棣活动着手脚点点头,有中军于各营下令,就地歇息。亲兵们贝忙活着架设中军主帅帐幕。
刚刚收拾妥当,朱棣与张玉、朱能、道衍、金忠等人各端饭碗围成一桌急急忙忙往嘴里办拉着时,前方打探消息的兵卒回营禀报军1清,并称捕获敌军一名头闻听此信朱棣面露喜色,放下饭碗叫道:“快带进来!”
被擒的是耿炳文部下一个百户,名叫张保,三十余岁,个子不高,獐头鼠目,惊恐的小眼珠四下乱转。刚进帐门便扑通跪倒,也不辨哪个是主帅,筛糠叩头哀哀连声:“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朱棣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看你如此鬼灵,怎的做了俘虏呀?”
“小的奉军令带两名探马前来查勘道路,不小心撞见王爷音下,那两个探马战死,小的马腿被砍断……”张保依旧头也不抬,只管抖着身子不停捣蒜。
“那你要纟实道来,耿炳文军中如今是何情形?”
“禀王爷,耿炳文音下号称募集军队有三十万,其实已到真定的不过十三万。其中一半驻扎在滹沱河以南,一半驻扎在滹沱河以北。近几日一直忙着架桥铺路,各处给养也在加紧催缴……”张保口齿伶俐地答道。
“那耿炳文六旬有五,身子骨如何?”
“回王爷,耿炳文虽说年老!身子倒还结实,昨日还到小的营中察过,小的见他精神矍铄,每至一处都细细询问如何备警,如何持更夜巡,如何防袭,如有回答不清者,当便轻则训斥,重贝记过……”
朱棣脸色冷峻,捻须髯若有所思。
将佐谭渊站在朱棣近前,低声说广王爷,话已问完,怎么样,杀了?”声音虽小却被张保听得清楚,一时吓得六神无主,伏下身子头砰砰直撞地面,哭叫道:“王爷,王爷!小的虽在南军,也是让招募军丁抓来的,并肖小人所愿,小人也是无奈呀。家中父母妻儿日夜盼小人归家,小人情愿作牛作马,千万别让我死呀!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