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皱皱眉头。道衍忽然灵机一动,附耳对朱棣悄言两句,朱棣心有灵犀,当即会意,波澜不惊地说:“张保,你不用害怕。本王向来以仁义闻名天下,此次兴兵为的是铲除朝廷奸臣,当然不会乱杀无辜。你起来,赏你二十两白银留作日后回家之用,你现在选匹良马回营去吧!”
哀号绝望中的张保嘴上贴了封条一般戛然止住,惊诧不已地问:“放小人回去,赏两马?王……”
看他惊喜交加之态,朱棣抚须哈哈大笑:“张保,你听着,本王素来仁义,你回去后可广为散布。另外,你回去后要当面告知耿炳文,我军已经夺得雄县等几个战略重镇,日下士气正盛,勇不可当。本王如今正要攻打真定,现正屯于蠡县和博野之间,要他好生防备。”
“啊?王爷,小人不敢,小人回去之后瞅个机会逃回家中,再不与王爷为敌。”张保自恃聪明,猜想朱棣一定在试探自己,急忙表明迹。
“哼,你不肯若不按本王吩咐行事,你就别回去了!”朱棣有些不耐烦,面色一沉。
张保一见确是真要自己这样做,一时也猜不透是何用意,又怕节外生枝丢了小命,忙答应着退出帐外一溜烟去了。
看看张保走了,谭渊愤愤不已,冲朱棣高声说:“王爷,我军连夜疾行为的就是攻其不备。如今碰见个张保,不杀他也就罢了,还要他回去泄露军情,莫非王爷另有打算?”
坐在凳边的蒙古人将佐火真也涨红脸嚷道:“王爷曾下令全军严守机密,怎么自家却解开怀给人看?”
朱棣胸有成竹,抬手止住众人吵闹,朗声说:“诸位,用兵之法虚虚实实,须因时而变方可保不败。本王原不知彼之虚实,故欲攻其不备。今已知其半军驻河南岸,半军驻河北岸,与原来所料想的不一样,故要随机应变。耿炳文久经沙场,深知战败之后的后果有多严重,故而举止谨慎。若让他知我来进攻,他必然会将河南岸的兵力全部移至河北,以图数量上占据优势。只有这样调动他,我军方可一举击败他全军。倘若按原先计划去偷袭,以我之兵力虽能胜过河北岸南军,可是南岸之敌却会乘我战斗疲惫日寸鼓噪过河,以彼之逸敌我之劳,则凶危万分哪!本王之苦心,诸位还不明白么?”
朱棣话音刚落,张玉、朱能等将领鼓掌喝起彩来。没了偷袭的意思,行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到第二日中午时分,方行至真定城郊。前方哨兵来报,燕军前锋距真定只有二十余里。朱棣点点头,忽然对身旁的道衍说:“此战敌强我弱,非同小可。本王想要披甲上阵,冲锋在前,为将领们做个榜样,道衍以为如何?”
道衍惊愕地看看朱棣忙摇手说:“万万不可,王爷万金之躯,怎可此冒!”
“哎,”朱棣不以为然,“纵观古今,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枪林中闯出来的英雄,父皇当年不也亲临战阵?我意已决,否则此战恐怕难以全胜!拉开帐幔,本王要更衣换甲!”
待朱棣再从帷帐后出来时,像换了一个人。头上金盔闪闪,身披锁子黄金甲,内衬蜀锦红袍,腰束玲珑玉带。左挂雕弓,右悬羽箭。腰间横佩青龙剑,足蹬花脑头战靴,骑在汗血马上,长髯飘飘,威风凛凛,众将见了,啧啧不已。可是当听说他要冲锋陷阵时,众人忙又七嘴八舌地阻拦。朱棣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他愈加意气昂扬,将令箭、令旗塞到道衍怀中,带一队亲兵,大喝一声,呼哨冲出。
滹沱河由西北而来,至真定城下折为东西向,绕过真定城又蜿蜒流向东南。朱棣带数百亲兵沿河滩向上游飞驰。城西有一片大大小小的军营,有的掘壕而设,有的立栅而建。一座连一座的军营中,因号旗不同,极易找到主将的中军大帐。因为他们没举旗仗,甲胄又与南军无甚区别,故此贴近对方营寨时,南军营中正各自忙碌不息,有的正掘壕竖栅,有的正立木修筑望楼,没有人会想到大白天敌人还敢来劫营。许多人看了他们一眼,还以为是哪营的大将来巡视,仍旧忙活得更欢了。
见此情景,朱棣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端大刀狠狠一挥,众亲兵呐喊着冲过去。顿时如狼人羊群,在一片狂呼乱叫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血肉迸溅,哀号连连。混乱中有人挥刀砍倒大纛牙旗,有人将火把扔向粮草马厩,立时火光冲天,整个军营更乱成一锅弥弓。
道衍远远见火光腾起,知前边已得手,立刻传令响起三声号炮,大队燕兵潮。
朱棣领众兵正杀得兴起时,城内耿炳文隐隐闻听动静,不过他并没想到是燕军劫营,还以为哪座营中失了火,忙带几个护卫踏过吊桥出城来察看。
刚行至吊桥头,朱棣已狂飙般席卷而来。朱棣冲在前头,见吊桥放下,桥头簇拥着一堆人正向这边眺望。定睛四目相对,彼此认出,没想到此时会在这里相见,相互惊讶万分。电光石火间,朱棣先反应过来,大吼道:“那就是主帅耿炳文,速生擒于马下!”一边挥刀冲过去。
耿炳文未拿兵器,仓促间惊慌万分,本能地拉出腰间宝剑,打马向城内退去。“擒贼先擒王”四字在朱棣脑中一闪,天假其便,看来这仗太轻松了。这样想着便不顾一切发疯似的冲过去,跃马上了吊桥。
耿炳文周围护卫此刻明白过来,急忙举刀枪抵挡。耿炳文趁机后退几步,掉转马头进城,向城上喝道:“快拉吊桥!”
吱吱扭扭一阵闷响,吊桥活动了。正站在吊桥上的朱棣摇晃两下,险些掉下马去,眼看吊桥缓缓上升,耿炳文已冲人城墙门洞,朱棣又气又急,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挥刀去砍吊桥一侧的铁锁链。火星四射间刀已卷刃,吊桥已渐渐离开水面。朱棣不敢再犹豫,扔掉手中大刀,双手催动缰绳,汗血马长嘶一声,自桥头跃下,蹿出一箭开外,其余亲兵贝无一幸免,纷纷被掀人护城河中,有些滚落到城墙角下,也被城上抛下的檑木砸成肉浆。
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功败垂成啊!朱棣暗暗庆幸逃生之余,又万分不甘心。回头一看,耿炳文已登上城楼,顿时气急败坏,于箭囊中摸出一支鸣鹘箭,弓拉满月,嗖地射上城去。手抖得厉害,箭略偏些,射中耿炳文身边的一个士卒,应声翻滚到城墙脚下。耿炳文也在为刚才险遭不测而心有余季,喘气还有些不匀。忽然瞥见一个将校拉弓欲往城下射,心头突地一动,慌忙大喝一声:“放下!”
军校已瞄准待发,闻言满脸疑虑地看看耿炳文:“耿将军,他正在射程内耿炳文不耐烦地吼叫道:“叫你放下你就放下,休得多嘴!”军校不解地讪讪垂下手后退几步。
耿炳文长叹一声:“虽说是两军阵前,可他是皇叔啊!当今皇上至孝至义……”转身吩咐,“紧闭城门,待来日决战时灭他羽翼,将其生擒!”
混战一场,燕军连端城外两座敌营,士气分外高涨。次日中午时分,秋气清爽,天净如水,云团似浮萍斑斑点点,正是沁人心脾的好天气。真定城下东北处杀气四溢,两军严阵以待,双方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燕军所排是四门斗底的方阵。以步兵刀枪手四面排开,间以盾牌标枪,其后是弓弩手,骑兵居于中央。耿炳文见状则排出雁行阵,尖锐居前,重兵在后,像尖刀一样直插燕军心窝处。
大战在即,两军异常寂静,空气中弥漫着将死的血腥气息。忽然间,大旗一挥,震天鼓声擂响,令旗摇摆,阵形晃动,大战开始了!
按耿炳文安排,南军雁行阵如箭头般直向燕军阵中射去。不料将至近前时,燕军忽然阵形变动,分成四队,张玉、朱能、张信、谭渊各率一军,直冲耿炳文军两翼。厮杀中双方血肉飞溅搅作一团。
真定城外广阔的原野之上,尘土高高飞扬,兵对兵,将对将,捉对砍杀。战前的所想所感一哄而散!此时每个人不得不收回万般思绪,将家人私情抛于脑后!专心致志地盯住身边的刀光剑影,被杀或者杀人。“快杀,快杀,不然自己就活不成。”每个挥刀的人只有这一般心思,他们来不及想为何要杀,为谁而杀,只能且顾眼前,像被人拿在手中的一柄刀,毫无意识地四下挥舞而不能自主。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能活着见到父母妻儿而不得不让对方永远地离开他们的家。负痛的惨叫,垂死的哀号,此起彼伏间已唤不起麻木的听觉。“快些杀啊,杀完了他们我就能回家。”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刚才还体壮如牛的汉子们变成一具又一具尸体相继倒下,血肉渐渐洒满了整个战场。
双方正杀得难分难解之际,朱棣已率一队骑兵迂回至敌后,贴城墙悄悄包抄过来,怒吼着冲乱了南军阵势。眼看阵脚大乱,耿炳文措手不及,急火攻心间竟有些头晕目艮花,忙揪揪领下白须让自己清醒些,四下驱使着稳定阵形,应付两头夹攻。
然而耿炳文没有料到的是,另有一员燕将丘福已趁他们忙于阵战之机,率军攻人了真定城北门。北门是座瓮城,外城虽被攻下,内城却还坚固。驸马李坚奉命守城,闻军情紧急,忙挥军冲人瓮城,混战厮杀,想将这帮人赶出城门。
可是已经太晚。燕军愈涌愈多,简直无法招架。李坚感觉闯人了难以游出的海洋,使尽浑身解数,仍杀不出个东西南北来。
驸马李坚在厮杀中,不知怎的,恍惚间生出几丝悔意。本以为燕军很容易平定,自己以驸马身份出征,应该说绝无危险,回去后便可风风光光地建功封侯。然而此刻在血肉的海洋中,却强烈地感受到平安活着的好处,他一边砍杀一边想,自己已经贵为皇戚,还要再争什么富贵呢?人哪,真正是苦在了不知足上。
由于紧张,由于劳累,很多人的意识已经陷人半模糊状态。李坚正胡思乱想着机械地挥刀乱砍,忽然发觉一员战将飞马过来挺槊刺向自己,急忙强打精神举刀招架。不料那将佐看衣甲职位不高,力量却不小,“当”的一声脆响,刀枪相撞,李坚感到双臂发麻,稍一迟钝,已被对方横槊打在腰上,“哎哟”一声栽于马下。
将佐见自己三下两下竟打败了一员大将,显得十分兴奋下马来拔腰刀便要割对方首级。李坚被摔得一时难以动弹,眼看性命不保,绝望中大叫一声:“别,别杀,我是当朝驸马李坚!”
此刻耿炳文见阵中混乱异常,情知大势已去,败局已定,长叹口气挥旗鸣金撤回城内。平时还算宽大的真定城门此时显得过于狭窄,众士卒你推我搡,拥塞在一处,互相践踏着,地上又多了好些尸体。耿炳文情急之中不得已斩了几个窜得最欢的兵丁,总算顺当一些,闹腾一阵后,城门终于轰隆隆地关上了。耿炳文一时还理不出个头绪,从前随洪武皇帝南征北战,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窝囊过。莫非真的老了?皇上啊皇上,你不该派老臣来呀,丢了一世英名不说,一天中会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耿炳文很快打定主意,躲在城中坚守不出,立刻上表辞去大将军之任,让朝廷赶紧派人来替换。
而朱棣已喜盈盈地在真定城下中军大帐中检点战果了。先带上来的是被称作大都督的顾成与驸马李坚。传令下去后,二人反缚双臂被推进帐来。
对于顾成,朱棣颇为了解。同耿炳文一样,顾成也是员老将,头发花白髭须苍苍。此人遍身文满虎豹图案,赤膊上阵时,常令对手不战生畏。由于功勋卓着,遂由普通士卒逐级提升为左军都督,满朝文武无不膺服,颇有威信。对此朱棣早年在朝中亲眼所见,来北平后亦颇多耳闻,今日能有机会笼络住此人,真是求之不得。
于是朱棣离座趋上前去,喝退两旁士兵,亲自为他解开绳索。细心地替他理理凌乱的须发,柔声说道唉,年华易逝,将军真是老多了!”
顾成虽然勇猛,但也乖巧,见朱棣语重心长,也就顺坡下驴,垂头叹道:“确实呢,老臣为太祖皇帝驱使多年,早将自家性命许身大明,今日有幸见到殿下,有如见到当年太祖一般。从今以后,老臣也可歇息了。”
朱棣没想到如此顺当,大喜过望,拊其脊背连连叫好:“老将军真是义士!本王向来以道义为先。今日义士见义士,也算是惺惺相惜吧!哈哈……”当下令赐座,又叫准备酒饭压惊。
客套后朱棣斜眼看看帐门口垂首而立的李坚,登时沉下脸来。李坚比别人不同,是大名公主的驸马,朱棣的妹夫,算来是至亲的亲戚。见李坚垂头丧气,遍身血污,朱棣慢条斯理问:“李坚,你这是干什么!一家人打打杀杀!朝廷出了奸臣小人,离间皇室骨肉,我此番出兵,一是希图自保,再者便是要清除君侧,以使皇族和睦。可是你,却也懵懵懂懂地掺和进来,唉!”
李坚涨红了脸,头垂得更低。怎么办?像顾成那样痛痛快快地投降了完事,还是来几句硬的?思之再三,李坚觉得自己与顾成不同,再怎么说也是朱棣的妹夫,万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朱棣不是说自己最讲道义吗,那我也讲点道义,岂不更好?反正他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说不定还会高看一筹。
想好后李坚脖颈一梗,硬邦邦地说道:“我是奉朝廷之命讨伐叛逆,又不知什么详情,何罪之有!”
朱棣偷眼看看四座将士倶在,顿觉尴尬,满肚子窝火,红着脸说:“你去换身衣服用饭歇息,改日我送你回北平看看你嫂子与三个外甥,等仗打完了再送你回家去!”说着抬手叫人拉李坚下去。这才缓过神来与顾成等人陪话。
欢宴完后已是二更天,众人告乏散去。看看身边无人,朱棣叫住金忠说:“金忠啊,离家这么久了,北平那边着实让人放心不下。明日你便回北平好了,所有事务须小心办妥,万不可让后院起火!”
金忠略呈醉意,仔细听着拱手答应。“还有,将李坚也顺路带上。这小子本事不大却牛气冲天,哼!将他带到北平,又如何处置?论家他是亲戚,论国他是俘虏,又不肯归顺。唉,不伦不类啊!”
“那……”金忠转动双目艮,琢磨着话里的意思。
“最好不要让他回到北平,省得将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朱棣抛下一句话,看也不看金忠,转身出帐消失在夜色中。
当金忠离开真定大营回北平的第二天,有消息报来说驸马李坚不知何故,趁人不注意举刀自杀。朱棣正在大帐中议事,当着众人面不禁滴下两行泪来:“唉,李坚啊李坚,真是糊涂蛋!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倒来了真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