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衙役跟着起哄,将手中水火棍砸在地上咚咚乱响,齐声喝道:“快招,快招!”唬得三人魂不附体,犹如进到阎罗宝殿般0惊肉跳,奇痛也阵阵袭上全身,竟相继晕了过去。
泽生醒过来已是三更时分。看着四周,黑糊糊的三面是墙,一面影影绰绰立着根根木栅栏,分明是在牢中了。泽生一直在想自己肯定是做了个噩梦。可梦中的情景也太逼真了,那阴森森的大堂,阎罗般的大官,挨打时的滋味,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泽生有些奇1陆,我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现在已经醒了,却怎么还像在牢中?
他暗暗奇怪着想翻身坐起来,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啊地尖叫一声,重重躺倒在草堆中。看来不是在梦里,是真的了。可为什么会惹来官司呢,他想起来了,都是因为那把刀。不过刀确实是自己拾的,为什么当官的不好好查一查就硬往自家头上扣呢泽生又想起他哥,悔恨立时涌上心头,自己受苦不算,还把哥也赔上。要是万一被杀头,那史家不就全完了么?千思万绪地撕扯着,泽生忍不住将脸埋在土腥味极重的乱草中抽泣起来。
忽然一阵微响,一个黑影慢慢挪过来。“哥!”泽生急忙一把将那黑影扯住,“俺也不知道咋回事,让你跟着受连累。你说说这下该咋办呢,哥!”泽生仿佛得了主心骨一般,顿日寸来了些精神。
然而黑影却不是润生,而是在大堂上的那个穿丝衣的汉子。“兄弟,你不知道咋回事,我也糊里糊涂,”汉子声音嘶哑,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和白天刚上大堂时理直气壮的样子判若两人,看样子也打得不轻。
泽生多少有点失望,不过能有个人商量总比一个人闷想强。他仍揪住那人衣襟问:“那,那可怎么力、呀?”
“唉,怎么办?我听人说,进了府衙,白长嘴巴。有理也说不清啊!再说这是京师,天子住的地方。出了人命案,况且还是官府的人被杀,谁敢怠慢?要是拖得久了,传到朝廷上去,他那官还当不当啦?小兄弟,我猜府尹八成是想从速结案了事,成心要将咱们拿来当替罪羊呢!”
“啊?!那,那咱们可不能乱招啊,杀人是要抵命的!”
“哼,不招,不招由得了你么?堂上的活儿你也见识过了,我琢磨着明天还有更毒的等着咱们。官家的把戏你还不知道,他要成心让你认罪,再硬的汉子也挺不住的。整你个半死不活,胡编几句供状,抓住你的手一摁手印就算了事。唉,在劫难逃啊!”
听说还有更毒的刑,泽生浑身一激灵,先自瘫软下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瞪大绝望的眼睛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良久,那人幽幽说道:“小兄弟,摊上这等事,都是命啊!万事不由人,一生都是命,不服气是不行了。我一个人还好点,你们却要搭上哥俩,唉,惨哪!”
一句话说到泽生心头上,眼泪刷地又流下来,哽咽着问:“俺哥呢?”
“大概在隔壁牢中吧。小兄弟,事到如今,我有个未必高明的法子。这样办多少能救出个人,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人似乎看看栅栏门,压低嗓音说道。
“刀是俺拾的,不能让俺哥跟着受苦,只要能救出俺哥,俺就听你的。”泽生沉浸在对哥哥的负疚中,急切地盯住那人,尽管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不瞒兄弟你说,我是扬州出了名的大富户,这几年贩丝赚了不少。官府不就是要抓个凶手吗?小兄弟你要是有胆,明日一开堂不妨直截了当认下来,一个人担了这个罪名……”
“不,俺没杀人!俺……”泽生闻言大吃一惊,嚷叫起来。
那人慌忙梧住他的嘴,低声说:“你听我说完。要是你不一个人担下来,那咱们三个还得饱吃各样大刑,临了还是个死。如果你认了,你哥就能捡下条命。将来出去后,我自当拿出一半家产来送给你哥。这样的话,你家不仅不至于绝后,还能变成富裕人家。小兄弟,你想想,一个人是罪,三个人也是罪,你总不愿意让你家就此绝后巴!”
听听也是这个道理,泽生平静下来,嗫嚅道:“那我认罪后可是要杀头的,俺怕……”
“哎,怕什么?既便你不认罪,到头来还不是要杀头?你痛痛快快地招了供,就不用再挨打,到时候刀斩乱麻,嚓地一下了事。你没见那些用刑人的刀,快着呢!你还没觉出就已经没事了。小兄弟,大哥都是为你家着想。人活百岁也免不了一死,你一个人救出两个人,功德无量啊!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汉子,上天看你仗义,准让你投胎到富贵人家!”
泽生仔细想想,确实也没有再好的办法。想着只要明天一招,不仅救出了哥哥,还能让哥哥得一大笔钱,再不用受苦受累,自己也不用受疼挨打,忽然轻松许多,咬咬牙说那好,就这么办吧!只是你别骗俺,出去后一定给俺哥多多的钱。”
那人见他答应了,也高兴起来。扑扑地拍拍胸脯说:“咱做买卖的最讲信义二字,我一定把一半家产分给他!这个你放心好了。”
“那咱明天招供,俺怎么说呢?”
“你就说杀人前一日在街上冲撞了捕快,发生口角。心中不忿,便打早起来端了尖刀寻机会报仇。恰好在大中桥遇见他,遂将其引至桥下,趁其不备将其乱刀扎死,而后将刀扔到河中。后来见其腰刀不错,便顺手带了回去。你一定要一口咬定此事是你一人所为,别人并不知晓。”
“好,只是刀上有个缺口,听公人说是砍在桥墩木头上折断的。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说?”
“咳,这还不好说?你就说捕头见你刺他,慌忙抽刀抵抗,没看准砍在桥桩立木上,你趁机又刺了几刀,将他刺死。你往外拔腰刀时由于用力过猛给弄折了个尖。”
泽生在黑暗中点点头,心中暗道:“哥,弟弟这一死,能救你出去,还能过上好日子,也算值了。”
见泽生不吭声,丝衣汉子又交代说:“招供时一定要讲清楚,这事是你一人所为。再有,千万别告诉你哥,否则他阻三阻四的,大家都活不成。”
泽生“嗯”地答应一声,忽然焦躁地问:“什么时辰了,天咋还这么黑?”
“唉,你没听人说,系狱之囚,日胜三秋啊。也怨不得你着急,早着呢!”
次日过堂情形,实在大出润生意料。
润生也是一夜没睡,浑身说不清的疼痛使他合不上眼。更主要的,他必须想想明天该怎么办。突然而至的灾难,使他有些发懵,不过事已临头,也只能向前看,找个了结的法子了。和丝衣人不同,润生想着只要自己没杀人,他们再打两回,能咬牙挺住不认,官府自然会重新再查,总不能因为挨几下打,好人就非得变成坏人吧所以今天上堂时他已做好了咬牙受刑的准备。只是暗暗0疼弟弟泽生年轻经事少,千万别惹恼了公人,让人给打出个好歹来。有心嘱咐几句,可一不到的。
不料大堂之上,府尹刚拍响惊堂木,昨日一声未吭的泽生忽然跪着向前爬几步说道:“老爷别动刑了,泽生愿意招供!”
堂上众人闻言纷纷一惊,府尹颇觉得意地笑道:“如何?人是苦虫,必得用刑,想通了吧?早些招供,何必昨日受苦,快招来本官听听!”随即又吩咐,“仔细笔录着!”
泽生咽口唾沫,稳稳神,遂将想好的话一五一十讲出来,末了又特别说道:“老爷,这事都是小民一时气愤做出来的,不干哥哥和这个人的事,望老爷将他们放了。”
润生听他说完顿觉头内“嗡”的一声,惊骇万分地失声叫道:“泽生,你哈时杀人啦挨两下打不要紧,可千万别乱招,那是杀头的罪啊!”
泽生此时已泪流满面,扭脸冲润生呜咽道:“哥……弟弟对不住你……你出去后……好生……”
府尹不耐烦地打断说道:“你既杀人,罪在不赦。可有什么话说?”
泽生慌忙扭过头来:“没有,不干他们二人的事……”
“哼,你这小子倒也讲义气,”府尹翻着白眼点点头,“叫人犯认供画押!你二人虽然无罪,可也妨碍了官府办差,也罢,本官暂不追究。左右,与我乱棍打出!”
堂上登时纷乱起来。丝衣汉子闻言慌忙叩个头瘸着腿抽身便走。润生被众人推搡着回头叫喊道:“泽生,泽生!千万别乱招,哥出去找人替你说理!”
泽生扭过头去看哥哥,泪眼朦胧中,已分不清润生的面容。
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两眼生疼,大街显得空空荡荡。润生踉跄在路旁,心中茫然失措。忽然见那个丝衣汉子在前边同一个车夫讨价。一下子想到昨晚他俩可能同关一牢,或许他知道泽生为何会突然招了供。便忍住疼抢上几步喊道:“这位大哥慢走,俺有几句话说!”
丝衣汉子见润生踉跄奔来,登时大惊失色,噌地爬到车上说:“银钱就依你,快些走!那个讨饭的花子来了又缠个没完!”
车夫见依了自己,忙答应一声拉起车飞也似的跑起来。润生一两步没赶上,“咳”地一拍脑袋跌坐在路旁尘埃中。
史铁就是这个时候骑匹白马晃晃悠悠路过这里的。
起先他并没留意路边的润生。路旁或坐或躺的叫花子太多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然而润生此时戛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叫:“老天爷呀,你咋不睁眼看看俺这苦人哪!”
尽管夹着哭腔,仍能听出熟悉的乡音。史铁下意识循声转过脸去。虽然蓬头垢面血迹斑斑,史铁还是立刻认出大致模样来。史铁不相信似的勒住马头,试探着吆喝道:“喂,润生!”
润生沉浸在似梦非梦中,对吆喝声听得并不十分真切,仍自顾自地哭叫着:“泽生呀泽生,你咋这么糊涂,打反正也挨了,咋还拿屎尿罐子往自家头上扣呢?”
史铁听得分明!虽不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泽生”二字让他认定!这个叫花子模样的人必是润生。于是急忙跳下马来紧跑几步走到跟前。没错,正是润生,才隔了些时日,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史铁满腹狐疑地扯了他一把:“润生!”
连扯几下,润生好容易从亦梦亦幻中醒过来,抬脸看看史铁,一时又跌人雾中,抖手拽住史铁细腻溜滑的丝袍迟迟疑疑地说史铁,这是咋回事,俺肯定做梦了。你不是在宫里么,咋跑出来了?”
这才多长日寸间,村里长得最俊的小伙子就成了这番模样,史铁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知道一定出了变故。便使劲将他拽扯起来说:“润生,这大天白日的,做哪门子梦。俺是在宫里,这几天宫中修缮御花园和几个便殿,要招些木匠铁匠进去。俺向管事的许公公说起你,这不,特意来叫你进宫去。俺琢磨着,只要能进宫,就能见到翠红。你不知道,如今她……”说到半截忽觉不妥,忙将话头打住,顿一下问道,“出啥事了,泽生呢?”
提起泽生,润生立刻勾起心事,纷乱如麻般几句话也说不清楚,扑倒在史铁怀中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