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色未亮,史家兄弟照例早早起来,草草洗漱毕便整治炭火,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泽生,哥在这里生火,你去大中桥那边看看卖炭的上市没有,比比问问,计个好价钱。”一阵青烟散过后,通红的火苗跳跃起来,映着哥俩的脸。
“唉,”泽生答应着扔下手中的火棍走出门去。润生想起来又冲门外交代:“要是没有就别等了。早些儿回来干活,要不人家来取东西时赶不出来。反正剩的炭还够用一两天。”
“唉。”泽生远远答应一声,很快隐没在雾气腾腾的晨霭中。
润生知道,泽生比自己心眼更实,向来听一是一。果然,不大工夫,泽生小跑着回来了。虽是七月天,大清早的太阳还得一会儿才上来,凉风习习中泽生却跑出了汗。
“哥,”未进门便听他喊道,“去得太早,街市上空荡荡的没个人影,这会子怕连城门还没开。俺怕耽误活计,没敢等。要不干会儿活再去看看。”
“嗯,”润生答应着埋头轻拉风箱。“哥,你看,俺在路旁拾的这把刀有些特别呢!”泽生站在他身后有几分惊喜地说。
润生这才抬起头来,见泽生手中掂了一柄弯弓状的腰刀,八九成新,刃如霜雪,便站起身接过仔细看看,果然是柄好刀,只是刀尖处折断了一小块,看罢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刀咱们也曾打过,是公人们专用的,只是不知人家是有意扔掉的呢,还是不觉中脱掉的?”
泽生见哥哥犹犹豫豫,一把抢过来说道:“甭管怎么掉的,反正咱是拾的,又不犯法,况且公人们那么阔绰,丢把刀算什么?哥,你把那个缺口卜一卜,怕能卖他几钱银子呢!”
润生虽不以为然,但也没特别在意。转过身子收拾家什道:“先扔一边,待会儿再说,来干活!”
然而随着日头渐渐升高,街上人流纷纷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应天府捕快班头被人杀死在大中桥下,身上让砍得乱七八糟,眼下全城捕头们者出动了,正到处拿人呢!
润生兄弟围着火炉汗流浃背,正忙得不亦乐乎,只能断断续续地听人议论一两句,并不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况且不管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关一个铁匠什么事呢?不过润生隐约有些担心,听人说北平那边就要开仗了,还是皇叔要和朝廷对着干,他估计这仗小不了,弄不好匠户们要回原籍打造兵器。要是那样的话,怕是一辈子再难见到翠红了。每想到翠红,润生心中便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是旧日情怀的翻腾,是希冀与绝望的交织。
辰时未到,街上行人忽然减少,倒多了些黑衣黑帽手执腰刀棍棒的各班捕快。他们个个神色慌张,三五一群盯着每个店铺每个路者,不时嘀嘀咕咕一番。
不留意间几个皂隶踱进润生铺中。四下打量片刻忽然有人失声叫道:“快,腰!”
皂隶们循声望去,立刻围住刚才泽生随手丢在门旁的那柄刀。有个班头模样的人抄起来仔细端详半日向,又从怀中摸出一块小铁片比划了一下,惊奇地嚷道:“果然是,你等看,桥桩上嵌的那块残片正是这刀上的!”
立刻如炸了蜂窝一般,门口处有人将铜锣咣咣地使劲乱敲,不大工夫,各处捕头纷纷涌来,将小小铁匠铺围个严严实实,路人们不明就里’停下来远远地围拢着想看个究竟。
润生兄弟正干得起劲,见状顿时呆住,各执铁锤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铺内皂隶们对视一眼立刻四下散开,各握兵器在手,拉开格斗的架势。刚才那个看刀的捕头怒声喝道:“你二人既然做下了勾当,理应随我等去官府讲个明白,如此顽固,莫非想造反不成?”
润生到底见过些世面,忙扔下手中铁锤赔笑道:“官爷误会了,我兄弟二人刚来京城,两眼一抹黑,哪敢造什么反?官爷但有要吩咐的,尽管说出来。泽生,快把锤扔了!”
见二人手中没了家伙,众人才松了口气,举着刀棍靠近些,班头说道:“看你兄弟并不像恶人,却因何杀死官府捕决?”
润生被问得一头雾水,一时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泽生看看他哥,又看看黑压压的满是杀气的捕快,战战竞竞抖作一团。见二人不说话,班头又问:“你二人好生大胆,既杀了人,又将刀丢在门口,分明是蔑视官府,理应罪力口一等!”
一提到刀,润生多少明白些,忙抢过话头说:“官爷又误会了,这刀是小人弟弟今早出门时在大中桥路边拾的,并不知道什么杀人的事。俺兄弟二人都是本分小民,小人兄弟生性胆小怕事,又没什么仇家,哪会杀人?望官爷明察!”
内中一个皂隶嘿嘿冷笑两声:“这位兄弟八成没和官家打过交道。如今官府的人被杀,你与我们啰唆有什么用,将心思用在如何应对衙门问话上才是正经!快些带走便了!”
见众人手拿锁链上来真要往脖颈上套,润生这才着了慌,忙拉泽生扑通跪下,叩头连连:“官爷明察,小人确实无辜!”
然而并没人理会,哗啦将二人结结实实拴住,一片吆喝声中推推搡搡向应天府衙门走去。市民们见状个个惊奇不已,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远远跟在后边看官府如何处置。
应天府衙大热天里仍感阴气森森。润生兄弟被带上大堂时,看见里面已先跪了个身着青丝衣梳着高髻的大汉。他们刚开始被这帮手执威武棍的衙役们吓得战战竞竞,连上边的问话也听不甚清楚。后来渐渐镇静些了,方才断断续续明白了怎么回事。
原来早晨时分,有人在大中桥下发现了一尸身,看衣着像是官府人物,便立即上报官府。仵作查看现场,证实其人乃应天府捕快班头,为乱刀砍死。死前尚有搏斗痕迹,桥旁木桩中嵌有一片折断的尖刀,可是凶器和捕快所佩腰刀倶不见踪影,只有刀鞘尚挂在腰上。
就在捕快们从润生铺中搜出腰刀之时,另一班人也从大中桥另一端桥下抓来这个大汉。
情形已明,府尹沉下圆滚脸砰地一拍惊堂木喝道你等三人从实招来,缘何会合谋杀死官家捕头!”
丝衣大汉似乎经历多些,看上去倒不十分惧怕,应声答道:“大人,小民委实冤枉。小民乃扬州人,往来京师贩卖丝绸。今日一大早乘船进城。本想赶个早集,收拾毕当天好赶回去。路过大中桥时,见行人不多,便乘机到桥下小溺,不曾想却被官差们拿下。至于杀人之事,小民实在不曾听说过,更何况小民一个商贩,何苦从扬州跑到京师来杀人?望大人明察!”
府尹高踞案后,捻须点点头,随即将脸拉长拍案喝道:“你二人却因何杀死官差,又将他腰刀藏在铺中快快从实招来!”
润生兄弟被吼声惊得一打哆嗦,吭吭嘛嘛更说不出话来。还是润生大胆些,抖声回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兄弟打山东逃荒来到这里,靠打铁为生,人生地不熟的,躲事还来不及,平素见官差老爷们总心里惴惴的,哪敢杀人?那刀的确是小人兄弟一大早出门拾来的,望老爷明察!”
府尹仍捻须点点头,圆脸上方的细眼微眯起来似乎笑了笑。堂下三人偷眼看在眼里,心下宽松了许多,不由得晃身子挪动跪麻的双腿。
不料府尹脸色突然一变,冷笑道:“哼,说得好听!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你们三人看上去老老实实,还真不像坏人。本官问你,为何别人不在桥下小溺,你却偏去?为何看见河那岸有仵作查看便慌张欲逃?分明是你杀人后心怀鬼胎,放心不下又折回来查看动静。岂料聪明反被聪明误,逮个正着!亏你脸皮厚如墙,还能编出个道道来!”
丝衣汉子闻言大惊,目瞪口呆间不知该如何辩驳。府尹见状得意不已,又冲润生兄弟喝道:“你兄弟二人既未杀人,死者腰刀却为何落在你处?别人不曾拾得,偏你的运气好还有,你兄弟天色尚未亮跑去大中桥干什么?”
润生兄弟听他这么一说,一时也哑口无言,好在润生深知杀人的罪非同小可,弄不好立刻便有杀身之祸,急中生智说:“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句句是实,并不敢说谎。大老爷试想,倘若我兄弟杀了人,要他一柄腰刀干什么?即便拿回去也须藏个严实地方,怎能随便扔在门后这些都于常理不符,望大老爷明察!”此时丝衣男子也省过神来,叩头接过话茬:“大人,小民一个外地商贩,和捕头无冤无仇,缘何杀他?实在是小人在桥下小溺,见对岸有许多公人,不知出了何事,故此无端惊慌,急忙上得桥来,并非心中有鬼,望大人详察!”
府尹正为自己刚才所言得意不已,听他们一一辩驳,颇有些恼羞成怒,撇撇嘴慢条斯理说:“说得好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京师如此之大,为何单单捉得你三人?分明系案中凶犯至于你等和捕头到底有何冤仇,你们0里自然清楚。俗话说千求不如一唬,千唬不如一揍,来呀,刑具伺候!”
两旁衙役如狼似虎地应喝一声,咣啷啷把夹棍铁链扔到三人身边。三人似乎被蝎子蜇了一下头皮发紧,浑身不由得缩作一团,面面相觑却作声不得。
府尹端起胖圆脸眯细眼将他们挨个扫视一遍,眼光渐渐变毒,忽然暴怒道:“好呀,串通杀人,还敢抵赖!你等可知五刑之设,罪莫大乎杀人,今日本官就是将你等活活打死,也不为过!来呀,拖下去好生伺候,什么时候张嘴招供才能算完!”
不待三人反应过来,早被七手八脚拖到一侧,三把两把褪下衣裤,两个衙役死死按住头脚,随细长的板条雨点般落在身上。三人一阵抽搐,疼痛从屁股脊背一直传到嗓子眼,万分难耐却又喊不出声来,只能闷声胡乱哼哼。片刻工夫地上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啪啪声接连不断,每一下都似乎打在心尖上,疼痛难受,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到此时三人方真正明白为何百姓畏惧衙门如虎,那滋味真是比被老虎吃掉还难熬呀。
即便再难熬,三人也得强忍着。要知道一旦招供,那可是掉脑袋的罪。伴着含糊不清的哼叫,三人不大会儿已是满身血迹,直挺挺地卧在地上连喘粗气。
看看差不多了,府尹摆手吩咐停下,冷冷问道:“本府已经认定杀人者必是你们三人无疑。为何杀人,三人如何密谋,快女实说出来,免得再受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