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你要我怎样?”张信忽觉不妙,挺身而起,直视葛诚。
“嗨,将军休要惊慌。”葛诚已感底气不足,不知说出实情来张信会有何反应,然而事已至此,又不能不说。只得拉张信在身边重新坐下。“葛某想,不如先将妻儿老小搬到营中来小住几日,造成抄家迹象。将军到燕王跟前哭诉,说自己如何与二都督不和,二人如何抄你家,抓捕你家妻小。这样一来,燕王定然不疑,大事可成再者事成之后,你家老小俱在军营,也可免遭燕王残部的毒手……”说至此葛诚忽然想到自家小儿,呜咽着滴下几点泪来。
张信却不看他神情,挺身厉声问道:“我家老小何在!”说着便想回去看个究竟。葛诚急忙一把扯住,抖声说:“将军不必动怒,一家老小俱在营中安然无恙。事成之后,将军一家团聚,加官晋爵,有何不美?”
张信抖动袍袖,将葛诚拉了个趔趄,大步出帐,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葛诚愣了片刻,不知张信接下来要做什么,忙踉跄着奔出去找张并、射贵。
张信快马加鞭来到家中。屋内一如平日,似乎略微有些凌乱。然而不见了昔日的儿女嬉闹之声,空荡荡的窒息压抑。年迈的老娘,懵懂的儿女,柔弱的妻子,如今不知蜷缩在哪里,有否吃喝?是否受辱?张信擦拭一把满脸的灰尘汗水,家破人亡之感袭上心头,他周身阵阵发冷。
“苦肉计,苦肉计!张并、谢贵还有葛诚,三个奸贼,想要升官发财何不自己冒险。张信何罪,家小何罪!”张信冲墙壁大声质问,顺手拉出壁上挂的宝剑,红着眼目了住剑刃寒光,思忖一会儿,毒毒地点点头,“不是我张信不义,到底鹿死谁手,走着瞧好了!”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北平城中各街道车马稀少,行人寥寥。
瞅准这个不大引人注目的时刻,张信改头换面,顶块太平方巾,身着湖色绉纱袍,沿街衢一侧低头匆匆而过。凭这身再平常不过的百姓衣装,他一直来到燕王府的正门端礼门时,也未发现有谁注意自己,张信长长出口气。
朱红大门紧紧关闭。张信走过去,对斜倚在遮阳伞下的几个门官深施一礼:“诸位辛苦。我有要事要见燕王,烦劳通报一声。”
门官们斜眼打量他一番,有人懒洋洋地回答你是何人哪?我家王爷可不是你们摆摊贩货的那么好串门儿,总得报出身份才成。再说了,王爷如今疾病缠身,卧床不起,任你多大身份也不能见。”
张信堆着笑意,摸出几个银锞子塞到一个年长些的人手中,压低嗓门说:“实不相瞒,我是北平都督指挥检事张信,原也是燕王部下,现有生死攸关的大事急见燕王。诸位与我通报一声,但提张信之名,燕王定然相见。将来功成之后诸位自然也算一份。”
几个人将信将疑对视一眼,年长者苦笑道:“既是张将军,我们怎敢怠慢?只是府中再三有令,燕王患病期间忌见生人,否贝便会冲去灵气。将军在燕王属下当过差,府中军令想来也知道。我们怎敢拿自家性命试着玩?我看……还是待些时日再来吧。”说着恋恋不舍地又把银子递给张信。
话说到这份上,张信也不便相逼,只得无可奈何地告扰离去。本来想出了这口恶气,不想连燕王的影子都撞不见,这可如何是好?一想到妻儿老小无缘无故被扣留住,羞辱引发的怒火重又燃起,“他娘的,决不能便宜这帮小人!我张信岂是轻易受人摆布的么?”收住脚仔细思虑一会儿,张信忽然有了主意,“对,就这么办!”他大踏步走回家里。
夏季看看将尽,白日已不显得有多漫长。凉风吹过一阵便日收桑榆,薄暮悄悄遮掩过来。掌灯时分,一乘两抬小轿,颤悠悠走出都司衙门后院,东拐西转,走的全是静僻小巷,不多时燕王府已高高矗立眼前了。张信蜷缩在狭窄的女式小轿中,紧巴巴地绷着一身翠红小衫,白纱大披肩遮住大半个脸。透过轿帘缝隙望去,街上行人比正午多出几许,沿街店铺透出隐约灯光,叫卖声时远时近悠悠扬扬。不时有零星马队和步兵衣甲刀剑撞击着打轿旁走过。张信不由得突突一阵心跳,生怕半路弄出个闪失来。
按原先的吩咐,两个轿夫沿王府城墙转过半遭,不多时拐到府城东侧的体仁门。此处紧临通惠河,街道狭窄,较端礼门僻静许多。
此处也是朱门紧闭。张信暗暗示意,前边轿夫上前两步与守门兵校唱喏施礼,说燕山卫张总旗家人有事进府。已奏请过王爷。兵校们对百户以下将领已不甚知晓,听说有王爷准许,又是个女人,便开了一侧门洞放轿子进去。
张信暗舒口气,心说事成有门了,合该张并、贵倒霉,张信我非出这口气不可钻过门洞,沿小径再往里走,两旁多是披挂整齐的卫士,肃穆中隐隐几分杀气。张信偷眼望去,一切似曾相识,当初也曾在府中带兵操练,如今却男不男女不女地偷混进来,紧张中不觉几分感慨几分叹息。
走不多时,前边又有一门。此门直通府中,故而盘查更严。轿夫虽再三称轿子内是张总旗夫人,门卫却不依不饶,径直上前掀起轿帘。未看清衣着,却注意到了胡髭拉碴的半张男人脸。立刻情知有诈,“嗷”的一声怪叫向后跃出数步,咣啷一声长剑出鞘。
其他兵丁见状立刻如临大敌,刀枪并举,将小轿团团围住。两个轿夫不过为多得几两银子,何曾会想到有这样的场面,登时面如土色,瘫倒在地,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得。
张信见状知道不能再迟疑,三下两下扯碎外罩小衫,露出武官公服,腾地跳出轿来,挥手冲兵丁们喝道:“我乃北平都督指挥检事张信,有重大情况,必须立刻面见燕王,尔等快去通报,如延误了大事,当心你们身家性命!”
正如张信所料,这帮兵丁见他那身装扮,听他说话的语气,知道不是等闲之事,一面继续围定一面令人跑进去通报。不大工夫,有一千户装束的将领急急走来,叉手施礼说:“在下朱能,乃王爷帐下千户。张将军里边请。”
张信压住心跳,跟随朱能向存心殿方向走去。沿途灯火摇晃,黑影幢幢。每隔不远便挂有大书“燕”字的角灯,透过灯影仔细辨认,路两旁远远草丛中布满了带甲卫士,剑拔弩张之气扑面逼来。张信不由暗想,葛诚他们硬逼我孤身潜人燕府来逮燕王,似此等情势,岂肖痴人说梦,只能徒搭上自家一条性命。由此看来,这帮人何其可恨看来我张信总算没中他们的套,倒是他们高兴不了几天了!
走近存仁殿,丹墀上下卫士更多。东阁门旁一个内侍早等在那里,冲张信作揖说:“张将军这边请。”阁子不甚宽绰,未进门便闻到浓浓的草药味。转过阁门,东边床榻躺着一人,长髯纷乱地糅在前胸,裹在身上的被子纠缠得如麻花一般。榻侧支着一个火炉,炉上锅中药汤翻腾。药味夹杂热浪,闷热不堪。炉旁竹椅上端坐一人,是个中年和尚,不用问,定是道衍了。
张信不敢迟疑,扑倒在榻前跪拜请安。朱棣有气无力,摆摆手气喘吁吁说道:“张将军乃是自家亲信,不必多礼,坐。”说完后长舒几大口气,似乎吃了多大累。
张信射过了坐于榻侧小凳上,正冲着道衍。虽然着急,却也不敢过于唐突,只好耐着性子问:“王爷一向安康,却不知因何病成这样?近来所服何药?是否见效?”
朱棣又是气喘不已,橘黄灯烛下满面愁倦之容。道衍见状便拱手答道:“王爷自上次与两都督闹了场误会,连日惊惧不安,没承想竟抑郁成疾。名医倒也请过不少,无奈切不准病因,服过的药渣成堆,却始终不见回头,好端端的身子给弄成这样,可惜呀!”
朱棣也缓过气来,颤巍巍地说:“张将军回去后可向二位都督如实禀报,本王实在无有他意,待本王略好些了,能起得床时,当亲往营中赔情。”
张信忽地明白过来,朱棣目下只是将自己当作朝廷耳目来看待的。不过也难怪,自己并未说明来意。虚虚实实,不能再兜圈子了,得赶快以诚相见。想到此张信不再犹豫,忽地起身朗声说:“张信此来确实有重大情况,只想讨得王爷一句话,王爷果真有病否?”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朱棣和道衍暗暗吃惊,一时拿不准张信是何用意。少顷朱棣扫一眼道衍,慢悠悠答道:“唉,将军这是何意,病又非什么好事,本王却为何要装呢?”
张信不想再绕圈子,扑通跪倒在地:“王爷不信张信,张信却不疑王爷。目下朝廷连降密旨,令臣密捕王爷。王爷若果然有病,可整治车辆,随张信同至京师面君辩清,王爷若另有主张,则请从速计议,不可因彼此猜忌而误了大事!”说着伸手掏出三块黄绢,双手擎至朱棣面前,“此乃密敕,王爷请过目!”
话语句句如炸雷,朱棣呼地翻身坐起,一把扯过来抖开细看。道衍也吃惊不小,忙凑上前来。“哦,不错。三道密旨倶是建文亲笔所书,朱印亦是敕命之宝。看来朝廷到底等不及,要对我下手了!”朱棣看罢喃喃自语,以手抚髯逼视着张张信不知他是何意,心中无鬼倒也不必惊慌,遂也怔怔地瞅定他。对视片刻,朱棣忽然从床榻上跳下来,长叹一声:“本王全家即将遭殃,尚且蒙在鼓中,将军冒死救我,恩人哪!”说着冲张信倒身便拜。
张信见状大惊,一把拉住朱棣:“张信何等样人,敢受此大他,岂不折杀?王爷切莫纟此!”
想起在都督营中连日受的窝囊气,今日却能在燕府中得此遇,两下对比起来,张信禁不住潸然泪下,一时难以自抑。
“事已紧迫,怎么办?”朱棣无心安慰张信,只是一手拉住张信,眼睛却盯住。
“王爷,张信来府之时已想好对策,不知是否行得通,说出来供王爷与道衍师父斟酌。”张信不知朱棣在问谁,忙抹干眼睛回答,“张并、谢贵急欲拿住王爷立功请赏,而强攻又没把握,朝廷首鼠两端,并未下令开战,故而将此宝押在张信身上。臣思谋着,若能将计就计,北平不日将成王爷天下……”张信有些紧张,结结出来。
“对,如此甚好,擒贼先擒王嘛!”道衍最先反应过来,闪着光亮的秃头颔首不已。见道衍称好,朱棣自觉有几分把握,一手拉住一个,“大功告成之日,张将军堪称第一大功本王此举,一来为自保,二为清除君王身边之小人,也是实属无奈呀!”
翠环已能觉出腹部更快地鼓胀起来,且能明显感到鼓胀的腹内正骚动不安。怎么办?亥子即将降生,而自己尚且朝不保夕。每每想至此,翠环便觉得心情沉重犹如泰山压顶,躲又躲不过,扛也扛不住。手抚小腹,为自己更为尚未出世的小孩愁肠百转。
有个嬷嬷挑帘进来,见翠环斜倚在床侧,近前笑笑说娘娘贵为周王妃!千金玉体,怎么不好好躺着?小心作践了身子。来,我扶娘妃上床,躺周正了对小孩有好处。那日你刚进来时,徐娘妃与燕王还说起你来了呢!我这才知道,原来娘娘是王妃……”
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翠环忽然想起徐王妃来。刚进府时见过一回,当时觉得她文雅柔善,不是那等盛气凌人的样子。那么,自己眼前的苦衷,能否向她悔诉呢?她是否愿意搭救自己?翠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叫道:“快,带俺去见王妃娘女良!”
隆福宫深处,徐妃倒也热情有力。因在便殿,看上去似乎不如上次那般雍容,略嫌消痩的瓜子脸上眼眉淡扫,湖青色纱衫轻盈地披在身上,柔弱中有几分刚气。翠环乍一见到,不知怎的忽生一种有了依靠的感觉,双膝发软,叫声“娘妃”倒前。
徐妃离座扶住翠环“周王妃,都是一家人,何必见这么大年?来,这边坐。”
待翠环爬起身来告谢就座时,徐妃看出她身子不大对劲。一脸疑惑地问道:“怎么,妹妹见喜了?”彼此都是女人,徐妃已生过三个儿子,翠环自然知道瞒她不过,红着脸点点头。
徐妃闻言一脸喜色,摆手叫过丫头看茶:“难得妹妹如此贤淑,跟着周王跑到京师。看来皇上还算开点恩,让你们一家人团聚在一处。”
翠环闻言一愣,原来徐妃以为自己是从京师周王被拘处跑到北平来的。翠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通红着脸低了头,不置可否。
徐妃见状斜过身子凑近些说:“妹妹只管在府中静养身子,嬷嬷丫头们都知道,你姐姐在府中慈善待人是出了名的,况且又是至亲,自然不会让你有半点为难处。”忽然想起来问,“妹妹,京师禁卫众多,周王又被拘禁,你是如何逃脱出来的?”
翠环知道关键时刻来到了,她最怕被问到这一层。有心依着徐妃的话编下去吧,可纸里包不住火,将来金忠和燕王说起,岂不显得自己未能以诚相见?翠环心下一横,想着徐妃既然如此宽厚待人,像自己一个苦命女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她未必会像燕王那样凶狠,指不定还会泪涔涔地为自己抹一把泪呢。翠环眼泪先夺眶而出,把如何与史铁相恋,如何被迫进周王府何趁乱逃出与史铁成亲之事和盘托出,抹着泪珠偷眼看徐妃脸色。
徐妃不曾想到翠环身上还藏着如此曲折的经历。听到她被锦衣卫们四处捉拿,到北平又险遭恶人强暴,不禁也为之动容,惊讶得张口结舌,听完后沉吟半晌,低低地问道:“这么说来,肚中孩子是你和史铁的了?”
翠环挂着泪滴的脸又是一红,垂首算是承认。
沉默片刻,徐妃忽然神情大变!厉声喝道:“好个不守妇德的淫妇!你既人王府,又与乡夫野汉苟合,亏你能说得出口?堂堂皇家,没想却受你这等贱人辱没!”
翠环闻言如遭霹雳,一时摸不着头脑,慌忙跪倒俯首分辩道:“娘妃不知,翠环并肖淫奔,实在是与史铁青梅竹马,定终身在前,后来进王府实在是迫不得已。”
“青梅竹马?”徐妃几声冷笑,“如今世道,哪还有什么青梅竹马?说得倒好听,待王爷有暇时,必将此事的原委与他说清,看他如何发落!”说罢一拂长袖,冲门口处丫头嬷嬷们喝道,“把她看好了,休得再生出事端来!”
头重脚轻的翠环挣着爬不起来,几个丫头过来,推推搡搡将她架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