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凉,细风如水。仲夏初夜,一天中最惬意时分。张信脚步怏怏回到北平都旨挥司后院自家宅院中。
院落不大,矮矮三开间北房,与门洞只隔一棚葡萄架。张信迈进屋内,里面灯影幢幢,一双儿女紧挨母亲坐在桌边,单等着他回来开饭。
三双眼睛注视中,张信看到自己的影子高大而沉重。妇人似乎觉察出一丝异样,话语便比平日更加低柔今儿回来晚了?快吃饭吧。丽儿和平儿等得怕快要瞌睡了。”
张信径直走到条桌旁坐下,心不在焉地说:“那就快吃吧,我刚在衙门吃过了。”
条几上灯盏滋滋响着,火苗轻巧地跳动不已。张信迎着火苗沉思片刻,伸手将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绢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浓墨小楷分外醒目:
“朕念张信爱卿一向忠于朝廷,司职诸事俱深孚众望。欣慰之余,特敕封卿北平都指挥检事,居正三品。望卿再励不已,勿失朕望!钦此。”
简短几句话读过数遍,早已背熟,但张信仍然看得一字不漏。还有一块同样大小的黄绢,张信打开来铺在刚才那块上边,同样分明的浓墨小楷:
“燕王朱棣,自朕登极以来,深怀不忿,屡违祖制。朕本欲宽宥,奈何于国于家,其罪难容。朕为国本民生所计免动干戈,密令卿潜人燕王府见机而作,务必捉拿朱棣归案。卿之忠勇,朕深信不疑。另有旨与都督张并、谢贵,卿可依之。
此。”
看罢小心叠好了揣人怀中。张信凝视着烛光,紫色面膛“川”字紧锁。细细想来,在北平都督营中,自己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将佐,密捕燕王这等重任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莫非只因当初在燕王手下当过差,朝廷疑我,以此相试探?张信想想摇头自觉不然,以自己身份,怀疑也轮不着皇帝怀疑。
看来朝廷委以重任是真。想至此,张信稍觉安心。可是虎踞深山,擒之谈何容易呀!况且燕王一向待己不薄,倒是自打人了北平都督营中,屡受压制,肚里窝着不少的气。退一步讲,密诏中提到逮捕燕王不仅是国事,亦关乎家运。既是皇族家事,自己插手过甚,是否会有好结果?
张信思忖良久,灯影中影影绰绰,愈显得屋内狭窄低矮,让人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丽儿平儿见父亲今日闷闷不乐,乖巧着不敢多吭一声,扒净碗里的饭轻轻回侧房睡去了。妇人犹豫半晌终于问:“瞧你没头没脑地虎着脸,哪里遇到了烦心的事?”
张信压住烦乱说:“都是些衙门里的官事,说出来你能管得了么?”妇人知道他的脾气,依旧柔柔地说:“常言道除死无大灾,官人不必忧闷。有何难事说出来,纵然我见识短浅,说不出道道来。母亲当年随爹爹南征北战,什么没见过?老人家能给你说出来个七七八也未可知。”
张信眼前随灯光的跳跃突地一亮,失声说:“是了,爹爹在洪武朝做宁王卫指挥检事时,母亲相随戎马几十载,倒经历过不少战事,也算见惯了刀光剑影。我这烦心事,也只能找她商计了。”说完才想起来问,“母亲呢,怎不见她一道儿吃?”
妇人略含笑意地说:“自家亲娘,怎么到有用时才想起来?母亲用饭早,趁凉快先歇息去了。要不我去叫,大半儿还没睡下。”
张信闻言也笑道:“爹去得早,哪日进门不是先请母亲的安?今儿心中有事让糊住了。你过去看看。”
张信母亲年届花甲,斑斑灰白头发盘了大髻缀在脑后,干练利落。精神也还矍铄,双眸映着灯台光亮闪闪。老妇人一手扶住儿媳,走到条几一端坐下。张信一边示意媳妇到大门口望风,一边低声说:“娘,有个事儿关系到咱家的性命,你给参谋参谋。”伸手掏出那两块黄绢,明知老妇人不识字,仍仔细展开了,“娘,你看,这是皇上亲笔写下的圣旨,上边盖着玉玺大印。当今皇上虽说和燕王是叔侄,可俩人却互相猜疑。一个因为没当上心里憋着气,一个则害怕坐不稳江山。今天儿子接到密旨,要儿子混进燕王府中,瞅机会把燕王逮住押解至京师。儿寻思着燕王对咱无仇有恩,这样实在不讲道义,万一抓不住燕王反而落个身败名裂,有辱先人。可不遵旨呢,也脱不了个死罪,真是左右为难,又不能给别人说,唉!”
老妇人细密的皱纹更显深刻,寻思半晌忽然长长叹口气说:“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呀!你爹当年也没少碰见这些进退两难的事。为娘不明白,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你头上呢?”
张信想想说:“大概因为儿子当年在燕王府中当过差,和燕王比较熟识。至于皇上怎么知道的,儿子也委实奇座。”
老妇人沉沉地点点头:“虽说能奉皇上诏书办差是件荣耀的事,可这分明是把你往虎口里推呀。莫非你和上司结下了仇?”
“儿虽耿直,看不惯那些人的做派,彼此有些疏远,但仇却是没有的。”
“那诏书上就让你一个人去办,再没提到别人?”
“有。诏书上说让儿一手办理,都督张并、谢贵也另有密旨,助儿成事。”
“嗯。”老妇人脸色渐渐明朗起来’“既然有比你官大的人盖着,你何苦急着掺和人家皇帝家里的事。俗话说家里打架外人拉,到头外人满脸疤。儿啊,叫为娘说,你不用急也不用愁。没事儿一样该干啥干啥,拖一拖自有人想办法。”张信琢磨片亥觉得也只能这样,一脸喜色地说:“家有老是个宝,娘要是不说,儿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哪?女今既不能不忠,也不能不义,干脆就一个字,拖!”谢贵、张并接到密旨已有好几天了。按他们估计,张信早该来找他们。然而出乎意料,张信进进出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葛诚他们不由暗暗着急。
“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北平都督军营大帐,谢贵在张并和葛诚面前走来走去,嘟嘟囔囔。
葛诚知道,射贵既看不透燕王,也在埋怨张信。他0里其实更着急,自己和燕王明显为敌,儿子又在人家手里不知死活,事情当然尽快了结了更好。张并按擦不住,腾地从座中站起来,冲辕门外的卫士喊道:“快去,叫张信过来?”
张信知道事情终于拖到时候,决定生死的时刻就要来了。硬着头皮进帐见礼,除葛诚勉强一笑外,张并、谢贵紧绷着脸,冷冰冰地说声:“张将军来了?”
张信只装作没看见,闷着头在末端椅子上坐下,一无所知似的看着他们三人。无。
葛诚轻摇羽扇缓缓说:“张将军不是外人。燕王朱棣不安王位,多有不臣之举,北平城中乃至大江南北已是人人尽知了。圣上对此颇感棘手,却苦于计无所出。想到将军忠勇可嘉,堪当重任,又系燕府旧人,遂委心于将军,诏书中所言,想必将军看清楚了?”
张信听出话中颇有责怪之意,便有几分辩解地说:“葛大人,此事干系甚大,不得不谨慎筹划。我久离王府,内部情形一时难以弄清,还望葛大人与二位将军明察协助才好。”
张并“哼”地白了他一眼:“张将军不是甚得燕王信任么?以昔日心腹身份再混进府中,哪用得了这么多周折呢?”
这帮家伙只知发号施令,全不管别人死活。腾地有股火气涌上心头,张信铁青着脸说:“可惜咱是关大王卖豆腐,人硬货不硬。空称将军,武艺却平平,纵人得燕王府中,单枪匹马,无异于羊人狼口,恐怕于事无补,白搭上一条贱命。二位都督不作接应安排,张信一人,怎能夺得这等盖世之功?”
谢贵怒睁双眼,正待发作,葛诚生怕事情弄僵,忙抢过话头笑吟吟地说:“张将军所言极是,这正是我等失虑之处。大明朝的兴衰全系将军一身,任重于泰山哪?将军有何难处,所需何物,尽管道来,我等自当细细商计,以确保将军万无一。”
冲着葛诚一脸笑意,张信不好使性子,瓮声瓮气地说:“以信所见,前几次闹腾得不亦乐乎,燕王已对朝廷有所戒备,急切间恐难以下手。不如过些时日,等他心下松懈了,我再见机行事,方有几分把握。”
“什么?过些时日燕王早起兵造反了,还用得着你吗!”谢贵终于忍不住,霍地站起,盯着辕门外白花花的阳光,双目灼灼地大叫,“张信,你分明是抗旨不遵,明哲保身!朝廷升任你为三品指挥检事,可以和我等平起平坐,难道是要你坐在家中等待时日吗?”
面对咄咄发问,张信脸上挂不住,也起身抗然说:“那依都督所言,张某只有贸然进燕府,枉搭上性命才算忠心了?张某与都督有何冤仇,非得置张某于死地!”
“这……”谢贵一时哽住。葛诚不曾料到闹到这种地步,生怕再争下去不好收场,忙侧身横在三人中间摆手苦笑道:“同是为国分忧,几曾有什么私人恩怨?罢了,张将军且请回去,待消气之后再作计议。”
张信原也不想争执下去,争下去只会引火烧身,便借机冲葛诚一抱拳:“葛大人明察,张某刚才所言句句实情,等计议妥当再行事不迟。在下先行告退!”
嗵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张并、谢贵气还未消,哼地压在椅子上,椅子似乎断裂似的吱呀尖叫一声。“这家伙,天生不叫人喜欢的种!”谢贵狠狠地冲张信刚坐过的椅子撒气,“你以为真就成三品大员了么?那不过是哄你这条狗的一根骨头!待咬完了人后,本都督非得打断你的腰不可!”
葛诚神色凝重忧虑,叹口气说:“二位既知他脾性,何不宽容些也好促成此事?人杀头前好歹还赏杯酒呢,何况要他人不测之地?”
张并、射贵闻言也隐生悔意,半日向无言。最后还是葛诚思量着说:“张信此人性情刚烈,最讲个义字。咱们催逼不成,干脆请皇上再发密旨,到时候二位将军好言相劝,调兵接应,软硬兼施,不怕他不卖力。如果此举成功,二位将军就立下盖世奇功了!万望用已。”
张信回到营中,心绪也久久难平。虽说密旨中将自己晋封为三品指挥检事,品级与谢贵、张并无甚差异,但自己仍不过是人家帐下一员将佐,加封之事徒有虚名。五品的燕府长史葛诚,见到自己不仍以大人自居吗?圣上加封,不过想要自己为他卖命而已。可这般提着脑袋的活计,仅仅换个三品虚衔呀!况且燕王以前待己不薄,比在两个者督手下当差痛快得多,无缘无故去抓他,能算义吗?满脑子乱糟糟的,张信竭力平静着,他想起那晚母亲临走时撂下的一句话:“孩儿呀,再烦心的事到头来总会有个结果的。”
然而结果的到来比预料似乎更快。又是皇上密旨。那晚夜色依旧,张信端坐在自家条几前的灯下小心地将那方黄绢展开了:
“爱卿张信素以刚勇着称,焉何迟迟不遵旨而行?昔时韩信推衣解食而知恩,张爱卿独不愿人险地而解朕之忧乎?”
浓墨小楷,在灯下显得有些刺目。密旨上的意思同张并、谢贵所说的相差无几,分明是串通好的。反复看过几遍后,胸中火气又突地腾起。“他们明明不相信我,却又迫不及待地要我卖命,我的命就女此不值钱?”
妻子儿女已经睡去了。张信焦躁地在狭小的屋里踱来踱去。“既然这帮人不爱惜自己,共不得事,不如索性投了燕王?”这个念头忽地划过脑际,张信被自己吓了一跳。“投燕王,那岂不是反叛?燕王固然待我不薄,可他毕竟只是个藩王,算不得正统,投过去岂非众叛亲离,辱没了祖宗,万万做不得。”张信摇摇头,竭力说艮自己。
看看仲夏将过,熬过中午时分,天气便不那么热了。然而葛诚等人却日益焦躁。葛诚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弄这么个主意,更不该惊动圣上,以至于如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张信一连两个月没动静,自己这边却欲罢不能。
“葛大人,张信那小子又似没事的一般,催又催不得,一催促准又闹僵,这可如何是好?”张并、谢贵相携来到西北角葛诚小帐内,未及答话张并便嚷叫起来。
葛诚一向自以为韬略不少,到此时忽觉腹中空空,计无所出了。皱眉捻须喃喃说:“张信怕死,首鼠两端,唉!”
射贵拉过椅子坐下说:“叫我看,猴子不上竿,还是锣敲得不紧。掐住那小子死穴,不由他不听话,保管叫他干啥他干啥。”
张并忽然呵呵大笑:“我知道如何拿住那小子了。趁他在军营之际,派人把他家中妻儿老母带来关进牢中,不愁他不尽心尽力,让他逮来燕王相交换!”
谢贵惊喜地叫道:“对呀,这是个好主意,早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俗语说得好,宁可无官,不可无妻嘛!”
葛诚眸中光亮一闪随即又暗淡下去,顾虑重重地说:“倒也是个主意,不过是否歹毒了些?”话未说完他又有了想法,“嗯,凡事须得找个根据才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嘛。将张信家小扣押起来,就对张信说,这样做是仿效当年周瑜打黄盖,为的是让燕王更相信他。这样于他办差更有利,我等实在是为他着想呢!”二人连连点头,相视笑出声来。
葛诚待一切布置妥当后,于午后时分郑重来到张信帐中,客套几句后,葛诚终于咬牙犹犹豫豫地将意思说了:“张将军,圣上再三下诏要将军密擒燕王。葛某想,将军虽系燕王旧部,无奈他王府森严,加之燕王生性狡诈,将军确有难处。前日张谢两位都督言语相逼,委实有些过分了。”
张信暗松口气,苦笑两声说:“葛大人知道张某难处就好。只手人深山擒虎,谈何容易呀!非是张某有意抗旨,实在是没有多少把握。选不准时机,只能白白搭上性命。故此观望等待。”
葛诚盯着张信额首笑笑:“张将军所言极是。只不过此举关乎国运,上至圣上王公大臣,下至各地驻军、南北百姓,都盯着北平。若燕王早日得擒,则军民安居乐业,燕王一日不擒,人言汹汹,民生不安哪!”
张信不知他到底要怎样,随口应道:“那燕王不是疯了么?一个疯子,擒不擒似乎无关大局。”
“哪里,这等小把戏张将军会相么?”葛诚下意识地压低嗓音,“燕王体健如牛,哪会说疯就疯!他这是见风声紧,韬光养晦,麻痹众人呢!其人阴险诡诈由此也可见一斑!张将军,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苦肉计’,专为麻痹对方。昔时周瑜巧用此计,八十三万曹军灰飞烟灭,足见其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