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红吃惊地张大嘴“啊”了一声。从这深院高墙中逃走,这是翠红从未曾想过的。“史铁哥,你知道,皇宫不同于别处,想溜出去怕是万万办不到的。偶尔随皇上圣驾出宫,也是被护卫团团围住,哪有半点脱身的机会哪!再说,皇上也……”她忽然闭住嘴没往下说。
然而史铁已经会意,腾地上来一股火气,却又不便发作,压抑着没好气地说:“好,好,俺明白了,皇上有钱有势,你在这里不愁吃不愁喝,宫女太监们整日里侍候着,过舒服了是不是?翠红,人都想让日子舒坦点儿,这也不能怪你。可是你想过没有,俺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姐姐流落到北平孤零零一个人,还有你爹娘接连过世,都是皇上一个人搞的呀!要不是他下诏书四处选秀,咱们在家乡平平静静过日子,能落得家破人亡四散流浪吗?俺恨透了这个人模人样的东西,这次宫来要……”
他忽然觉得有些失言便改口说:“翠红,俺听许公公说过,皇上宠爱的妃子没有一个善终的。别看他现在对你好,用不了多久,再有个更年轻漂亮的进来,他也就把你扔到一边给忘了,让你在冷宫里头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再说皇后那边也饶不过你,皇上整天来这屋里,皇后早就眼里冒火了。昨天还在许公公跟前发牢骚呢!翠红,俺算看透了,这里的皇上大臣们一个个满口什么道啦义啦,其实没几……”
翠红没料到史铁突然来这么大火气,惊慌地站起来朝外看看,压低声音说:“史铁哥,俺真的没那负心的意思,有话咱们慢慢说,你可别由着性子来,让人听去了可了不得,那是大逆不道,不得好死的!”
史铁冷笑一声:“你活得正舒服,自然怕死。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又是死过一回的人,怕什么!实话告诉你,俺这次进宫就是为了算个总账……”
史铁胸中像有团火被点燃,越烧越旺,口中也少了遮拦。不料话刚开头,门外宫女慌里慌张闯进来说:“娘娘,皇上已经散朝了,让身边那个叫青娇的小太监过来传话,叫你到御膳房陪侍用膳呢!”
翠红脸上发烧,慌乱地看了史铁一眼,史铁黑着脸,鼻?里冷冷“哼”一声,转过脸去。
葛诚趁着混乱进到谢贵营中,望着营门前远远近近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大小不一的摊摊血迹,混乱的冲杀声似乎还在耳边轰鸣。将佐彭二匆忙从他们身边走过,见谢贵和葛诚在一起,便冲谢贵说:“谢将军,葛大人的儿子让燕兵给抓走了!”
射贵闻言一惊,狠狠一跺脚说:“他娘的,怎么不提前接到营中来?”彭二摊手无奈地叹口气:“去了,可惜朱高煦那家伙回到府中立刻又折出来,直奔葛大人家中,等我们的人赶到已经迟了。”
谢贵站住脚看看葛诚:“那,那怎么力、,要不咱们叫起全营兵马,围住王府杀进去,一来夺回公子,二来拿住燕王,索性来个痛快淋漓!”
葛诚忙摇手止住:“使不得!王府兵力不弱,加之府城易守难攻,恐怕力口上北平城外的军队也未必能够全胜。并且朝廷并未下旨讨伐燕王,边军岂可轻易开战?一旦战端由此而开,有违圣意,担罪不起啊!”
谢贵顿时泄气:“皇上也不知怎么想的,一面下密旨要我等见机羁押燕王归京,一面又不发明令征讨,只是缓缓集结军队。这围而不攻,搞的是哪一套?见机见机,他钻到府中,除肖攻杀进去,哪有什么机可见!”
葛诚站在大帐前的阴影中低低说道:“谢将军不了解朝中实情。圣上仁心甚重,不愿落个征讨自家叔父的罪名,却又对其放心不下,故而形成这种欲要捉拿又不先发制人的局面。可惜葛某智短,未能遂了皇上心愿,反赔上林儿,不知他如今吉凶如何。唉!”说到痛心处,一阵长叹。
彭二插言道:“听说各路大军陆续开拔至北平周围和山东河北一带,总数不下二十万,是否布置完毕后便有开战令下达了?”
射贵没有答话,葛诚仰视着不知什么时候阴下来的天,轻轻说道:“唉,圣上,密不啊!”
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雷声轰隆隆从头顶滚过,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应声洒下。
葛诚等人忙闪进帐门内,有几个雨滴落进葛诚的脖子里,感觉冰凉异常。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土腥味,风里没有一丝清凉,反而让人觉得更加郁闷。“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如果运用得当,说不定这奇功仍能拿在手中。”谢贵忽然惊喜地低叫一声,“我帐下有一将佐名叫张此人先前曾在燕府中任卫士队长,颇得燕王信任,听说与燕王私交也不错。后来调人北平都督府。因其脾性太过耿介,与众人不大相睦,一直未得重用。”
葛诚蓦地想起来,确有这个么人。与他虽未深交,却也是见过几面,彼此有些熟识。关于他与燕王私交甚好的传闻,葛诚也听说过。只是他有些怀疑,既然张信已人朝廷营中,燕王还会相信他吗,凭张脾气,会愿意效劳吗,即便一切都利,凭他一己之力,又何能在燕府中捉住燕王呢?贵见他一脸疑惑,不急不躁地笑笑说:“葛大人,张信在燕王府中任过卫士队长,如能奏明皇上,特降一旨升其官职,他定然欣喜异常,乐得卖命。以他与燕王私下交情,进人燕府自然不成问题。倘能使他以厚币暗中联络旧时部下,时机成熟后,就于燕王内室中趁其不备,来他个擒贼先擒王,任他燕府精兵良将再多,也不敢上前救那刀架在脖子上的燕王。纟此一来,不费一兵一卒,大功成矣!不但奇功可立,也能成为千古美谈。葛大人以为如何?”
葛诚听到半截神情已是振奋许多,坐直身子说:“这倒可以试试。若依葛某人看,事肖辱他欣然答应才能力、成,倘若和他说僵,反促使他投靠燕王,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不如先不让他知晓,我即刻将此计的来龙去脉奏明圣上,请圣上直接发给他一封密旨,对其晋官加爵,好言相抚,言明要他所办之差。到时他必然受宠若惊,焉有不肯尽力之理?”
贵一听拍手笑道:“奏章之事就有劳葛先生了,写罢我用八百里急报送出去,不日便有回音。张信一旦在众目睽睽下从王府里将燕王押解至营中,朝里不定会将咱们传得有多神呢走,咱们看看张并去。”
二人一同走出大帐,已是云住雨收,热辣辣的太阳逼得刚才的一点潮气袅袭上升。不知怎的,一看到来来往往的兵丁,葛诚忽然想起自己尚不知死活的儿子,兴奋的心陡然凉下大半,怏怏地简直迈不动脚步。
葛诚的奏报发出去了不少时日,估计也快有回音了。可是正当葛诚等人万分热切地期待时,有个消息忽然而至,让葛诚及营中大小将佐兵丁乃至全北平城的百姓顿时懵住。有消息传出,燕王自那日慰劳不成反而打了一仗后,回府中没几天便癔症发作,突然疯了!
不知消息首先自何处传出,总之一阵狂风般迅速卷遍整个北平城角角落落,男女老幼无不知晓。
“哎哟,你们不知道,那个惨哟,堂堂一个王爷,当今皇上的亲叔叔,给这么一折腾竟发了疯。听说还挺厉害呢,饥饱都分不清,冷热都觉不得。大热天屋里还生着炉子,盖两床被子还嫌冷。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候就吃十顿八顿,走着走着往路上一歪就睡觉。唉,可怜!”
一时间北平城中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到这种差不多的议论。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下子增加很多。幸而北平城中锦衣卫们的行踪较少,大家议论时可以放开嘴巴。这些议论也很快传遍整个军营,操练之余,营帐内、树荫下,兵丁与兵丁、将佐与将佐,话题总离不开这件奇事。当然,从心底感到震惊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葛诚,他实在想象不出强壮女牛的朱棣竟然能发疯。
可是传言如此之盛,说的有板有眼,不容他不信。揣着满腹心思,葛诚从兵营西北角自己的住处来到都督大帐。兵营虽然不大,但六月里正午时分,顶着烈日跑过大半个军营,葛诚的衣服被汗沾在了身上,手扶大帐前的纛旗旗杆几乎透不过气来。
“葛大人,大热天的何必跑这么急?”大帐门口处的卫士最先认出葛诚,跑过来将他扶住。谢贵、张并二人正在帐中议事,闻声也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张并右手臂上吊着绷带。
葛诚半倚在椅子上呼呼直喘,张着嘴像马的鼻子一样向外喷热气。“葛大人,风风火火地跑来,一定是为了燕王发疯的事?我和谢将军合计多时了,正想找你呢!”张并侧身坐在葛诚身边,扎绷带的膀臂别扭地搭在扶手上。
“看来燕王发疯的传闻整个北平城已是人人尽知了,二位将军对此事有何感觉?”葛诚挨个盯住他俩,迫不及待地问。
“疯了?哼,我看谁要是相信谁才是疯了呢!”张并像在和谁生气,“他这一套小把戏只能骗骗三岁小儿,好端端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活人,说疯就疯了,哼,谁信!”
葛诚连日来脸色一直很苍白,刚才经太阳暴晒过,反而红润许多,轻捻几下短须缓缓说:“燕王这一疯,倒让葛某想起那篡夺了汉祚的司马懿。司马懿为避人耳目,假作痴呆,赚得曹洪粗大意,率满城心腹到郊外围猎。结果给了司马懿可乘之机,以至于自己落了个兵败身死,徒为千古笑料。唉,没想到千载后燕王却又伎俩重施!”
张并见这话正说到自己0上,眉开眼笑地说:“我也是这么说的,燕王跟朝廷玩起了三尺小儿的把戏,能骗过谁去亏他身边还有个叫什么衍的高僧!”
贵看看二人说:“那咱们还按约好的办。等朝廷密旨一到,便联络张信,出其不意拿下燕王!”
燕王府内兴圣宫深处,朱棣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垂手而立抖动不已的翠环。目光最后落在她已明显隆起的小腹上说:“孤念你是周王府中的旧人,故而倍力口善待。你若另有隐情,切莫隐瞒。当初你曾说金忠调戏你,如今看来,莫非他得了?”
羞辱和愤怒顷刻间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翠环涨红脸,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倒退两步连连惊呼:“不,不,不是!”
朱棣似乎并没注意到她的变化,欠欠身子仍紧追不放:“那你老实说,是谁的?怎么回事?总不至于是周王的吧你大概已有一年没见过他了!”
翠环的嘴唇咬出血来。燕王正因为自己是周王的人才如此善待自己,可是自己怀的却是别人的孩子,这在最讲脸面的王府中意味着什么,翠环自然明白。一旦说出实情来,怕连自己和孩子都难保住。可不说实话,又能往谁身上推呢?朱棣毫不退让,虎视眈眈地如同注视着一只即将瘫作一堆的小羊。翠环觉得自己忽然间成了一个没有筋骨的雪人,在这六月骄阳的烘烤下,从里到外湿淋淋的,渐渐化作了虚无。
“怎么回事?快些来人!”两个婢女应声从屏风后转出来。朱棣望着面色苍白瘫软在地的翠环,“先把她扶回房内去,小心看管好了!”
金忠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抖动靛蓝色薄纱袍上前请安。弓身干咳一声说:“王爷,按您的吩咐,传言者放出去了,如今声势越造越大,恐怕京城里的皇上也已知晓了呢!”
朱棣没有过于理会,冷冷地让他坐在侧面说:“金忠,你该不会快要有儿子了?”
正等着领受夸奖的金忠顿时一头雾水,没听清似的说:“王爷……王爷说笑话了不是?金忠孤身一人浪迹江湖大半生,蒙王爷恩宠,得以人住王府,不过仍是单身一人,哪来得子之说?”
朱棣咧嘴笑笑:“金忠,你不是还有个外宅么?那边可曾养过什么娇贵宠物?”
金忠自然想到翠环身上。看来朱棣到底还是要斥责发难了。不过当时并未得手,哪来什么儿子?金忠迷惑不解,期期艾艾。
朱棣却无暇盘司,话锋一转说道:“既然本王发疯之事已然传开,朝廷方面不日定有回应。你统领府中事务,万勿大意。严守府门,将佐闲杂人等无论何事都不得迈出半步!”
金忠长舒口气,唯唯连声。朱棣想想又吩咐说:“二世子高煦性情急躁,倘遇官兵衅,难免意气用事,你可看紧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