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耿炳文、李景隆等人在朝房等了约两个时辰,仍然听不见静鞭响起太监报朝。无聊中议论之声越吵越响,众人各自议论些地方上的传闻。
朝房坐西朝东,此刻已是阳光洒满,渐渐感觉热起来。齐泰手握前方邸报,焦躁不安地看看日影,心说皇上这是怎么了,隔三差五总要迟迟不见动静,这次莫非又是那个翠红给闹的?
正坐卧不安着,忽从窗格瞧见许公公慢腾腾地打从房前走过,便走出去叫住问道许公公,皇上呢你看日头快升到天顶了,怎么还没见动静?”许公公白胖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齐大人,怎么,值日太监没传过话来?看看,皇上一不在,他们就胆子大了,连自己是干什么的忘了,回头老奴非得禀奏给皇上不可。”齐泰听得似懂非懂,连忙问:“皇上不在?去哪里了,昨天快黑时不是还在宫里么?”
许公公眨眨眼睛神秘地笑了:“齐大人有所不知啊,昨夜宫门都关了,皇上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想起要去清凉山,大队禁卫护着悄悄出西安门,过玄淮桥走的。临走时就说今日不上朝了,谁想竟没人操心,让诸位大人空等了半日。不像话,太不像话!”
齐泰下意识地看看手中邸报,焦虑更增加了几分,连忙问:“许公公,那皇上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有急事要禀奏呢!”
许公公仍神秘兮兮地说:“唉,那哪能有个准呢,还不由着皇上性子来。再说还带了翠美人,怕要耽误些时辰呢!大人们还是别等了,各自散去吧,有事明日再奏也不妨。”
齐泰长叹口气,火热的心一下子滚落到冰川里,怏怏地转身回到朝房。众人从窗户里见他和许公公嘀咕了半天,一个个好奇地问:“齐大人,皇上怎么还不宣朝?”“齐大人,宫里近来又有什么新鲜事,快给我们说说!”
齐泰无可奈何地看了大家一眼,没好气地叫道:“皇上今天不上朝了,各自回,有天!”
众人闻言一愣,立刻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怎么,白等了半天?不上朝了早说啊!”“就是,值日太监哪里去了,也太儿戏了不是?”还有人好奇地问:“皇上什么事啊,连早朝也不上了?”“哎,齐大人,咱们要不要递牌子进去,向皇上问个安?”
齐泰被吵得心烦意乱,大吼一声:“别吵了,各人赶紧回家凉快去!”众人见他发火,顿时矮了半截,止住嘴没人再吭声。就在这时,洪武门内一阵喧闹,有静鞭思响,接着传来太监扯着嗓子的喊声:“两旁肃静跪安,皇上圣驾回宫了!”
齐泰和众人呆了片刻,赶忙来到朝房外,一字儿跪开,迎候圣驾。齐泰想着手中已被汗水浸湿的邸报,心里腾起一股希望,看来大事今日也许就能决定下来了。
然而建文帝丝毫没有升朝的意思,也没有在前廷停留,而是乘麦舆直接来到柔仪殿翠红住处。二人双双下辇,走至前厅。建文帝柔声调笑道:“一夜风流,爱妃可曾称意?”翠红脸上一热,低头不语。建文帝呵呵大笑:“爱妃如水,朕乃真龙,实实在在的天缘之合,朕知足了。好啦,你可好好歇息,朕见众大臣在前廷那边候着,恐怕有事商议,就不陪爱妃了。”
翠红弯腰施礼相送:“万岁也要善保龙体才是。”建文帝本来转身欲走,闻言忽然回头拥住翠红“吧”地亲了一口,声音脆响,醉声说:“朕就是化在爱妃怀中心里也女意。”说罢恋恋不舍地转身出了厅门,乘舆而去。
望着远去的人影,翠红站在门口发了半晌愣。这到底算什么呢?自己真的变成了个坏女人?不知怎么,一想到建文帝,她的脑海中便同时浮现出久违的润生。莫非以前那个翠红真的已经死了么?
翠红半喜半忧,心绪万千。忽然屋内有阵响动惊醒了她。急忙回头看,史铁从屏风后边垂着头慢吞吞走出来。翠红心里一惊,不知道刚才和建文帝的话是否让他听了去。此刻顾不得想这许多,压低声音说:“史铁哥,你什么时候来了?”
史铁感到活过的岁月中从来没有现在如此尴尬。对面站的是妻妹,一起玩大的伙伴,可如今人家成了娘娘,而自己竟然是个宦官!怎么称呼?怎么看她的眼神?人多的时候混在人堆中还好些,而单独面对时,这种感觉就无比的强烈。史铁宁可汗流浃背地打上一辈子的铁也不愿撞上这种情形。
可是铁的事实却不容他回避。当然也无可回避。刚才在屏风后面听着外边的甜言蜜语,史铁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翠红,就是那个润生千里迢迢跑到宫外苦苦等待的翠红。然而他很快又醒悟过来,人家是皇帝,什么样的女人见了皇帝能不动心呢?他忽然想起翠环,翠环当初在周王府中是不是也和周王这般亲热?为什么不是呢,当然也是!啊,自己满心装着的翠环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暂时忘记了翠红,而为翠环为自己感到揪心的难受。
不过事情又想回来,既然翠红已不再是过去的翠红,那自己又何必把自己当成以前的史铁?人常说人乡问俗,进衙问讳,进了皇宫就不能再分老少,不能再讲从前怎样。燕王本来是皇帝的四叔,见了皇帝不也照样要下跪么?皇帝呀皇帝,你到底是个什么奇怪的东西!
史铁思来想去,好不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觉得老钻在屏风后边也不是办法,准备硬着头皮出来称翠红为娘娘。哼,只要她能消受得起,自己也就豁上了!不料翠红一声“史铁哥”立刻又将他们拉回了从前。史铁半弯着腰准备下拜的身子僵在那里,几个月来养得白胖的脸更加惨白,好半天才抖动嘴唇吐了句:“翠红,真是你吗?”
翠红不明白史铁的心思,见他问得奇座,接着说:“史铁哥,上回人多,没法问你,现在趁他们都不在,你快说说,你咋跑到这里来了,俺爹俺娘呢?润……生?”
熟悉的乡音,熟悉的口气,进宫来的辛酸苦闷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和着泪水滚滚流淌,史铁不能自持,捂住脸大声抽噎起来。
翠红没有料到他心目中硬铮铮的史铁哥有一天会成这样。她一阵惊慌,忙跑到厅外对一个宫女说:“好妹妹,你就站在这儿哪里也别去,倘有宫女太监过来,千万挡住,就说娘娘正在……正在洗沐,有事待会儿再说。”说罢返身进到厅内,拉拉史铁衣袖:“史铁哥,这里不同于别处,千万别让人看出来。咱们到后边小阁子里说去。”
建文帝一夜没有睡好,精神却很足。在奉天殿朝堂正中央坐定,看百官拜见山呼已毕,满面春风地问:“众爱即久候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奏议么?”
齐泰早已迫不及待,大步迈出班外奏道:“陛下,臣一早接到北平八百里密报,称燕王以慰劳北平驻军为名,突袭谢贵、张并大营,伤亡二百余人。北平城内人心惶惶,大有战火将起之势,城中各路商贾纷纷外流,城内一片狼藉。张谢二都督请示陛下,燕王反已彰,是否即刻发兵围攻燕府。”
“哦?”建文帝显然出乎意料,“燕王倒先动手了么?谢贵没说燕王府中兵力怎样?”
“禀奏陛下,邸报上称燕王诡秘多诈,将府兵与百姓混为一体,以至官军分不清哪里是兵哪里是民,加之又是小规模接阵,对方底细摸不大清楚。不过据他们估计,燕王兵精将广,不可小觑。”齐泰边说边偷偷抹了把汗。
“哎呀,形势发展得安此之快!可是朝廷调令虽已发出,各路军马尚未集中,有的虽集中起来也是正在行军之中,尚未到位。这可如何是好?”建文帝脸上的春风一扫而光,双眉蹙起,眼光中满是焦虑不安。
话音刚落,刑部尚书暴昭出班,手举一奏章说:“陛下,刑部于昨夜也接到北平布政司飞报,言燕王确实抬酒肉等物一路吹吹打打送到西直门都督府军营,全城百姓几乎人人共见。后来也确实在辕门外言语不和,突然火并。事后燕王府城各门紧闭’此亦百姓所共睹。奏折在此’望陛下一并御览,随后明断。”说着递给侍臣传上。
建文帝闻言脸色又是一转,扫视着众大臣说看看,看看,一个言之有据,一个其言凿凿。朕倒奇1陆,既然燕王要反,在府中厉兵秣马还说得过去,拿着酒肉去军营何为?唉,朕寻思着,是否流言太盛,诸大臣偏听偏信,燕王亦有难言之苦衷?”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暗自一惊,怎么皇上说着说着变味了?本来是商讨如何对北平用兵的,如何却又回到老话题上,怀疑起燕王是否有反心来了?方孝孺略略一想出班奏道:“圣上,古来有备无患。关乎国运民生之事,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圣上千万三思,不可为假象所迷!”
建文帝微皱眉头,看一眼默不作声的黄子澄说:“黄卿,朕初登大位时,记得卿说过,四方诸王皆朕之皇叔,他们对朕辈分小却继承国祚定怀不满,朕故而深忧之。后来诸卿皆众口一词,言燕王将反,朕观其言行似乎也像。可女今朕将两方面密报对照起来看,忽觉燕王之心朔迷离,似在反与不反之间,卿以为如何呢?”
见皇上问到自己,黄子澄忙出列拱手说:“圣心明鉴,臣以为上次燕王来京人觐时,燕王如心中无鬼,焉能脱身出逃其反迹已显,自不待言。此次他借慰劳驻军挑起事端,分明使的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伎俩,既麻痹朝廷斗志,又探得军营虚实,其用机之深,足见阴险之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哪!圣上虽有仁厚之心,无奈国有兵危之凶,不可不早断啊!”
见建文帝点头称是,齐泰趁机上前一步说:“圣上,是否即刻颁旨天下,言明燕王反叛朝廷,令北平都督军马及其附近王师从速准备,尽快围攻王府,天下之师亦徐徐北进集结,以作后应。”
“这个么……”建文帝犹豫不决起来,将阶下大臣逐个看看,低声说,“燕王虽有反意,不过恶迹未彰,如空言其反,朕恐难以服众。依朕看,倒不如姑且忍之,待其反叛动向已明,再征讨不迟。眼下各军按部就班,紧紧围住北平,使其无所作为,一旦兵刃相见,也不致为害过甚便了。唉,家家门前千丈坑,得填平处且填平啊!”
齐泰等人心中突地一沉,眼看在下边运筹了半天的谋划又成泡影。不过见建文帝满脸淡淡的忧伤,也不好再说什么,唯唯退至班列。
史铁用了半晌的时间,将心中积郁倒得一干二净,畅快了许多,长长舒一口气终于停下话语。翠红闻说两年里父母双亡,家中已是物是人非,拿袍袖捂住脸呜呜哭个不住。
二人相对欷戯良久,渐渐平静下来,史铁抹干眼泪说:“翠红,先别哭了,反正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俺也看开了,千死万死,都是一死,咱就这命,哭破天也没用。你也想开些,要是让人瞧见了传出去,那咱不是就更苦了?”
翠红揉着红红的双眼使劲点点头,喘气也平稳下来。史铁见状跑到阁子外端来净面水,两人都草草洗把脸,对坐下来继续合计。
“翠红,看样子你在宫里过得倒也不差。是不是就打算这样下去了?”史铁盯着小阁门口处的珠帘,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翠红知道他是说自己和建文帝的事,脸上一红,垂头吞吞吐吐地说:“进到这里边,好好坏坏都由不得自己。以后咋办,俺也说不大准,只怕还是由不得人。”史铁有些激动,话音也略略提高了几分:“翠红,你知道吗,润生为了等你,千里迢迢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南京城,苦苦地煎熬着日子,不就是想早点看见你,接你一起回去?翠红,你真的把润生给忘了?”翠红刚才听史铁提到润生哥俩的事,现在再次提起时仍然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见翠红不吭声,史铁便继续说:“俺进宫时间虽然不长,可也知道这里边的森严,不像外头人想的那样随便。不过俺觉得你就不同了,皇上宠幸你,还时不时地带你出宫。翠红,依俺说,你要是不想辜负了润生,干脆跑掉算了,和润生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