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六月初六一大早,街市上的人们发现,正常的生活突然被打乱了。清晨时分还有些凉意,街市上人涌纟潮,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刚交卯牌时分,燕王府南门两扇巨大的朱红大门咣咣作响,霍然大开。南门原是元时皇城大门,厚重威严,在街市人眼中它似乎从来都是牢牢紧闭的,里面的世界神秘而遥远。然而从来未开过的大门今天缓缓地敞开了,人们顿时激起久违的好奇,远远地驻足观看。
大门开处,鼓乐奏鸣,一队人缓步从里面出来。打头的是八个彪形大汉,赤着上身,黝黑的肌肉闪闪发亮,下穿绿色短裤,一条宽大的红腰带扎在胯部,红缨穗头迎风摆舞。他们抬着一面大鼓,鼓后两名更雄壮的大汉,一样装束,各执两根鼓棰狠劲地敲,咚咚之声震天价响。紧随其后是八人一排的吹鼓手,手执细长的六孔唢呐朝天吹奏。前后共有八六十四根唢呐滴答之声响彻天际,游漫了整个北平城。唢呐之后,又有八人齐吹羌笛,八人齐吹胡笳,各种声音缠绕在一起,上下翻飞,宛如漫天飘散的雪花般厚厚地盖住了围观的人。
乐队过后’两名壮士身着密扣马甲’淡绿色绑腿裤’一样的红带扎腰,各自手举一块宽大的白色木牌,右侧的写着:“代朝廷安恤一方边兵”,左侧的写着:“替圣上慰劳两位将军”。两侧均为大黑楷书,字体雄壮夺人耳目。木牌后边又有两人齐举一白色横幅,上书朱红大字:“燕王慰劳驻北平边军”。
围观的人们此时方才明白怎么回事,个个啧啧称奇:“不是说燕王要谋反吗,怎么又慰劳起朝廷的兵来了?”“那都是胡说,燕王是皇上四叔,能反吗?亲不亲一家人,你看上边不是写着,代朝廷安恤一方边兵,人家和朝廷就是一回事,有什么反不反的?”“就是,也不知谁造的谣言,弄得人心惶惶,现在看来根本没那事。哎,两将军是谁?”“那还用问,西直门的都督谢贵跟张并呗。”“哎,噤声,又有队伍过来了。”
果然,横幅后边紧紧跟上一大帮军汉,个个衣着簇新,上穿五彩团花密扣紧身薄纱衣,下穿大红扎脚裤,头上还包着湖色裹巾。他们两人一伙,抬着一个半人高的黑瓷大坛,坛肚子中央贴块红纸,上面斗大的一个“酒”字,一队队列次走过。细心人数了数,吐吐舌头说:“乖乖,三十坛呢!看那坛子至少能装一百五十斤,这三十坛酒就是四千多斤呢,得多少银子哟!”“看你那样大惊小怪的,真没见过世面,人家是皇家嘛,天底下银子还不都是人家的!不过燕王也真够大方的,忠心不忠心,这时候就看出来了。”“哎,你们快看,后边还有!”
人墙越堵越厚,抬坛子的军汉过去,紧随其后又是一队同样装束的军汉,也是两人一伙,各抬一个三层大食箩,朱红食箩描金的飞禽走兽煞是好看,里面不知装的什么,看样子分量不轻。有人细细一数,不多不少,也是三十个。食箩后边,几名护卫衣甲鲜明,神情肃穆。他们身后缓缓走来一顶曲柄大伞,伞下正中央桃红马上端坐一个身材魁伟的大汉,四十上下年纪,面色黑红,长须飘飘,头戴黄金束发金盔,顶门高耸着的朱缨颤动不止。穿着大红绣花战袍,凛凛之中威严不可侵犯。人群中有猜出来的,互目传话说:“看见没,那就是咱北平城的燕王!”“呵,真够威风的,说他要造反,我看不像!”
朱棣面色平静如水,略带一丝笑意,不时挥手向两侧致意。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嗓子:“燕王爷爷千岁!”围观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齐声高喊:“燕王爷爷千岁!千千岁!”紧接着外侧一行人率先拜倒在地,人群一阵骚动,七倒八斜地全跟着拜倒,“千岁”之声呼叫不绝。朱棣笑意渐浓一些,看看两侧的道衍和金忠,三目相对,彼此心照不宣,暗暗点头致意。
葛诚紧随朱棣身后,伞影忽前忽后在他头顶晃来荡去。他觉得自己的心思此刻也正如伞影一般飘忽不定。虽然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了,可今天这种气势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的。朱棣大张旗鼓,出府门往东走,游行般地穿过大半个北平城,他想干什么?是为了争取民心还是真的想借此机会与朝廷和解?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似乎根本没觉察到自己的意图,可葛诚不相信朱棣会此疏忽大意,当时连自己也觉得这一计险之又险,十有八九会被识破!自己也是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冒死提出的,朱棣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上当了?葛诚总觉得很不踏实,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福祸吉凶只有听天由命了。再抬头左右观望时,他们一行已经穿过北平王府东面各条大街,向西拐弯,走过积水潭大桥,西直门军营遥遥在望了。
军营辕门前看样子也刻意收拾过一番。寨角各处垛楼上彩旗飘舞,辕门两侧全副武装的兵士列队站立。兵士身后左右各一杆猎猎大旗,北侧大旗上一个斗大的“谢”字,南侧一个“张”字。
闻听鼓乐声渐渐走近,兵士们忙挺身肃立,扶定刀枪。射贵、张并全身戎装,大热天的头戴战盔,身穿千叶鱼鳞宝甲,护心镜闪光夺目。二人站在辕门中央,神情颇有些紧张,望着涌过来的人潮,听着震耳的鼓乐,喘气也似乎吃力了许多。
八人抬的大鼓行至辕门正前方停下,后边各吹奏手依次艮上前来,围成半圈,叮叮咚咚滴滴答答之声响彻整个军营。谢贵、张并及辕门外的军士简直像掉进了无边的汪洋,无处躲闪。虽然被这震耳声吵得心烦,却又不能制止,只好耐着性子忍着。
少顷,后边抬酒抬食箩的队伍陆续赶到,挤过鼓乐队,齐整整将坛子和食箩摆在并不太宽阔的辕门口。收拾已毕,鼓乐手终于停下来退至两旁,天地间霎时突然静得出奇。曲柄伞盖缓缓行至辕门前,在一箭远的地方停下。黑压压的人潮涌上来,多少年难见的热闹场面,谁也不愿意错过。
谢贵、张并见朱棣停下不走了,便率大小将佐数十余人前行几步,叉手弓身施礼:“北平都督谢贵、张并见过王爷!”
朱棣手抚长须含笑点头,翻身跳下马来,挽丝缰走至马首说:“二位将军不必多礼,咱们本是一家嘛本王每日里忙于杂务,常想过来慰劳二位将军及众位将士,却迟至今日方得成行。唉,甚负朝廷啊!”
谢贵迈前一步答话说:“王爷言重了。我等虽奉令驻守北平,其实全仗王爷神威才使城中万民安居乐业。本当亲赴王府拜见才是,如今王爷倒先慰劳我等,实在愧不敢当!外边天热,王爷且请进营内帐中一叙。我等略备薄馔,聊表敬意!”朱棣仍然淡淡地笑着摆手说:“二位将军客气了。区区些许物资,不足以遍赏众军,望二位将军代为散发,并言明朝廷抚恤之意。至于人营之邀,本王却着实不敢。昔日先帝分封藩王时,圣旨中特意言明,各藩王与当地驻军互不隶属,亦不得相互串联。有事可由王府长史到军营中商议,而藩王本人却不能轻易进人军营。言犹在耳,本王岂敢越雷池一步?故而只能就此留步,所有慰劳物品,将军差人抬进营中。还望将军能以义气为重,勿失天下万民之望!”
谢贵、张并二人闻言顿时愣住,朱棣不肯进人营中这是他们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如此一来,营中那些磨刀霍霍的军士不就白忙活了?他们下意识地向朱棣身后张望一下,想看看葛诚是什么意思。葛诚虽然仍骑在马上,却恰好被道衍、金忠等人遮住了大半个脸,彼此不得要领。
葛诚早已大汗淋漓。本以为只要朱棣一进军营,近三万军士一拥而上,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束手就擒。孰料已到门口,他竟然止步不前了!是他早有谋划还是临时变了主意?况且他还引经据典,一副不敢丝毫违背先人祖制的样子,又不能强拉硬拽。
既然看不清葛诚是何意思,那就只能随机应变,自己拿主意了。谢贵、张并互相递个眼神,不管怎么说,到嘴边的肥肉不能丢,立奇功的机会不能错过。你不是不敢进军营吗,我营中三万带甲军士照样一拥而出将你在辕门外捉住!拿定主意谢贵笑意突然凝住,沉下脸喝道王爷,你口口声声不敢丝毫违背朝廷,可知早有人把你谋反的企图禀奏了圣上。我等已接到密旨,圣上命我把你押解至京师,听候发落!如果你真的不负朝廷,就应束手就擒,到京城圣上那里当面辩清才是!”
朱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马背上,冷笑着说:“二位将军果然图穷匕首见哪!本王自思不负朝廷,无奈朝中奸侯之辈欲凭空滋事而图谋升官发财,故而叫嚣不已。本王若听二位之言,岂肖飞蛾火,恐怕不等见到圣上已是尸骨遗弃荒野了!二位放心,本王回去后自然会上奏皇上辩解清楚!”
张并手握腰中刀柄,翻着白眼恶狠狠地吼叫一声:“回去?既然来到此地,恐怕由不得你了!左右,给我拿下!”
一阵铁器撞击声响起,谢贵、张并身后数十人刀枪并举,喊叫着冲上来。朱棣见状也不答话,拨马回身便走。早有张玉、朱能、朱高燧等人横刀上前,刚才抬酒食的军汉和鼓乐手们手中也多了兵刃,齐刷刷上前抵挡住对方的攻击。
喊杀之声骤然大作,刀枪碰撞声和负痛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吵闹成一团。围观的人还沉浸在热闹的场面中,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刀光剑影在眼前飞舞,方才回过神,犹如滚热的油锅中洒进无数滴冰凉的水,顿时爆响着炸开,一发不可收拾。惊恐地尖叫,撕扯着嗓子哭号,呼爹叫娘地嚷嚷,夹杂起一阵狂风,伴着骚乱的人流四散滚动。
朱高煦挺枪戳倒了几个马前士卒,大吼一声纵马跃到辕门前直奔谢贵而来。谢贵就在地上举刀相迎,冲来突去,战在一处。张并见状也提双刀赶来,照准朱高煦马头狠狠砍下去。旁边张玉已纵马蹿到近前,伸长枪拨开,四人团团混战。旁侧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装束的人此刻手中突然多了短刀兵刃,喝叫着冲过来围住那数十官兵死命砍杀。谢贵远远看见,暗叫不好,朱棣果然有准备。忙虚晃一刀,跳出圈外,朝身后喝道:“营中的人都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出来!”
其实营中军士早已听到外边的厮杀声,向外一拥而出。不料本来就狭窄的营门前摆满了酒坛食箩,冲在前边的人扑通扑通绊倒了一大片,后边的不明就里,只管推挤着往前赶’全堵在营门当中出也出不去,退又退不回,当场踩死数十人。谢贵怒不可遏,连声骂“笨蛋!”带几个人过去举刀将酒坛砸烂,把食箩推倒在一边。众人这才踩在被酒和成泥的地上,一步一滑地冲出营来。
就在射贵忙于疏导营中士兵时,张玉、朱高煦二人合战张并,张并双刀上下舞动,左遮右拦,颇感力不从心,身旁将佐又都被朱能、朱高燧等人缠住,无暇顾及自己,一不小心,朱高煦大喝一声,抖枪拨开张并右手刀刃,翻转枪头正刺在右手腕上,张并叫声不好,手腕已被戳个窟窿,血淋林的手臂顿时没了知觉,连刀也抓不住。张玉大叫声“好!”挺枪便刺,张并慌忙躲过,疾步向后退走。朱高煦大喊道:“好你个张并,看你能不能躲过爷爷这条枪!”和张玉一起催马往前追。
这时一股强大的人流汹涌澎湃而来。军营中士卒好容易出了营门,像出笼的野兽一样内喊着挥刀冲上。朱高煦杀得性起,舞动大枪上挑下刺,嘴里还嘟囔着:“来吧,奶奶的,爷爷还没这么痛快过呢!”其余将领和扮作围观百纟生的士卒也抖擞精神挺身接住,捉对儿厮杀。看热闹的人早已无影无踪,地面开阔了许多,众人正好放开手脚,搏斗自然也惨烈了许多。
然而军营中士卒源源不断地涌出,渐渐几乎要将燕府兵将围住。张玉眼尖,挥大枪摔了个圈,将马前士卒抵在圈外,一边高声喊道:“休得恋战,速速撤回王府!”
众人也渐觉吃力,闻言忙聚拢在一处,边打边往东走,以便从金水河桥上就王。
朱高煦却不管不顾,挥枪催马在人丛中来回?中杀,张玉知道他的蛮劲上来,暗暗着急,不得已返回头再次冲人阵中叫道:“少王爷,快走!”朱高煦双手摇枪,浑身衣衫湿透,却兴奋地喊道:“再杀他几个再说,哈哈,能有个放开手脚杀人的机会还真不多呢!”
张玉无奈,只得一边格开众人刀刃,一边勒马更靠近些说:“少王爷不可意气用事,这营中有三万兵将,你能杀得过来么?待会儿被围个结实就麻烦啦!”话音未落朱高煦战马前蹄被砍一刀,战马嘶鸣一声扑通卧倒。朱高煦猝不及防,被闪下马来。士卒们一见,齐声喊叫着围上来乱刀砍下。张玉吓了一身冷汗,狠夹战马冲上去三枪两枪刺翻三四个,朱高煦情急之下倒也机灵,一手拌住马鞍,翻身跃上张玉的马背。张玉长舒口气,思大枪冲出一条血路,追随在王府士卒后边渐渐过了金水河大桥,可惜府城西侧为金水河环绕,出人不甚方便,只好多走一段,从门。
当营中官兵追至金水河边时,许多人便驻足不前,等到了府城附近,已无人追赶。众人满头满脸全是血,也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打过仗的人都知道,即便此刻身上有伤,也未必能觉出疼痛来,须回去慢慢定下神来才能检查得出。
断断续续地,出去的人马陆续回到府中。朱棣等人站在府门内侧,对回来的将卒——慰劳,嘱咐他们速去洗沐歇息,有伤的或扶或抬,到东侧临时腾出来的殿中疗伤。张玉和朱高煦断后,并骑一马进得府门。
朱棣一面命人关上府城大门,要城上府兵力紧了望巡视,一面拦住?下马来的张玉说:“张将军辛苦,你曾随本王连年征战于漠北,打过不少硬仗,依你看,这朝廷兵力女何?”
张玉岁数和朱棣相仿,个头也差不多,不过面色略微白净,髭须也不那么显眼。见朱棣亲热地拉住自己的手,他感激地看一眼朱棣说:“王爷,兵无多少,将有巧拙。战场胜负不在于兵多兵少,在于将佐调度。以张玉看,朝廷士卒也不过如此,比起蒙古鞑子来还逊色不少,不足为虑。倒是谢贵与张并二人颇有些勇力,且指挥有方,朝廷派他们来北平,恐怕看中的也是他们这点。”
朱棣点点头,见有人跑过来,便问:“查清楚了没有,伤亡多少?”士卒喘着粗气躬身回话:“禀王爷,我方士卒共阵亡一十七人,伤三十余人,据他们说,敌方死伤怕要过百人不止呢!”
朱能在一旁说:“可惜混战中让葛诚给跑了,此人本该留在王府,待回来后杀一儆百,看谁再敢吃里爬外!”
朱高煦叫嚷道:“我早就说他该杀,结果还是让他给跑了。对啦,他不是有个儿子吗,我这就派人到他家里抓来出气!”
道衍面色阴冷,皱着眉头对朱棣说:“王爷,既然事已至此,看来开战是不可避免了。开战前无论如何得先把北平都督营中的兵马肃平,不然仅凭王府区区地,能要平北平,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