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抖抖衣袖含笑说：“诸公不必如临大敌。大家想想看，北平距南京数千里之遥，燕王起兵攻打京师，就算他连连得胜，中间要穿过河北、山东、安徽等数省，官兵层层堵截，大小定不下百余战，恐怕等他到不了长江边，兵卒就会折损殆尽，此所谓强弩之末，其势不可穿鲁缟嘛！”
建文帝听他这番议论，心情似乎立刻轻松一些，脸上泛起淡淡笑意，看看方孝孺说：“方爱卿为何不言不语？”
方孝孺起身拱手说：“刚才诸公所言确是这个道理。不过此乃国家大事，关乎国运民生，不可不慎。孝孺看来，燕王如今与朝廷势不两定，起兵反乱是迟早之事，正如子澄所言，早反则其准备不足，仓促举事，易于制伏，故此朝廷方面当速下决断，即刻调遣兵力，密布四周。”
建文帝闻言霍然起身下定决心说：“兵部即刻拟旨，着都督宋忠率兵三万，屯于开平都督耿献带兵五万，屯于山海关千户徐凯督兵屯于临清都督张并与贵，将兵两万屯北平城内，监视王府，一旦有变，可先发制人。其余不足之处，卿等下去斟酌安排，拟好旨后报上来待朕钦定。”
众人依次退出柔仪殿时，都揣着一个同样的预感，朝廷与北平之间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阴天后，看样子真的要下雨了。他们只是把握不定，是绵绵细雨呢还是暴风骤雨，是即刻雨过天晴还是阴雨绵绵乃至引发不可收拾的洪水？
六月的天气，即便是北平乃至更北的塞外，热浪也海水般无遮拦地四处漫延。
北平城四周的庄稼已收拾完毕。澄黄的麦茬一望无垠，时而交错着碧绿的高粱田，像铺了一层方格花纹的地毯。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瓦蓝的特别高远，骄日却似乎垂得更低，孤零零地悬挂在半天中，无数道刺白的光利箭般逼得人四处躲闪。
北平城内各大店铺前都撑起巨大的遮阳伞，各大街市上依然人声鼎沸，客商往来不绝。骄阳纵然如火，而铜钱的诱惑力比火更强烈。站在城中最高楼钟鼓楼顶层向下望去，整个北平城宛如一锅煮沸的稠弥5。
朱棣站在钟鼓楼顶，望着街市更远的前方发怔，道衍与金忠分立在朱棣两侧。“看见了吧，城外烟尘起处，那是他们在调动兵马。”朱棣仍然端注着远方，面无表情，似乎在喃喃自语。
“王爷不必过虑，自古腊月不交兵，朝廷兴师动众，在北平城外频繁换防，丝毫奈何不了北平城，只不过徒增民怨罢了。”道衍的光头在太阳下油油地发亮，不时抹把头上的汗。
朱棣见状一笑：“一锄头是动土，两锄头也是动土，总之将朝廷得罪了，他们大兵压境也是自然。咱们何苦找罪受，到厅中凉快一会儿。”三人转身进到楼内小厅中，身后的带刀卫士齐刷刷闪开一条路。
钟鼓楼顶层的厅堂有些狭小，收拾得倒很精致洁净。一圈格窗涌进淡淡清风，实木几案光洁锃亮，地板也刚刚用水冲过，散发着阵阵桐油的香气。朱棣缓步走到正中央楠木雕花的圈椅前坐下，两个侍女慌忙上前轻摆拂扇，扇得风大了些，一绺头发从高绾的发髻上散落下来贴在脸上，朱棣有意无意地看她们一眼，二人身形一矮，忙将摆扇摆得慢了些。
道衍和金忠在斜对面坐定。金忠因为翠环的事，说话仍不够大胆。虽然朱棣并没有当他的面提及此事，但他听朱高煦说过事情始末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知道朱棣并不会因此降罪于他，可见到朱棣时未免有些不大自然，便吞吞吐吐地说：“王爷，南京方面的消息看来还算确切，宋忠、耿献、徐凯等各率部众屯兵于山海关、开平、临清一带，兵数不算太多，不过大都是和蒙古军作过战的，颇为强悍。另外还有朝廷将领率大批江南军队缓缓北移，大有黑云压城之势！”
朱棣面色平静地说：“这个本王已知道。北平目下就是孤城一座，只好静坐等待朝廷衙役来捉拿了！”
道衍斜也金忠一眼，含笑说：“王爷说笑话了。两阵交兵，兵贵精而不在多，一虎十羊，势无全羊。北平城乃昔时元之大都，城坚池深，任他兵士再多，也是无可奈何。我已经盘算过了，朝廷发兵，必然就粮于山东、河北，能控制此两省，便是断了其粮道，无粮之兵，定败无疑。所以天下虽大，我们其实只需十有其一便稳操胜券，王爷何必过虑？”
朱棣点点头，忽然站起身复又来到厅外栏杆旁。道衍、金忠不知什么意思，只好跟在身后。
朱棣手指西直门一侧的军营说你们瞧，朝廷兵力不光只在城外，城内北平都督张并、谢贵昨夜暗开城门接进来万余士卒，眼下正磨刀霍霍，不日便想拿本王开刀呢！”说完了又冷冷一笑，“本王倒要亲眼看看，这帮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说完便转身下楼，众人见状忙紧紧跟上，脚步杂沓，楼梯嗵嗵乱响。楼下护卫听到响动，知道朱棣下来了，也挺身站好，准备出发。朱棣走至楼梯中间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葛诚呢？身为燕府长史，几天竟不打一个照面！”
葛诚其实就在燕王府内，他正坐在府门旁侧的门房内焦急不安地等着朱棣。
上次成功地将于谅、周铎押解进京，葛诚以为朱棣必然会被扣在京彡，北平王府将不战自乱。可是万万没料到朱棣提早听到风声，金婢脱壳地逃回了北平。葛诚满腹希望化作泡影，失望之余料想府中必然有一场大搜捕，朱棣肯定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他早就作好了随时被逮捕的准备。不过又出乎他意料的是，朱棣竟然悄无声息，似乎容忍了北平城中有人对他的不忠。
也许是朝廷大兵压境，他没心思顾及这些了吧，葛诚心存侥幸地想。不过更让他牵挂的是，自己一计不成之后如何再施下一计，如何能少费干戈地让朱棣就范，以完成建文皇帝及齐泰、黄子澄的重托。当得知北平都督谢贵、张并昨夜暗中招兵进城充实军营的消息后，他精神一振，一个险计跳上心头。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刀剑撞击声传来，燕王回府了。葛诚心头涌过一股热血，大步走出门房，冲着缓缓过来的朱棣长长一揖：“王爷辛苦，葛诚有下情禀奏。”
高高坐在马背上的朱棣和身后的道衍、金忠显然一愣，朱棣眼光转动几下说：“到后厅去坐！”说罢双腿一夹，众人追随着冲过府门。
后厅坐落在太液池东侧，刚建成不久，还能闻到很浓的油漆味。四周绿树参天，厅院中洒满铜钱大形状的日影，全无夏日午后的闷热。彼此分主次坐定，朱棣换上副笑呵呵的模样，先开口说：“葛诚啊，本王前次进京，旅途多钟，险些因为和皇上闹误会把命丢了。王府之中全赖你们维持，还没来得及言谢呢！上回设宴，派人请你，你说身体不适，怎么样，如今好些了吧？”
葛诚没想到朱棣会说出如此客套的话来，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好一脸感激地说：“多谢王爷记挂。葛诚身受朝廷派遣，来王爷麾下任长史，理当恪尽职守，照料好王府，以报效朝廷。况王爷待葛诚亲如一家，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的。”
燕王满意地笑笑，直视着葛诚说：“葛诚忠直是人人尽知的。不过眼下本王因小人撺掇，与朝廷有些误会。朝中上下都说本王将起兵反叛，本王虽然痛恨那帮在皇上面前别有用心的小人，却如何敢对皇上不满？只是本王之无法让皇上明白，甚是苦闷不堪。近来朝中小人对本王诽镑更甚，皇上受其蒙蔽，在北平城外不断增兵，大有攻城之意。本王倒不惧被逮，只怕落人小人之手有口莫辩。葛卵，你看纟何处置啊？”
葛诚心下忽然宽松许多，看来朝廷的举动，倒真的震慑住了他。脸上却颇严肃地说：“既然是场误会，王爷大可不必忧虑。肚里没病死不了人，王爷坦坦荡荡，任他小人上蹿下跳，皇上圣心明鉴，终有澄清的一日。依葛诚所见，王爷只要对此充耳不闻，张目不见，写奏章说清原委。女此一来，圣心自察，王爷可保无虞矣！”
朱棣听得很认真，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葛诚言之有理，这样本王就放心多了。不过怕只怕任你官清如水，难逃吏滑如油，小人之言汹汹，难保圣上不为其所迷，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不防哪！”
葛诚满脸认同，深有感触地说：“王爷深虑，非常人可及。葛诚有一事禀奏王爷，或许能挽回朝廷的猜疑，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棣哈哈大笑：“葛卿什么时候客气起来了，本王你还不知道吗，大老粗一个，喜欢直来直去，有话你就尽管说，总之本王知道你是在为朝廷为王府好。”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葛诚不再犹豫，横一横0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王爷，据臣所知，北平督都谢贵、张并二位将军，在北平城中驻军近万，一则为朝廷拱卫王府，共守北平，二来也未尝不是朝廷耳目，燕王有何动静，必先经他二人传至朝中。他二人的奏章皇上必相信无疑。臣观谢张二将雍容大度，一向据实上奏，不似那班奸侯小人。王爷每年腊月间不是都要亲赴府中各处军营慰劳将士么？臣想，王爷如能像慰问府中将士一般，准备酒肉亲自到他们军营中慰劳，一则以皇叔的身份安抚边兵，替皇上分忧，二则可与谢张二人面吐心声，二人见王爷坦荡无欺，必然会暗中禀奏圣上。纟此一来，罅隙冰释，皇家无猜，圣上再下一旨，把各处兵马调归原处，王府复归昔日祥和，岂不甚好？葛诚私下里这样想的，还望王爷思量定夺。”
朱棣思虑片刻恍然大悟地直拍脑门：“本王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谢贵、张并二督都驻守北平已两年有余，本王倒还一次没去过他们军营呢，难怪圣上不满，小人趁机大造流言了。好，本王明日便准备酒食等物，后天一大早趁凉快亲赴营中慰劳诸军。难得你替本王思虑得此周全，那你不妨去他们那里一趟，说明本王之意，约他们后天日出时分，在大营辕门外相见。”
葛诚望望一脸真诚的朱棣，起身拜道：“王爷女此胸怀，纵便有几个小人又能奈何！葛诚这就去告知二位都督，臣想他们定会喜出望外，士兵们怕要欢呼雀跃了呢！”
朱棣笑笑也站起身说：“此虽小事，可关乎本王一片诚心，关乎能否正朝廷视听，实在功德无量呀。圣上要是知道本王的举措，再阅毕本王谢罪奏章，定然欣慰不已，本王之心也可放回肚中了。王府之危难，没想到赖葛卿一人而解哪！”说着伸手扶住葛诚肩膀，送至厅前阶下。
北平都督府大营紧贴西直门南侧城墙而建，南金水河，规模不是很大，加之骤然增多了近两倍的士卒，显得十分拥挤。谢贵、张并二人都是大高个，脸色黑中透红，各穿一件马甲，露出满是肌肉疙瘩的膀臂。他们早就认识葛诚，加之朝廷方面早有密旨言明葛诚身份，此刻相见倒也心知肚明，让至大帐中略力口寒暄，很快言归正题。
“看样子他是真信了我的话。”葛诚叙述一番他与朱棣会面的情形，满有把握地说，“他未必会想到这是在赴鸿门宴。朝廷方面气势汹汹，各路军马渐向北平靠拢，他可能自感底气不足，有求和之意。如能乘其不备，将其拿下，然后发兵围住王府。如此一来，不费一刀一枪大功告成，各路军马免于血战，北平百姓省遭牵连，二位将军可就立下奇功一件了！”
射贵满脸兴奋，望着张并说：“张都督，你看怎么样？”
张并也被葛诚说动，不假思索地说：“好倒是个好机会，只怕有人背后骂咱们！”
射贵一怔：“谁骂骂咱们什么？”
张并得意地一笑说：“各路将军见咱们不声不响将燕王希U住了，他们少了立功升职的机会，能不骂吗？”
“你呀你，吓我一？”谢贵蹦起来捣了张并一拳，哈哈大笑。
夏日的夜色来得缓慢，也不是很浓，已交巳牌的天色仍然隐隐作亮，眼前景物朦朦胧胧，似远似近，忽隐忽现，倒别有一番情致。燕王府各处通明的灯笼已经悬挂起来，淡黄的光将灯笼上朱红的“燕”字衬得格外醒目。内厅后边花园中沿池水有一道曲曲折折的凉亭，朱棣背靠栏杆斜坐在竹椅上，样子很舒服，翻眼望着亭外星空。道衍、金忠、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及张玉、朱能等几员大将呈半圆形坐在两侧。
“父王，葛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话是万万信不得。上回于谅、周铎被骗出王府押至京城，我怀疑就是葛诚暗中指使。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像这样的小人，依着孩儿早该一刀杀了！”朱高炽话语中透出愤懑，也有几许忧虑。
“大哥说得对，葛诚是什么东西，敢明目张胆地劝父王赴什么鸿门宴！父王别理这种小人，？亥儿这就一刀宰了他！”朱高煦早就按捺不住，厉声附和着杀气腾地。
朱棣没理会他二人，轻声问道：“道衍，你说如何处置呢？”
道衍坐在一根亭柱下方’头顶对着灯笼晃来晃去闪动的光’脸上却更浓暗看不出表情，他清咳一声说：“葛诚身为朝廷所遣官吏，向来倾向于朝廷，这回突然为王爷着想，替王爷想出个解脱罪责的良策，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不过这也给王爷出了道难题，去吧，分明是凶险更甚于上次进京城不去吧，岂不显得底虚？”
“那就不去！宁可底虚也不能冒险！”朱高燧突然高声插了一句，张玉等人觉得正是这个道理，也都连声说：“对，不能上他们这个当！”
朱棣默不作声，等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完了，才缓缓说道：“葛诚心计本王焉能看不出来？本王答应他，有这样一层意思，如今朝廷大兵压境，一场战事在所难免，府中虽然有所准备，可实力到底如何，本王却委实心中没底。前两天翻阅《易经》时读到一句话，颇觉心动，书上说‘圣心即天心’，本王思来想去，何谓圣心，何谓天心呢，良久方恍然大悟，天心即民心，民意即天意啊！故此本王当即答应葛诚，要大备酒肉大张旗鼓地慰劳朝廷官兵，要让北平百姓都知道，本王无心与朝廷作对，乃是忠于朝廷之臣。将来战端挑起，百姓也知本王是受人诬陷，实乃迫不得已。”
众人觉得也有道理，可心中仍不免犯嘀咕。沉默了一会儿张玉说：“王爷所言固然极是，可自身安危不可不防哪。谢贵、张并素称骁勇，营中新近又暗增兵力不少，倘一进虎口，他们不顾什么民心民意，以刀兵相见，又该如何？”
朱棣冷冷一笑：“本王早就想好了一套对策，你们都过来，听我说说，看还有。”
北平城中平静如常，为衣食奔波忙碌的人们似乎无暇顾及其他。三十年了，北平城未见刀枪厮杀，年轻一些的甚至想象不出打起仗来是什么景象。每个人心里都想，三十年都过去了，这仗哪能说打就打呢还是把心思用在营生更实在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