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皇宫中也无非这样,只不过房子更多更气派点儿。进宫十来天后,史铁便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不再像初来时东看西瞧什么都稀奇。换上宽松的丝巾大袍,跟在几个老太监身后到柔仪殿春和殿等处游走闲转,倒没觉得有什么太异样处,只是他们鸭子般的嗓音和油头粉面的光脸叫人看不惯。史铁想,自己也是太监了,是不是也和他们一个德行呢?偷偷照了照镜子,果然差不多,原先让打铁炉烤得略显黑红的脸色,在济南府和北平养了两个月伤,捂得有些白净,如今又扑了层厚厚的粉,看上去白得有些恶0。史铁的心嗵嗵乱跳,不敢再多看,怏怏的打不起精神。
“新来的那个史铁呢?死到哪儿去啦!”恶狠狠的声音由屋外传来。
虽然他们的嗓子都差不多,不过史铁仍听得出是自己的师傅许公公找来了。许公公是自己前两天才认的师傅,按太监的话说,这就是宫里的规矩,初来乍到的找个老成点的有些根底的权当倚靠,也可学点规矩,日后好尽快得势。
许公公眼下到底得了多大势,史铁还不十分清楚,不过看他发髻高绾整日有小太监们前呼后拥,替他整衣掸土,连宫女们见了也恭恭敬敬的样子,得势不是很小,甚至还有太监不无眼热地说:“若不是你来头大造化深,许公公哪能轻易收人当徒弟呢?”
不过史铁并没想那么多。除去刚来时拜见一番,行过拜师礼外,两三天里史铁差不多把这档子事给忘了。见师傅怒气冲冲找上门来,史铁不敢怠慢,慌忙跑出来弯腰笑道:“许公公,俺在这儿呢。”
许公公身后还跟了三四个小太监,都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们一起在史铁面前站定。许公公脑袋硕大,肉肉墩墩的脸上泛着惨白。他眯起小眼睛盯着史铁似笑非笑,盯得史铁里直发毛,不知哪里出了错,只好把腰弯得更狠些,头直戳到许公公胸前。
许公公收回目光,眼睛陡然睁圆,思手!史铁脸上啪啪啪就是五六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传出去老远。史铁立刻懵住,脸上热辣辣的不是滋味,一股恶气腾地从胸口升起,真想将这个老太婆模样的东西一拳打死,不过他还能记住这是什么地方,强忍着没有发作。
“蠢笨如牛的东西,若不看在徐大人的面上,谁肯收你这等老大不小的玩意儿?话不会说倒还罢了,连个头也不会磕,你的腿是个棍儿不成!”许公公仍然恶气未出,呼呼地直喘粗气。
史铁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嫌自己没有给他下跪。在家乡拜师学打铁时,倒是行过跪拜大礼的,不过那是实实在在的学艺。这算什么呢?跟一个太监能学什么,还值得向他磕头?史铁倔劲上来,僵持在那里一气不吭。
“哟,骨头还挺硬!耳朵呢,你的耳朵呢!还不快跪下。”许公公满嘴阴阳怪气,不过凶狠相似乎消了些。
史铁犹豫地动了动,心中仍然别别扭扭弯不下腿去。许公公忽然长长叹出一口气,朝身后摆摆手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好好开导开导他。”
几个小太监稚声稚气地答应着沿绕廊退出院子。许公公见他们走远了,才慢吞吞擦着史铁身边进到房内。史铁不明白他要如何开导自己,也不知道眼下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好半弓着腰站在原地。
过了许久,就听许公公在屋里扯嗓子叫道:“怎么,不会磕头,连路也不会走啦?还不快进来,还肖得用我叫吗?”
史铁这回不敢怠慢,撩起宽大的袍摆跨进屋去。许公公半倚在躺椅上,眼睛似睁似闭,见史铁站在旁侧,悠悠然开口说:“小史子呀,你的事徐大人可都告诉我啦,难为你岁数这么大了,又改道做这种差事。你想,要是换个人在本公公跟前这样不知深浅,能轻易这么摇下么?”
乍一听有人叫他“小史子”,史铁觉得挺新鲜,又听许公公说了句体己话,想想自己近来的遭遇,史铁0头一软,两行泪挂不住扑簌扑簌掉下来。许公公欠起身子,“哟,还真委屈了呢。”说着伸出白胖的手在史铁脸上轻轻抹了一把。
史铁感觉他那手就像在水里泡了多少天的死猪肉一般,浑圆白胖,碰在脸上油腻冰凉,不由得浑身哆嗦一下,起了层鸡皮疙瘩,不过没敢躲闪,嘴上还违心地说了声:“多谢许公公照顾。”
“哎,这就对了嘛!小史子呀,徐大人亲手将你托付给我,我也就不拿你当外人。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如今干咱这行当的,充其量只能算半个人,别把自己看得太金贵喽,只有轻贱自己,你这差事才能办好。”许公公有些高兴起来,语言也柔了许多。
不过这种腔调史铁总听不惯,头皮有些发麻。但按徐大人交代的,进了宫什么事都得忍着,纵使你有天大本事,也只能先将自己看成一条狗。史铁当初还嫌他话太难听,如今又听许公公也这样说,再想想自己见到的太监们那副模样,暗叹口气,心想只好认命了。
许公公瞥见史铁僵硬的脸色缓和下来,复又躺下身去长吁口气说:“小史子,看你也不像个笨人,这里的事情应该能想明白。既然由原来站着尿变成了如今蹲下尿,心里也得转过这个弯来。来,跪一个我瞧瞧,这是每日宫里最常见的才,学不好可不行。”
史铁纵然心里万分别扭,可知道今儿不跪是不行了。便涨红了脸,咬牙闭上眼睛狠狠地跪了下去,心口处却憋胀得厉害,泪水刷地流了一脸。
许公公却颇得意:“这就对了嘛,忍得一时羞,三天吃饱饭。跪一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头一回难,第二回就好些,你起来吧。”
史铁一气不吭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便听许公公说:“小史子呀,刚才跪得可生硬些,好像跟谁生气似的,这偌大皇城中,你能跟谁生得起气呢?不行,再来一次,自然些就好了。”史铁挥袖擦把脸,这回小心翼翼地跪下去,心里虽然还别扭,却轻松一些。
许公公好似看出他心思,笑一笑说:“小史子,宫里的规矩多着呢,怎么下跪,怎么问安,怎么传话,怎么听主子训示,怎么侍主子吃饭穿衣,都有学问,只要你心里转过弯来,以后咱慢慢教你,别急,心性顺了什么都好学。”
史铁趴在地上低哑着嗓音说:“多射许公公指点,将来史铁发达了,一定不会忘记公公的恩典。”
许公公手拍椅子扶手叹口气说:“罢了,咱也是受人之托。再则看你也是个老实孩子,至于发达不发达的话,全靠你自己的造化了。现今在宫里办太监差事也不容易,自打先帝爷时候起对咱们就管束得十二分严。宫门口那块铁碑见过没有,那就是专给咱这帮人立的,让咱们不得干预朝政,不得刺探朝情,不得读书识字,违反了一条小命可就说没就没了。唉,难混哪,你年龄大了,比不得那些小孩子伶俐,虽说有徐大人在宫外照应着,也得力倍努力才成啊!”
史铁心绪平静许多,一一点头听着记下,当听到不得刺探朝情时,想起金忠和燕王特意派自己进宫来的目的,心里突地一动,不过脸上没显出来,重重地叩了两下头说:“多谢许公公训导,史铁记下了。”
许公公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来说:“起来吧,以后多留意别人怎么做就是了。近些日子皇上新宠了个美人,住在后廷柔仪殿宫中,要想多见皇帝,侍候着她机会再多不过了。咱这就领你过去见见,你就暂且在她宫里走动巴,等有了好差事再来换你。”
史铁连忙谢过,爬起身来整整衣服随许公公走出门去。沿绕廊走出园子,顺墙根旁石子小径一路走去,不时穿过座座半月形拱门。绕过几座颇具气势的殿阁,再往前走,路忽然宽阔起来,史铁抬头一看,正前方有座大殿,八角飞檐,五颜六色的彩绘斗拱,正中央八扇镂花方格朱门,两侧窗前各有一方小池,池中突兀着大小不等各色石块堆就的一座假山,山上缠满春藤,郁郁葱葱,凭空在威严中±曾添了不少生气。大殿前有五级宽阔的台阶,正门上方悬着一块金泥匾额,上边龙飞凤舞地草书着“柔仪殿”三个大字。史铁暗想,这就是那位美人所居的柔仪殿了。
许公公却并没有进殿,而沿着西侧池塘绕过去,穿过大殿西侧的磨砖花墙下小门’里边有个大园子’迎面看见园中央堆砌着一座更大的假山,山体高大,山石上长满墨绿色青苔,看上去潮乎乎颇感凉意。假山正中央有个门洞,洞上方条石上篆书写着“天怡神养”四个字。
沿石砌小径穿过山下门洞,史铁觉得眼前霍然一亮,一座飞甍丽瓦的殿房出现在面前,格局和前边大殿差不多,只是略小一些,心中暗暗感叹,都说皇上赛似活神仙,果然不假,前两日光钻在房中心里闹别扭了,竟没发觉还有这么多好的去处。
几个宫女正在台阶下站着,见许公公过来,忙插腰施他,齐呼“许公公”。许公公略点点头问:“翠美人可在宫内?”
一个宫女细声细语地答道:“翠娘娘正在宫中净面梳妆呢。”许公公回头看史铁一眼,也不吭声,拾步上了台阶,直走进殿内,史铁屏息静气,紧步跟上。
殿内椒香颇浓,扑鼻而来,史铁忍不住想咳嗽,急忙咽口唾沫压下去。许公公转过殿内屏风,拐进东侧一个小门,里边紧挨挨地站着五六个宫女,有的捧着镜匣,有的端着个首饰小箱挑来拣去地递给前边正梳头的宫女。
许公公轻手轻脚挨进去,白胖的脸上堆满笑意,夹在几个宫女中间弯腰媚声媚气地说:“娘娘,老奴侍候娘娘来了。”
史铁跟在后边不知如何是好,忙跟着弯下腰去。跑了这么长的路,屋内显得有几分闷热,宫女们身上的香气逼得史铁喘不过气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强忍着。
被簇拥在中间的翠美人闻言摆摆衣袖说:“许公公辛苦了。今儿这么多人,就不用你忙了,回去歇着吧。”
许公公赔笑说:“娘娘这么宠着下人,难1陆皇上直夸娘娘和他一般仁义慈善呢。想着娘娘刚进后宫满脸郁郁的样子,老奴别提有多揪,这两天好了,娘娘脸色舒展多啦,老奴打心眼里高兴呢!”随即扯扯史铁,让他往前靠两步说,“娘娘,老奴身子骨不大活泛了,怕跑腿的事怠慢了焦娘娘的心。这不,换了个新进宫的帮手,不大懂规矩,娘娘该吩咐的吩咐,该打骂的打骂,别气伤了娘娘身子就成。”说着暗中推一把,要史铁过去头。
在这种阵势下,史铁来不及多想,紧走两步从宫女缝中扎过去,到翠美人身旁扑通跪下,口称:“奴才叩见娘娘。”
梳妆已经整齐,翠美人对着镜匣左左右右来回端详着说:“罢了,你叫什么名字?”一边不经意地斜觑他一眼。四目相对,如石破天惊般,二人顿时目瞪口呆。有一瞬间史铁万箭钻0地难受,这就是史润生在宫外苦苦期盼的翠红?看她披红挂绿,满头首饰插得满满当当,像孔雀开了屏一样,脸色不知是不是因为涂了胭脂的缘故,红润多了,多了些城里女人娇滴滴的妩媚,原先那种活泼伶俐劲儿却一丝都不见了。只怕润生现在来到跟前,也未必敢上前和她随便说句话。史铁跪也不是,起也不是,脸上滚下几道汗来。
翠红更是做梦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史铁。眼皮底下跪着的这个穿灰纱袍头戴罩帽!脸皮光光的人难道会是史铁哥?翠红无论何不敢相信,可是她又不能不相信。老天爷,这是咋回事啊!翠红那颗刚刚平息下的心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搅得翻江倒海起来。
接连许多夜晚,建文帝几乎天天驾临这里,开始时还有些别扭,但时间稍长也就渐渐自然起来。翠红心中的负罪感逐渐变淡,在这个位居万人之上的小伙子面前,翠红听着他反复悔诉着如何爱慕自己,如何从第一眼瞧见便再也不能忘怀等等温软的话语,冰冷僵硬的心渐渐一点一滴地融化。她甚至想,偌大皇宫中姿色比自己强的人多了,可他偏偏看中了自己,不仅特旨将自己安置在这幽静的后宫,派来这么多宫女供自己使唤,还一下子将自己封成了美人,可见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自己既然已经辜负了润生哥,就不能再辜负他了,权当润生哥的那个翠红已经死掉了吧。这样想着,心里松快了许多,脸上也渐渐笑意盈盈,惹得建文帝兴奋不已,两人每次都要折腾个尽兴,直到筋疲力尽方才罢休。
可是如今,史铁突然从天而降,生硬地跪在自己面前。突兀的现实提醒着翠红,自己仍然是翠红,翠红其实并没有死去。他怎么会来到宫里成了太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润生哥呢,莫非也在宫里成了太监?姐姐呢,她如今是死是活?万般心绪一起涌上心头,翠红明知在这么多人面前万万不便相认,嘴里却仍然万般惊讶地叫道史……”
史铁尽管进宫没有几天,可这几天里也心知肚明了许多东西,铁匠胸中那颗铁硬的心像在火上烧过又被敲打了一样柔软了不少。刚才难堪的对视中,史铁知道此时纵有千万句话也不能说出口,更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否贝传扬出去,翠红和自己在宫里会得到个什么结果?见翠红张口惊呼,史铁灵机一动,忙开口应道:“是,娘娘,奴才小史子一定听从娘娘吩咐,竭力办好差事。”
翠红的话被堵到嘴里,心下却省悟过来,强忍住嗓音不打战说:“那好,以后你跟许公公好好学着点,有什么不明白的多请教许公公,别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话还未说完,有个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喘着粗气说:“娘娘,皇上来了!”众人闻言一起愣住,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翠红脸色一红,眼光躲过史铁那个宫女:“你可瞧准了?”
宫女仍喘息未定:“瞧准了,皇上怕已过了大殿前面的小拱门了。”
建文帝的确是奔后廷而来,不过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随着七八个文武大臣,也没有进后宫,而是直接进了柔仪殿大堂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建文帝有了一个习惯,朝堂上议好的事他还要在后廷中和几个心腹大臣再议议,这样里才觉得踏实。特别是这次,已经议定向北平燕王下手了,他有些激动,也有几许兴奋,更多的却是埋在心底隐隐约约的忐忑不安。
这样做能行吗?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脑海中翻腾着,他在大殿正中铺着绣龙黄缎的大软椅上坐下。
看看跟随来的文武们分别两侧坐定了,建文帝先长长地舒两口气,故意放慢语调说:“诸位爱卿,刚才朝堂所议之事你们也是十分赞同的,不过朕仍想放开心思再往深里说说,大概万无一失了,朕再发旨不迟。”
两侧大臣互相对视一下,耿炳文苍老的声音说:“陛下,依老臣看,朝廷这样调兵遣将,虽以防备蒙古鞑子为名,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其矛头指的是北平燕王。臣担心如此一来会激其速变,朝廷应提前有所准备才是。”
建文帝点点头,沉吟不语。齐泰坐直身子拱手冲建文帝也冲对面耿炳文等武将说:“耿将军身经百战,见多识广,提醒得极是。兵部目下正拟将国家兵力逐渐北移,江南各地卫所除几处必防之地及长江沿线外,其余军队将分批分次集结于河北、河南、山东等地。另外,大宁三卫也急募兵勇,对北平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其不动则已,若动则难出北平城。便出了北平城,也可确保将其压制在河北南部和山东北部一带,想来对国家并无大震动。”
黄子澄接过话头说:“陛下,燕王逃回北平后,知道其心迹已败露,朝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也会加紧谋反准备。朝廷应速作调遣,重兵集于北平郊外,使其胆寒,逼其速反,速反贝易制,待其准备已定,恐怕就要多费些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