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无垠的北方原野,春天的脚步总要比别处来得姗姗一些,已经过了立春,却仍然固执地在严冬逗留。凛冽寒风夹杂着细密雪沙抽打在突兀的枯枝上,瑟瑟发抖。灰蒙蒙的苍穹倒扣在头顶,让人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何况前几天下的那场大雪几乎没有一点消融,结成硬邦邦的冰壳映照着天空的惨灰色,犹如一只巨大的死鱼眼珠子漠视天地,更使人感到从里到外阵阵茫然。
但是明朝继洪武年之后的第二个年号,建文元年的春天的确已经来到了。
正月十六这天,新上任的山东参政铁铉终于进人山东地界。中午时分,一家四口随着湍急的人流涌进临沂府城内。
作为即将就任山东第二号宝座的权势人物,铁铉本可以和家眷们乘坐八抬大轿,热热闹闹威风抖擞地从京师南京一路炫耀着过来。这当然无可非议,别的大老爷都是这么做的。然而铁铉没有,他不喜欢离普通百姓太远而成为他们观望的物件。夹杂在他们当中,自由自在地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让铁铉感觉更踏实些。
临沂城地处山东南端,毗邻皖苏,南来北往的商贾行人交错如织。此时虽然新年刚过,数省通衢的景观已经略显端倪。大街小巷中,到处挤满了着各色新衣的人。
马车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铁铉立在寒风中匆匆打量一眼,这是座紧夹在两旁店铺中间的三层小楼,斗拱伸出老远,琉璃瓦晶莹剔透,给人一种轻盈活泼之感。二层中间悬挂着巨大的泥金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客悦来”。
铁铉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招呼夫人和两个女儿下车。店中小二眼尖,忙不迭地跑出来帮着从车上拿零零碎碎的包揪行李。一边用讨好的语气说:“客爷,一瞧您就是打南边来的,穿得这么单薄。快进屋去烤烤火,这种天出远门,可真够遭罪的。”
铁铉不以为然地笑笑,看着满大街的炮仗皮破灯笼说:“昨儿还挺热闹的。”
小伙计兴奋起来,嘴巴更勤快了:“可不是嘛!按说洪武爷刚宾天,大伙儿原不该这么由着性子高兴。可话又说回来,建文爷登基头一年,又是个大喜事,热闹热闹也没人管。知府老爷昨晚还在那边街上的青枫楼上看灯了呢!可惜您没上,那场!”
铺面不是很大,几张八仙桌坐满了饮酒吃饭的客人,显得有些拥挤。店小二在身后帮铁铉扑打几下身上的雪粒招呼道:“客房在二楼,夫人小姐已经上去安置了,老爷您上边请。”
铁铉在嘈杂的人声中略略想了片刻摆手说:“不忙,你去帮着夫人小姐安顿下来,她们想吃什么送些过去。我先在这里小酌两杯驱驱寒。”说着走到墙边一张空桌子旁坐下。
就着几碟小菜闲酌慢饮间,铁弦凝视着棉帘半掩的门口处,雪沙在风中阵阵飘舞,往来杂沓的人们行色匆匆,一种去国怀乡的感觉渐渐凝结心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猜拳行令的吵闹声中就听邻桌有人说:“唉,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我爹常说洪武爷神人下凡,几年间就赶跑了鞑子,把那些和他争江山的人打了个稀巴烂,可纟今不是说没就没了?人啊,穷富贵贱就这么几十年,想开点儿,痛痛快快地喝!”
“咣”的一声,有人放下酒杯接过话茬:“李大哥,你这话倒实在。不过洪武爷福气着实不小,太子愣没熬过他!倒是皇太孙建文爷捡了个便宜。老话说命里有时自然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看真是这个理儿。放着那么多儿子没有接着坐江山,倒让皇太孙给接承了,这就是命。”
有个尖细的嗓门冷笑一声:“哼,什么命不命的。叫我说,建文爷这个宝座坐得可不大正呢。你们想想,你爹的家业不让你管,全给了你哥的儿子,你心里是啥滋味?你给你侄子当跑腿的心里能痛快?叫我说,这江山到底归谁,恐怕还得理论理论呢!”
片刻沉默,“吱吱”的几声响,各把杯中的酒咽进肚里。又有人压低嗓门略带几分神秘地说:“你们听说没有,洪武爷那些儿子里头,最厉害的要数北平的燕王了,打跑蒙古鞑子,人家的功劳可不小呢当年洪武爷就想把江山传给他,后来不知怎的没弄成,如今看着侄子成了皇帝,他心里头气大着呢。从北平那边来的人都说,燕王在北平招兵买马,等准备好了就要杀过来和建文爷夺天下。依我看,没几天太平日子了,天下不久就要大乱!”
话音未落有个低沉的声音喝道:“你不要命啦!要是让锦衣卫听了去,不剥你的皮才怪!”
忽然沉默下来,接着有人打圆场:“对,来喝酒,喝酒!喝完了各自回家搂老婆去,这天可真出不得门了。”少顷便吆五喝六地猜起拳来,和其他桌上的声音汇在一起。
铁铉偏过脸看了看邻桌那几个人,都是一些中年汉子,各色丝巾裹头,素色棉袍长衫,似乎是些常年跑买卖的。铁铉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心绪如此低沉,原来自己也正在为朝中这些传闻忧心忡忡。
想到自己赴任时朝中正廷议汹汹,矛头直指分散在大江南北的各地藩王。年轻的建文帝对于拥兵在外的藩王叔叔们耿耿不能释怀,这种情绪也感染了很多朝臣,大家都觉得,那些手握相当兵权本有希望继承大位的藩王们是一种无形的威压,从心底深处忐忑不安,总觉得新朝不那么让人踏实。
更让铁镑不安的是,去年建文帝登基刚满一个月后,在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的怂恿下,削藩运动终于开头了。大将李景隆率兵突袭开封的周王府,顷刻间将高贵至极的皇子周王朱肃全家变为阶下囚。这无疑是对王爷们的宣战,很多大臣战战兢兢,大有天下将乱之势。然而半年过去了,藩王们并无动静。平静,奇怪的平静,这是否预示着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正在酝酿中呢?
风卷棉帘打在门上啪啪作响,店外肃肃冷气更衬得店内热气腾腾。伙计们在桌子间穿梭不停,大呼小叫地吆喝着:“来喽,鸡肉丸子!”“看好喽,大冬天的鲤鱼肥嫩嫩!”
门帘忽然高高撩起,随着人影一闪,一股冷气直冲进来,灌进正对门口几桌人的鼻孔里领子中。手捏酒杯陷于沉思的铁铉不禁连打几个寒战,头脑活泛过来。正要把杯中的酒往嘴里倒,忽觉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把,耳旁有人哈哈笑着说:“哈,寻亲不如撞亲,还真给说着了铁铉老弟,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你!”铁铉闻言一愣,忙抬起头,见身旁站着一位四十多岁身材瘦削的儒士,玄色丝巾,头发梢上还沾些未化的雪点。淡绿色棉袍浆得有棱有角板板正正,腰间的红色绦带搭配得有些夺眼。瘦长脸面,淡眉浓须,一弯细眼正笑眯眯地望着自。
略一迟顿,铁铉大悟似的站起身来,一把拉住那人的手呵呵大笑:“葛诚兄,真是你啊!几年不见,还真不敢认了。来,坐下,坐下!”一边招呼店小二添筷添酒添菜。
接连三杯下肚,葛诚摸摸渐渐红润过来的脸说:“铁铉老弟,你我朝中共事多年,想来还算咱俩最对脾气。洪武三十八年我去北平任了燕府长史,一晃竟是三四年,唉,白驹过隙呀!”
铁铉给两人杯中斟满了,笑笑说:“葛诚兄,你并未显老。我来时就听说朝廷降旨要你回京奏事,琢磨着兴许能在路上碰到,可一出来才知道人在天地间如浮萍归海,哪能有那么巧呢,还真不敢奢望了。”
葛诚也不客气,端起杯一嘬而尽,连连哈气:“我也是。在北平就听说老弟升官了,成了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
铁铉忙打断话头:“快别笑话你老弟了。以咱们兄弟的禀性,原没指望提什么级。不过朝廷既然任命,自当竭力尽责。”
葛诚故意揶揄道:“我知道,这回老弟升官应归功于你留任京师这几年。你想,每天在天子脚下蹭来蹭去,缠缠磨磨,能不升官吗?有道是脚不缠不小,官不缠不大嘛!哈,哈,哈……”
铁铉也被逗乐了,照他背上连拍两掌:“好你个葛诚兄,还是这般开朗,自你走后,我很少听到如此解颐的话了……你从燕王府来,那边情形怎么样?”
一听这话,葛诚脸色立刻凝重下来,四下打量一番才低声说:“很不好。”铁铉刚刚轻松下来的心弦立刻又绷紧了,忙凑近些问:“怎么个不好法,你我不是外人,不妨直言相告,我正为皇上和藩王的事挂心呢。”
葛诚再次看看邻桌方慢慢说:“燕王朱棣在先帝洪武皇帝二十六子中最能征善战,你是知道的。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皇太子薨,当时就有意要立四皇子燕王为太子,后被大学士刘三吾等人所阻,勉强立了建文为皇太孙。纟今建文登基,燕王心中自然不平,更何况传言纷纷,说新皇要推行削藩,逐一制裁各王,再力上去年周王被逮,更是天下人心惶惶。燕王何等人,自然不甘为案上鱼肉,他召集府中心腹,还有一个大和尚叫道衍的,日夜谋划,暗中招募壮士,厉兵秣马,其势不善哪!”
听到之前的传闻确是实情,铁铉悬着的心反而慢慢放了下来。他摩挲着酒杯沉静地说:“葛诚兄,看来形势不妙啊。北平居北镇之首,右拥太行,北枕居庸,燕王又征战多年,沙场之事无所不精,一旦纷争乍起,势必波及全国呀。”
葛诚紧锁眉头:“这次进京,除奏对王府日常事务外,皇上必定会问及燕府有何异动,看来我只有如实作答了,朝廷也好有个准备。”
铁铉看看一脸肃然的葛诚,有些担忧地想,燕王耳目众多,将燕府实情报告了朝廷,一旦让燕王知道,岂不是要招来杀身之祸?不过他知道这样的话对葛诚说出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张张嘴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叹道:“燕王此人,我看是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呀。可是明哲保身……唉,耿介之士要明哲保身何其!”
二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半日向,葛诚忽然扭脸问道:“险些忘了,夫人和孩子来了?”
铁铉勉强笑笑说:“来了,就在楼上。秀英和秀萍一个十四一个十一,都成大姑娘了,三四年不见,你这个葛伯白未必能认出来喽!”
葛诚一脸不屑:“我不信,外甥不脱舅家相,自家的侄女焉有认不出的道理?喝下这杯酒,咱们上楼去看看。”
刚端起杯,一股冷气扑面打来。二人抬头,看见有个人慢悠悠地挑帘进屋,走到正中央站定了,四下里扫视着哪里有可坐的座位。铁铉见他戴一顶土灰色瓦愣帽,湖青棉袍没过膝盖,一条二指多宽的丝带系在胯部,长长的流苏随风摆动。扎着白色绑腿,一双玄色道士鞋上沾满黄泥。看他似道非道,似儒非儒的打扮,心想这人倒有点意思。
那人四下打量一番,见铁铉他们这张桌只有两人,桌上菜又不多,便几步跨过来在对面凳子上坐下。顺手将斜背的一个蓝皮小包摘下来放在桌上’叫喊着要酒要菜,整个店中吵吵嚷嚷!倒也没人在意他。
添酒摆菜中那人见铁铉正斜眼看自己,便微微一笑说:“这位客官好相貌,颌下黑髯似铁,性情必定刚硬。看你脸方如矩,方即是金,命中有金,正主高贵,想必官人您正逢高升之时,恰遇春风得意之际,可贺,可贺!”
那人声音不高,倒让铁铉和葛诚暗吃一惊。葛诚笑道:“我说老弟怎么升得如此快,原来是命里带着的。这位先生,算你说对了,你不妨再给他仔细瞧瞧。”说着递过一杯酒去。
“嗯。”那人也不客气,接过仰脖而尽,抿抿嘴接着说:“恕在下直言,这位官人方面宽额,当然是官场中人,且你命属金,主高升不止,以后还有鱼跃龙门之喜。”见二人含笑而听,口气一转,“可惜官人你额虽宽,但其色略赤,赤色血也,主有血光之凶。”
铁镑和葛诚闻言都是一愣,铁铉忍不住说“你可看仔细了,不要信口危言耸听,我们并不想给你什么卦钱。”
那人哈哈一笑说:“岂不闻位尊者忧深,禄重者责大,你官位越居越高,颌下黑髯越长越硬,弓硬弦必断,人强岂不易惹祸?!算了算了,自古无钱卦不灵,我又不收你卦钱,白费什么口舌?不说了,各自喝酒。”
葛诚却听出了兴趣,又递过杯酒说:“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操何营生?”
那人接过来又是一饮而尽:“唉,草木之人还有什么尊姓大名,不过苟活于世罢了。在下姓金名忠,浙江鄞县人氏,长年流落江湖,略通相术,聊以糊口,惭愧,惭愧!”铁铉乍闻自己有血光之灾,不免心惊,这时才缓过神来,附和说道:“金先生,你给这位先生看看,他的命是否比我可好些?”
金忠仔细审视葛诚片刻,慢慢说道:“这位先生眉目清秀,脸呈长形,虽不及你官高,但亦是饱学之士……只是长形为木,木多而金少,情势恐不大好。先生此行之事怕不够顺利。”
几句话说得葛诚也是一阵心寒,不知该从何问起。见二人沉闷,金忠忙赔笑说:“二位官人受惊了,其实在下只是故作惊人之语,不必当真。你们想,算卦这一行当的人多不胜数,且多以奉承夸赞为主,那些求卦的主儿早就听烦了,你偶尔以凶言相告,他心吃一惊,反而更容易相信。雕虫末技,不足挂齿,两位受惊了。来,在下自罚两杯。”
听金忠这般说,两人才略略放下心来,但耿耿中总觉得不很舒。这时忽听门外乱作一团,有男人恶狠狠的斥责声,有女人尖着嗓门的哭叫声,还夹杂着嗵嗵的打斗声。
店内霎时寂静下来。有人门帘向外看,有人将窗扇推开一条缝,踮着脚尖贴上去瞧。忽然几个人同时惊恐地压低嗓音吆喝道:“快走,锦衣卫来抓人了!”
声音不大,店中却像热油锅里滴进几点水一般,立刻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桌椅挪动声。没人大声叫嚷,但每个人都显得规规矩矩,连和伙计算账时说话也小心翼翼。在奇怪的沉静中一股脑涌向门口,眨眼散在街上不见了。
金忠见状也是脸色一变,慌忙抓起桌上的包揪,低低道声:“告辞。”转身便。
铁铉黑下脸一拍桌子:“慢!我铁铉再不济也是朝廷四品命官,这山东就是我的辖区。金先生既然精于相术,竟没有看出来么?区区锦衣卫何以让你吓成!”
金忠闻言止住脚步,赔个笑脸说:“铁大人布衣粗,可达人之貌却是长在脸上的,我刚才不就说了嘛。有大人在,我一个江湖草民,又不曾犯什么国法,我怕?”
外边的吵闹声更响了,铁拉葛诚站起身,“走,出去看看,我倒还没见过他们怎么抓人!”
不知什么时候街面上已经冷清下来,雪和泥土混成一股股的黑水四处流淌。“客悦来”门口处的街道上,四五个身着黑短袍红裤子,脚蹬高腰软皮靴子的汉子正和一对男女撕扯不休。铁铉知道,这帮人就是锦衣卫中所谓的缇骑了。
就听其中一个扯起尖嗓门大喝道:“好一个大胆刁民,竟敢阻挡爷们办差,真他妈的怪鸟年年有,偏偏今年多。连他一块锁了,回去慢慢整治!”
被称为刁民的是个中等身材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他一边推搡着冲过来的缇骑,一边把旁边那个女子往自己身后拉,嘴上大声分辩着:“你们一定认错了,她是俺媳妇,俺们成婚都快五年了,哪会是什么逃犯!”
尖嗓门夹着几声冷笑又响起来:“好小子,有种!爷们办了几年差,你是头一个说错字的。爷们倒要叫你瞧瞧,到底是谁错了!弟兄们,把这对狗男女锁走,省得在大街上聒噪!”
缇骑们闻言立刻发狠冲上去,一个拽头发,一个拧胳膊,将那后生按倒在地,其余的则抢上去扭住那女子。
那女子惊恐万状,发疯般地哭叫着要跑开。怎奈被人牢牢捉住,拼命撕扯也挣不脱,头发散乱,粉红衣裙褪出半截,露出里面的大红小袄。
被按倒在地的后生听见哭叫声,知道情形不妙,心中一急,大喝一声把按住他的两个缇骑掀翻在地,跑过去三把两把将女子拉到身边,二人瞪大惊恐的双眼,紧紧相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