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年年都要来得迟些,可也来得急,忽然不觉间,似乎只是一夜工夫,人们惊奇地发现,热气从天而降,屋里不仅生不得火了,而且连棉帘子也得立刻撤去。翻开皇历一瞧才恍然大悟,原来都三月了,春天不知什么时候竟悄悄地快要溜走了。
燕王一行四人就是伴着和煦的暖风旋进北平城的。来到王府北大门时,日已衔山,模模糊糊辨不清对面行人。王府卫士们持枪荷刀,个个戎装在身,见怪模怪样的四个人风驰电掣闯到跟前,忙上前喝问。有个卫士眼尖,仔细看了看跑在最前头的那人,失声惊呼燕……”
话未出口那人抬手思过一马鞭,卫士惨叫着抱头滚到一边,四匹马瞬间冲进大门直奔府中。
朱棣从天而降,无疑给燕王府吃下一颗定心丸,府中上下又似往常一般沉着稳定起来。徐王妃和三个王子以及金忠等文武心腹更是喜不自胜,望着略显黑痩的朱棣齐声拜贺。徐王妃一改往日随和衣着,特意换上一套礼装,头戴凤冠身着霞帔,莽袍玉带装束整齐,整个气氛更显庄重喜庆。
洗尘宴是第二日巳时设在王妃平日所居的兴圣宫中。大小心腹依次落座,待酒馔摆满长条案桌后,道衍带领众人举杯敬贺朱棣和徐王妃,嗓门粗细不齐地说道:“王爷进京平安而返,足见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都是王爷和娘娘平日积德所致,全府上下无不欢呼雀跃,先敬王爷和娘娘一杯。”
朱棣虽然满面风尘尚未洗尽,精神却很矍铄,双目炯炯放光,含笑招呼众人坐下说:“本王此番进京,感慨良深。尔等不是外人,便是说些不当之辞料也无妨。本王观朝中大臣,皆碌碌之辈,他们四处散布流言,说本王如何如何欲谋反,极力撺掇皇上扣留本王,其实并非为国,实是想凭空生事而显其能!今社稷不乱,戈矛不起,那班文武大臣无处立功,心焦得很哪,定要本王给他们个机会,小人之,小人之哪!”
坐在下首一侧的朱高炽挪挪肥大的身躯说:“父王久在京师,消息全无,后来又听说北平有小人与朝廷大臣勾结起来要陷害父王,我等焦急莫名却计无所出。现在好了,如今父王平安返家,再无他虑,诸军便可齐0应付事态发展了。”
朱棣哈哈大笑:“本王在京师之中遭群小攻讦,确遇到了些麻烦,幸亏道行在侧,每每能逢凶化吉,实乃本王大幸啊。”
道衍慌忙起身谢道:“这都是王爷自有天福,道衍不过因人成事而已……”
徐王妃浅浅一笑细声说:“王爷远在京师凶吉未卜之时,家中诸人个个也都尽了心的。就说才来的金先生吧,临乱不惊,运筹帷幄,真不亚于汉朝那个张良。”
朱棣呵呵笑着举杯招呼众人连饮三巡,放下酒杯说:“本王受此一番惊吓磨难,想想也值,无盘根错节,难以识别利器嘛女今看来,诸公都是本王之利器,本王兴衰,就依靠诸位了!”
众人闻言忙起身答应:“王爷吩咐,敢不尽力。”
朱棣压抑不住满心欢喜,连连呼好,招呼众人接着再饮。徐王妃见自家一个女流之辈在座,众家未免忸怩作态,难以尽兴,便应付两句招呼丫头扶自己进去。
朱能张玉等一班武将见娘娘退去,果然放松许多,说话语气也粗起来,换杯更盏间人人醉意微醺。接风洗尘的宴会直闹到未时方有人提议:“燕王路途辛苦,不宜长饮久坐,咱们且散去各自当差罢。”一句话提醒众人,于是纷纷告辞离开。
燕府将领幕僚大多居住在府中,金忠也是如此,他的住处安排在王府南门旁金水河附近。出得兴圣宫,白花花的阳光直晃人眼。金忠本想找道衍好好叙叙,不管怎么说,他是自己的师兄,自己能有今日也是人家极力引荐的结果,况且多日不见又经过这番波折,倾心长谈一番总是应该的。可四处看看,四散而走的人中没有道衍的影子,心想定是让燕王叫进去商议事情了,便昏头昏脑地独自往回。
今天宴会上能得到王妃娘娘的交口称赞,金忠心气格外高涨。想想燕府上下,文臣中除了道衍恐怕就属自己了,以后的日子能差得了吗?要是有朝一日燕王真的打到南京,登极坐了皇帝,那自己也不枉了平生抱负,总算雁过留影了。自家给人看了好几年相,怎么就没有对着镜子给自己好好相一相呢?
金忠沿太液池晃晃悠悠地走着,想人非非觉得飘飘欲仙起来。忽然他又想起一件功劳,将史铁阉成太监放人宫中充当燕王耳目,便是自己一手操办,要是那小子真弄回来什么消息帮燕王登极成功,那自己分些功劳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到史铁,金忠猛地打个激灵,那个叫翠环的美貌娘子还在外宅养着呢。想起翠环,金忠心里有些泛酸,自己天文地理知晓不少,十几年来奔波江湖却连个女人身子者没沾过,竟还不如那个打铁的小子!
想到这一层,金忠思绪奔放收不住,云鬓粉面的翠环在眼前晃动,令他不能自持,有什么东西渐渐下坠膨胀不已。正巧自己房中的两个奴扑迎面走过来,金忠脱口叫道:“快去备辆马车,我要出府去趟外宅!”
马车驰出王府,沿通惠河东拐西转!不一会儿便来到这座外宅前。挨着小巷的一面是磨砖雕花门墙,一对红白相间条纹石鼓,两扇朱红油漆大门,进得门去,有瓦房左右各三开间,当中一方青石板砌就的院落。再往前走,迎面又是一座磨砖花门墙,沿花门进去,便见一方青石彻就的院落,院落有一顺五开间的正房,屋内极其宽敞,翠环和几个丫头便住在这里。
金忠沿青石路刚好走到院子当中,有个丫头在门口瞧见了,尖嗓子叫声:“哎呀,金老爷回来了!”屋内一阵响动,几个丫头和翠环疾步走出来恭立门口齐声叫道:“金老爷回来了。”
金忠还未从醉意中完全清醒过来,两眼有些昏花,看看院落房舍竟有些陌生。四五个人当中,金忠一眼便认出了翠环。近一个月不见,翠环愈加白皙丰腴了许多。身穿件大红湖绉平金叠翠罩袍,内衬杨妃色湖绉绣花小短袄,袄领自胸口处半露,束着一条淡黄结线排绦下垂,说话间樱桃口中雪白牙齿微微一闪,娇媚风情卓然异于众人。金忠看得有些发痴,胡乱答应着踱进屋中,在正面桌旁坐下。
早有丫头端过热茶,翠环双手捧上放在桌角轻声说:“恩公今日如何有闲过来,且先饮杯淡茶消消乏。”莺声燕语中有股淡雅香气扑鼻沁人心脾。金忠神情摇曳不能自持,冲动着想去捏捏她柔荑般的纤纤细手,又碍于几个丫头在跟前,怕传出去不大好听,便挥挥衣袖说:“你们各忙各的,我与翠环夫人有要紧话。”
丫头们应声退出去。翠环以为史铁进京有了消息,便凑近些问:“恩公,有什么要紧事?”
金忠盯着她嘿嘿一笑抢过话头:“史铁真是交好运啦,进宫当上了太监,每日里围着皇上转,皇上一高兴,赏赐个珍珠、金块什么的是常有的事。干上他三年五载,弄个司礼大太监,嘿嘿,连当朝一品尚书二品侍郎都巴结不及呢!”
翠环暗想自己当年在周王府中,也见过一些太监,远没有这么风光呀,难道皇宫中的太监就是好些?尽管疑虑,心里仍踏实许多,忙深施一礼说:“这都是恩公积善行德,不光救了我俩一命,还为我们前程操心,奴替史铁谢恩公了。”
酒是色媒人,金忠胆子也就格外大起来。“谢,怎么谢,拿什么谢?”他起身缓步走至门前,朝院中望望,随手将门掩住,堆起笑容说,“翠环哪,史铁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个废人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嫌寂寞难挨?既然我有恩于你,何不让我一亲芳泽,彼此聊解心烦神闷?”说着再也把持不住,一把扯住翠环衣袖,拉进自里。
翠环猝不及防,大惊失色道:“恩公,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金忠已是神迷色乱,淫笑一声:“如何使不得,你已见识过周王和史铁两个人的了,再多一个有什么?别装了,快来吧。”说着双手不停,捧过翠环的脸乱亲一气,又摸索着去扯她腰间的丝带,一边拥着她向西侧软榻移去。
翠环万没料到金忠会突然这样对待自己,急切间忘了呼喊,只是死命地往外挣脱。生扯硬拽中外袍已散落在地下,金忠盯着那短袄下高耸的胸脯双眼放光,下身顿时百倍鼓胀起来,趁势将她按倒在榻上,喃喃说着:“美人,乖乖……”急切间却解不开她紧勒的裙带。翠环在身下像条鱼一样狠命扭曲,三蹭两蹭间,金忠浑身一颤,感觉大江决堤般有股热浪汹涌而出,暗叫声:“不好!”整个人顿时如放了气般委顿下来。翠环乘机翻身爬起,抓住罩袍裹在身上开门跑出去。
金忠喘着粗气半躺在榻上,摸摸湿乎乎的下裆直叫晦气,半辈子没近过女人,好容易鼓起劲来这么一回,还他娘的半途而废了。唉,都怪这狗娘们闹腾得太厉害,改日一定要想个法子摆布她!金忠一会儿痛恨翠环,一会儿埋怨自己底气不足,太过急躁,半晌方回过神来。翠环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丫头们也不见一个,只好强忍着湿漉漉黏糊糊的裤裆,一步一挨地走出门去,全没了刚才来时的址高气扬。
一连几天,翠环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院外关门闭门的轻微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她没有向丫头们说过这事,这种事如何出口呢?况且说了也无济于事。
她一再摸摸微微突起的小腹,暗暗祷告可千万别吓坏肚里的孩子。掐指算来,腹中胎儿已有三个多月了,新生命的蠕动给她以惊喜,也略略弥卜了史铁被人打残的缺憾。她本来打算就此安顿下来,在恩公的庇护下精」0呵护着小生命,等他来到世间再考虑是否到京城去找孩子的爹,去和史铁团聚。可是金忠的这次到来彻底打碎了她的安。对于男人她是有过戒心的,但她觉得金忠应该和别人不同,他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出家人,可他有个和尚师兄,说明他心里是信佛行善的,这让她放心许多。然而……她不愿再想那令人羞辱发憷的一幕,但她知道,金忠既然露出了真面?,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找来的。上一回他没有得逞,自己能逃过下一回吗?
不用多想,翠环知道这里是待不下去了。去哪儿呢?回老家临沂,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想想那些长相凶恶的锦衣卫,她就慌乱得喘不过气来。去南京找史铁?南京城到底有多远,她拿不准。况且到了南京,去哪里找史铁呢?再者说,南京城的锦衣卫不是更多吗!
寻千思万掂量中,翠环想起一个人来,满脸胡子茬,四方面庞刚强而又充满正气,看上去便让人觉得踏实可靠,全不似金忠那般诡秘圆滑,让人捉摸不透。一道闪光划过脑际,对,就去济南投奔铁铉!他在那里当着个不小的官,把自己藏起来应该不是大问题,史铁不就是在他那里疗好的伤么?拿定主意后,翠环收拾些细软,手中现银不多,她便将各色金银首饰全带在身上。一切准备好后,翠环特意起个大早,将衣物用小篮装好,挎在胳膊上慢慢走出外院。有两个丫头遇见问夫人一大早干什么去?要不要我们陪着?”翠环压抑住慌乱勉强笑笑:“俺去门口看看杂货郎可曾在门口,好把这些针头线脑的颜色配齐备了。你们收拾屋子去吧,俺一刻便回来。”门房老仆问起时,她也这样敷衍着走出那扇朱红大门,四下看看没人在意自己,便尽量迈开步子,很快拐过两道小巷来到大街上。
初晨的阳光将人和房屋洒染得通体金黄,微风和煦,温暖而少有的潮润。来到北平城这么长时间,翠环头一次走在街道上,高高的各式楼屋,密密麻麻四处游走的人流,南腔北调吵吵嚷嚷的市声,所有这些都更让翠环感觉渺小和无助。按原先想好的计戈U,她得先雇辆马车,央人家一直送到济南府找到铁铉铁大人。至于那得花多少银子,翠环不甚清楚,不过她觉得手边那些碎银子加上搜罗起来的金银首饰,加在一起应该差不多了。万一还不够的话,到济南府铁大人一定会替自己垫上的。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倒是不少,可一辆辆都大呼小叫风风火火地奔来奔去,不像是等人雇的。翠环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眼巴巴地看街上有无马车等着让人雇。忽然重重地撞在迎面而来的一个人身上,忙回过神来一看,站在跟前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土布衣服,裹块头巾,也就普通百姓装束,不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略略放下心来施他赔个不是。
幸而中年汉子无故被撞了一下,并无恨意,反而皱着黄白面皮的脸笑笑说:“这位大姐,瞧你慌里慌张,又是独身,这是要去哪里呀?”
翠环正愁雇不到车子,怕时间长了让金忠知道来找自己。见有人主动询问,看他一脸憨相,不像是个坏人,便说:“奴要到济南有点急事,大哥可知哪里能雇到马车?”
中年汉子听她说要去济南,怔了一怔说:“大姐,济南离北平可远得很哩,雇车倒容易,说实话我家就有一辆篷车,正好近几日闲着没事,送你一趟也无妨,可费用么……”
翠环不想如此凑巧,忙从腰间小褡裢中掏出一大把碎银子说:“这位大哥,你瞧,和这样的还有两把,倘若不够,篮中衣物下边裹着不少金银首饰,只要能平安到济南府,这些大哥者拿去。”
中年汉子看看翠环手中的银子,眼珠转了两转沉吟片刻说:“按说大老远跑一趟,来回得十天半月的,这些银子并不算多。也罢,看你一个孤身妇人怪可怜的,就当行行好,送你一趟。你在这里稍候,我家就在附近,回去套上车咱们就。”
翠环长舒一口气,连声道谢。看着他折回头拐进附近一个小巷不见了,便退到街边墙根处,脸背着大街,以免让金忠和宅中来找她的人认出来。想着一旦上了马车走出北平城,到济南找到铁铉大人,和夫人小姐们住在一起,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自己是生是死也就无所谓,也算对得起史铁了。这样想想,心里安慰不少。忽听耳边有人轻叫“大姐”,忙回头看时,中年汉子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手中多了根马鞭晃来晃去。“大姐,马车准备好了,你瞧,还算合意吧?”翠环顺他手旨的方向看去,路边果然停了辆篷车,辕间套着匹青骒马,拱顶车篷,车厢上描着的彩漆画已脱落不少,半新不旧的,一副粗笨样子,忙连声说好,随他过去,登上车厢中,在一侧横座上坐稳了。中年汉子放下帐幔,一思马鞭,长长吆喝声:“大姐坐稳,走喽!”车轴吱吱扭扭响起来,渐渐越走越快。翠环搂紧小篮子,盯着昏暗的顶篷,在马蹄声中,感觉生活的希望离自己越来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