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一幕,翠红总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可便是一梦,也未免对不住润生哥。当初自己被选秀官们强拉上车时,润生在后面边哭边喊:“翠红,俺等你回来。俺和史铁把大叔大妈当亲爹娘照顾,你跟翠环放心,等换了新宫女,你们就赶紧回来!”可怜的润生哥,选秀官们说进宫当宫女三年一换,连自己也相信了,等来到这深不见底的宫中才知道,哪有什么出头之日啊!,那些头发花白的宫女太监,有的都进来三十年了,连洪武门都没出去过!
想起还蒙在鼓里苦等着自己早日出宫的润生哥,翠红哭过了,各种寻死觅活的法子想过了,可日子总还得慢慢熬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碰到许多和自己境况相同的姐妹,有空儿互相聊聊家乡的事,聊聊各自心上的那个他,心绪渐渐平稳许多,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昨天自己竟……毕竟那不是梦,身体的感觉告诉自己,那个被称之为皇上的年轻人在自己糊里糊涂中已经夺走了本该留给润生哥的。
然而她没有再流泪,一年来她的泪差不多流干了。如果像许多宫女那样清清白白地到老,那也算对得住润生哥的一片苦心了,却偏偏没有,自己也闹不清楚什么时候碰见了这个皇上,从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是命啊,当时如果不和姐姐翠环争论谁留在家中招婿人赘,自己和润生哥,姐姐和史铁怕已经是完婚了,也不至于姐妹二人一起被选秀官看中拉上宫车,中途又和姐姐分开,至今不知她是死是活。真应了老辈人说的那句话,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啊!
润生哥,俺已经对不住你了,俺该怎么办呢?可你知不知道俺在这里有多难,俺也是身不由己呀。翠红在心底里一遍一遍地喊,可润生听不见,没人回答她,只有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太监们围着她团团转,鸭子般呼呼地道喜个没完,一边还精心地替她梳洗打扮。
还没等翠红从纷乱的思绪中挣扎出来,夜幕又飞快地降临了,她又被送到这里,送到这个人人对他恭敬有加称为圣上的年轻人面前。
建文帝显然对昨晚的仓促行事不甚满意,他叱退所有太监宫女,要和这位自己慧眼识出来的新宠从容消遣。可是突然,建文帝惊奇地发现对面这位叫翠红的美人眼中慢慢渗出两颗泪珠来,泪珠在眼角越变越大,终于晶萤剔透地一闪滑过粉红的脸颊滚落地下。
“爱妃,你这是为何?”建文帝坐直了身子,语气中没有不满,只有不解,为何?因为自己想回家,想润生哥,可这些能告诉他吗?翠红不了解皇上是什么脾性,可她多少了解一些男人。有次同村的一个小伙子拿自己开了个轻薄的玩笑,润生哥不是抡着打铁的大锤追了他两里多地吗?可见自己的心思是不能对他说的。你既然把人家硬生生地抢了来,还问人家为何难过,这皇帝不但霸道!还挺会猫哭耗子玩虚套呢!
见翠红垂着头不说话,紧接着又有两颗银珠洒落,建文帝轻叹一声,怜香惜玉地起身来到翠红跟前,抬衣袖替她拭泪。翠红打一激灵,从心底阻挡着不让他靠近,可宫中的威严气氛又使她不敢乱动,违心地接受了他的一番爱意。
站在翠红耳边,吸到的是淡淡兰香,也更清楚地看到了那张雨打梨花般哀楚动人的姿丽面容。有什么地方猛地动了一下,建文帝忽然将翠红搂在怀中,嘬起嘴唇在她脸上咂摸几下,一手撩起她那宽松的大红宫袍,伸进去轻轻揉捏温润丰腴的双乳,不觉间浑身压抑不住充盈的感觉,顺势轻轻将她放在软榻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这是昨夜惊慌中所没体会到的,翠红不觉间娇声轻吟一下,懵懂中心绪如麻,身心似乎都在飞升……
史铁刚走到街上时,被偌大的京城弄得晕头转向,简直辨不清南北,生怕一挪脚便再也回不到刚才出来的地方。幸而身边有个徐府的小家厮做伴,史铁便没了找不回来的顾虑,左顾右盼地沿街信步直往前走。
进宫当太监的事徐增寿已托人说合好了,专门在春和殿柔仪殿等后廷当差,那地方皇上常来,有些大事情皇上和心腹们喜欢钻到后廷议论。徐增寿说,在那里侍奉皇上,不但能探听到朝廷消息,还能巴结好皇上,有机会受到提拔,这么两边讨好的美差,打着灯笼也难寻呢!
徐增寿对史铁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打着同样的算盘。对于他这个妹夫燕王朱棣,徐增寿深知他多年带兵作战,自以为劳苦功高,早就热辣辣地盯着皇位,再力上又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脾气,将来万一北平和南京打起来,谁胜谁负很难预料,自己眼下是朝廷的官,又是朱棣的亲戚,索性两边照应着,这边当着朝官,那边不显山不露水地施与朱棣一些或大或小的恩惠,将来岂不就能和五代时的冯道一样,当他个不倒翁么?
“再过两日就要进宫了,一旦进去,出来的机会可就少喽,趁这两日无事,你到京城各处去逛逛吧,说起来也不枉到过京师一回。”徐增寿打定主意后心情舒畅,说话也格外和气,顺手丢给史铁几两碎银子,个小厮陪着打发他们出门了。
南京果然不同于临沂城,穿大街走小巷,一会儿楼阁雕栏,阔气异常,一会儿小商小贩紧挨密,随和方便。史铁兴致勃勃地流连各色人物店铺,两眼都觉得有些不够用。顺着挨挨挤挤的人流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方才出得大中桥,来到四牌楼附近。忽然史铁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显然是家打铁铺,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好像见了家乡亲人般,一股亲切又有些隔膜的热流从心头涌过。他加快脚步,顺声音走去,果然那是家铁匠铺,铺面很小,只有一间,挤在两侧房屋中间显得有些歪歪扭扭。
站在路上可以望见里面一高一矮两个人正忙得不亦乐乎。高个背对门口’左手夹块通红的铁放在砧子上,右手用小锤忽重忽轻地打打铁块再敲敲5占子,极有节奏,矮个就应着节奏抡大锤一下一下地砸来砸去,不大工夫,铁块弯成了成品,高个顺手用铁饼夹住放进旁过的水盆中,哧地一声白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多长时间没有抡过锤了?看那高个敲击指挥的动作老练又熟悉,像谁呢?像自己,也像……史铁不由自主地迈步进到铺中。恰巧高个汉子夹起水中的铁器转过脸要将它放门边,四目相对,两人瞬间惊呆了。
“润生!”史铁先反应过来,跳上前去一把扯住那人滑腻腻的胳膊。
“史铁哥!”史润生惊叫一声,两眼放光,手中的铁钳吧地掉在地上。炉中的火苗蓝焰摇曳,抡大锤的矮个闻听说话声也凑过来,仔细一瞧高叫道:“原来是史哥!”
“哎呀,泽生,你们兄弟两个都在这里?”三双手汗涔涔地紧紧握在一起。
顾不得闷热,三人就势坐在火炉边。“润生,泽生,你俩咋会跑到南京呢?多会儿来的?”史铁抹了把汗急急问道。
“唉,反正匠户这一两年也没啥活计,在家待着实在没意思,和泽生一合计,就奔南京来了。”润生歇下来汗流得更欢了,擦都擦不及。
“那,翠环、翠红的爹娘呢?”史铁知道润生、泽生弟兄和自己一样,父母早就不在了,倒是翠环、翠红爹娘成了他们的牵挂。
“没了,自打你和翠环在临沂城出事后,跑得不见踪影,也不知是死是活,两个老人心急一上火,都病倒了,没过半个月就……”史润生说着低下头去。
“我哥见翠环姐从王府中跑出来和你成了亲,眼热得不行,寻思着翠红姐要是也能从皇宫中出来,不就也能成亲了吗?反正家里也没牵挂了,俺哥就领着俺来南京城开铁匠铺。俺哥说四牌楼这地方离皇宫近,将来期满往外放宫女时,好早点到皇城门口去接……”史泽生说起来满脸兴奋,汗水和着煤灰黑一道白一道往下。
史润生有些不好意思,瞪了弟弟一眼不让他说下去,轻轻问道:“史铁哥,你咋也跑到京城来了,翠环姐呢?”
史铁脸色瞬间灰黑下来,两个多月来的辛酸愤懑一齐涌到胸间,他哆嗦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狠狠地“嗨”出一声,抱住头沉闷不语。小厮在门外看得莫名其妙,又不便来催,只好找个阴凉地方耐等着。
看他这副模样,史润生知道事情不大妙,向弟弟使个眼色,史泽生忙从墙角大瓷壶中倒出一碗水来递到史铁跟前:“史铁哥,这是南京城,不是咱家里,有天大的事也得说出来呀,闷在肚里寻不出法子不说,俺和俺哥也着急呀。”说着真的滴下几滴泪来。
听着史泽生略带稚气却字字在理的话,想想也是,史铁一咬牙,抬起头来强忍着满眶眼泪,断断续续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当说到自己今已被阉掉就要进宫当太监时,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润生泽生兄弟俩听罢也觉恻然,见他难过成这般模样,只得强作欢颜来安慰他。润生苦笑着说史铁哥,事到如今也别太难受,听说翠环姐已有了身孕,好歹总算没有绝后。俗话说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你先安心进宫,好生侍候着皇上,日后混出个人样来,把翠环姐接到跟前,还是热腾腾的一家人。”史铁虽然觉得这样的希望未免太渺茫,可两个多月里思来想去也只能这样,便强压住烦乱的思绪说:“既然走到这一步,也只能这样打算了。你俩住在这里,俺有机会出宫时也能常来叙叙,心里总算好受些。只是人离乡贱,千万莫要负气与人争斗,能混口饭吃也就算了,下一步咋走等看看情况再作计较。”
史泽生急忙插言说:“史铁哥,你进宫后保不准能见上翠红姐呢,别忘了给她说声俺哥就在宫外头等着她呢。”史润生脸上一热,嗔怒地瞪弟弟一眼,又满怀热望地看着史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