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觐已毕,建文帝颁旨要朱棣留京多住几日,并当着文武百官问道京彡币古迹颇多,你随意择驿馆而驻,朕不知皇叔想择何处啊?”
朱棣正盘算纟何措辞奏请早归,只好起身拜谢道:“承蒙圣上美意,臣随遇可安。如圣上恩准,臣想去凤凰台那边瞧瞧。”
建文帝笑道:“皇叔果然好雅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确是绝好去处。朕就安排皇叔在那里多住几日,以尽山水之娱。”
朱棣复又翻身倒地拜谢,心里却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辞归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一咬牙横下心来,吉凶祸福只好随天意了!
凤凰台旁的凤凰驿,夹在上浮桥与下浮桥之间,临河而建,颇为气派,房屋高大,转圈上下三层,琉璃瓦盖紫光荧荧,四角飞檐振翅欲翔,叠叠斗拱彩绘鲜亮,每根椽头都刻着形态各异的小狮子。房间布置得也颇典雅,雕窗朱户,洁净的地板四角摆着如意屏风。暖风和煦,阳光洒满大半个屋子。香炉中的轻烟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清香而别致。
朱棣望着刚刚赶来的道衍,眼神中颇有些心不在焉。“徐增寿那边已安排好了。史铁恨透了那班朝廷爪牙,进宫后定会全力效劳的。”道衍望望门口站定的两名卫士,知道从北平带来的三十余名卫士中,只有随他一起护送史铁的两人跟了来,其余的都还留在钟阜门军营中。
“嗯。”朱棣好像没听见似的半天哼出一声,振振精神从椅子上直起腰,“道衍,本王人觐时在朝中的情形你一定听徐增寿说过了吧看来朝中大臣反感本王者多,附和本王者少啊!”
道衍点点头:“这也难怪,朝廷方面似乎成一种成见,有王爷在,他们的乌纱帽就似乎戴得不够稳当,由此老僧担忧,王爷挫挫他等锐气固然也应该,可安口此一来更印证了关于燕王桀骜不驯的说法,会激起他们在皇上跟前宵小群吠啊。”朱棣若有所思,闭目静养一会儿,有些疲惫地说:“那就只好看天意造化了。道衍,既来之,则安之,明日咱们同登凤凰台,吹吹金陵春风去。好啦,我先歇会儿。”
齐泰、黄子澄等人心里憋了一肚子气,但是见建文帝对朱棣如此亲热关切,又不便当堂发作,只得闷闷地挨到朝散。
“不行,似这样下去,燕王还不把朝堂看作儿戏?他今日回北平,明日叛军就会鼓噪南下。皇上受他蒙蔽,我们却不能让他轻易得逞。”走出端门来到外五龙桥上时,黄子澄忽然站住,拍汉白玉桥栏愤愤不平地说。
这话正说到众人的心坎上,几个人立刻围过去七嘴舌地说:“朱棣欺我朝中无人太甚!”“黄大人,依你所见,该如何处置?”黄子澄看看众人,想一想说:“来,到六部议事房中细细计议。”
一行人走出承天门,顺甬道往东走,不大会儿来到六部衙门。众人进去按序坐定,齐泰逐个望望开口说:“诸位王公大臣,燕王聚兵想要叛乱绝非空穴来风,驻扎北平的各路督军都有密报。前些日子燕府长史来京奏事时,曾将燕王府中招募兵勇私造兵刃的情形详细讲过,这些想必诸公都已听说了。为防国家有倒悬之危,我们特意奏请皇上,要燕王进京人觐,欲趁机将其扣留京师,为国除去一大隐患。不想燕王诡诈多变,皇上竟被他迷惑。刚才诸公亲眼所见,皇上似乎并无将其扣押的意思,只恐一旦放虎归山,悔之晚矣。不知诸公有何高见?”
众大臣所进之屋正是六部衙门正中央的兵部衙门,屋内相当宽敞,但也坐得满满当当。空气显得有些闷热。黄子澄大声说:“各位大人,要我说,不管他燕王城府有多深,既然他来到京师,那是鱼儿游进网里,千载难逢的良机,咱们务必要让他回不得北平!”
御史大夫练子宁首先回应:“单是他进殿人觐前登皇道而人,便是大不敬之罪,可惜皇上不曾得见,被他轻易蒙蔽。咱们将此事备述下来,联名奏请皇上将其扣留,诸公以为如何?”
有人点头称善,也有人面露疑色。翰林待诏解缙清眉秀目,语音清朗地说:“但凭这一事恐难达到目的,况先帝确有许其从皇道人殿之言,还应再寻些事由。”
众人拧眉沉思,屋中又沉寂下来。良久黄子澄说:“也罢,反正燕王要在京城住些时日,咱们且慢慢计议,总之不可放虎归山这几日,在城中多派些兵士巡视把守,勿令燕王潜城出逃,只要他在南京中,就可放下心来从容摆布!”
一行两辆马车跌跌撞撞,从姚坊门进人南京外城,颇费周折地绕过孝陵和蒋庙,终于赶在天黑城门关闭前由太平门来到南京城中。
望着人影幢幢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街道行人,倪谅坐在车辕上看得人神。沿皇城墙根走过青龙桥,挨着銮驾库再往前行几步,便到六部衙门了。兵部衙门已是人去楼空,冷冷清清。进得门去见两树烛台半死不活地发出昏黄的光,三个差役正斜倚在长桌后边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两辆马车缓步走进院中时,里边根本没有听见动静。等汤宗和倪谅突然闯进屋里,差役们以为值班大臣回来了,惊慌地站起来准备施他罢躲到一边,仔细一瞧却发现是两个布衣装束并不认识的人,立刻平静下来,有些恼怒地喝道:“什么人,谁让他们进来的?大门口值班房难道没有让你们先通报一声么!”
汤宗冷冷一笑:“哪有什么值班房?值班房中鬼影也不见一个你们的值班大臣呢?”
三个差役听他语气似乎颇有来头,不敢贸然造次,老老实实回答:“值班的陈大人说有事暂去一刻,稍等便回。”倪谅知道所说的陈大人一定是兵音左侍郎陈植了,便问:“燕王进京人觐的事,你们肯定知道,他是否还在京城?”
一个差役抢先回答说:“没,没有,燕王人觐面君已经四五天了,听说皇上明日要在柔仪殿御花园中赐宴送行呢!”
知道燕王还在京城,二人暂时放下一颗高悬的心,同时暗叫好险,再迟到一日可就功亏一篑心血白费了。汤宗急急地问:“齐泰呢,是否已经回家了?”
差役们暗吐舌头,心说这位什么来头,不会是皇上微服私访吧?当今朝中的大红人兵部尚书齐泰他也敢直呼其名!便弓腰答:“是。”倪谅知道下一步如何行动一定要在今晚议定,否则明天就可能来不及,心焦火燎地喝道:“你们决把他叫到这里来,有什么事都别耽误!快去,误了大事小心你们吃饭的家伙!”
三个差役越发弄不清这两人是干什么的,互目一使眼色,连声答应着走出去。汤宗忽然想到刚才光顾着急了,这样做是否鲁莽些,毕竟人家是朝中一品大员,虽说为了国事,可也总该分个等级吧再说三个差役要是把他请不来怎么办?于是又叫住他们,掏出葛诚写的书信交给他们:“带好,齐大人见信后一定会来的!”
差役们答应一声出大门跨马而去。汤宗和倪谅这才坐在椅子上喘口气,觉得浑身汗涔涔的有些头晕目眩。“才三月天就热成这样,七月里如何过得!”汤宗嘟囔着顺手在桌上捡本书连扇几下。
经汤宗一提醒倪谅想起来家眷们者还闷在车上,便冲外边站立的车夫喊:“叫他们都下来,憋了一天啦,站在院中透口气!”车夫“唉”地答应着又问:“前边车中捆着手脚的人怎么力”
汤宗不耐烦地大声说:“别管他们,闷不死!一路上给他们喂吃喂喝的,太便宜这俩小子了!”倪谅笑笑没说话,看见旁边柜子上有个大锡壶,便过去斟两杯凉茶,递给汤宗一杯,自己仰脖咕终咕终漼下去。
不大一会儿,杂乱的马蹄音由远而近敲打着地面传过来,门口有几个声音同时问:“在哪里?”“哟,还有马车。”说着话已进屋。汤宗和倪谅抬头一看,不止齐泰,还有黄子澄、陈植以及几个不太认识的人同时挤进来,屋中立刻有些拥挤,人声高高低低,七七八八议论着围过来。
不等汤宗和倪谅说话,齐泰已疾步上前拉住他俩呵呵大笑:“好,好,干得好!
我们六部大臣方才正在家中发愁呢,燕王这块肥肉主动送到皇上嘴边,可谁想还不好吃下去!你们这来,分明是送来了刀叉嘛!”众人听得哈哈大笑,这才依次落座。
汤宗和悦一五一十把在北平拿住于、周择的经过略述一遍,汤宗掏出一纸递给齐泰:“齐大人和众位大人请看,这便是他二人的供词,上有其亲笔画押。”
齐泰笑眯眯地接过来看了,边看边点头,看罢递给身边的黄子澄,一言不发地等他们个个都浏览一遍,然后才亮开嗓门说:“都看过了吧?真可谓字字如金哪!燕王狂傲自大,以为满朝中无人能奈何了他,可惜他这个黑煞神偏偏撞着了霹雳鬼,葛诚差这两位大仙索他命来了!”说罢众人万分解气,哈哈大笑。
汤宗和儿谅不知齐泰所说葛诚差的两位大仙是指他俩呢,还是指捆在外边车中的于谅、周铎,也和众人一起笑将起来。黄子澄将茶几拍得嗵嗵作响:“诸位大人,真是上天不负咱们一片苦心啊先帝分封诸王,诸皇子在外拥兵自重,皇孙乍登大位孤立无援,尾大不掉之势日渐明朗,汉代七国之乱就是明鉴!诸王之中唯燕最强,削藩重在削燕。哈哈,燕王,你罪证如山,看你如何抵赖,看你如何再回老巢北平!”
陈植坐在众人当中略显年轻,他黄白面皮,眉短而浓,眼睛却不大,看人时总眯成一条缝,据他自己说,都是因为夜里读书太久熬夜太深的缘故,见众人只顾高兴了,便轻咳两声说:“诸位大人,事情紧迫,明日皇上就要赐宴放燕王回北平了。应尽快想出良策,将燕王谋反罪证告之于皇上,使皇上回0转意扣住他!”
听罢陈植的话,众人才意识到此时高兴得的确有些过早了,热烈的气氛渐渐沉静下来。齐泰紧绷着脸,捏着那张供状说:“人证物证倶在,我们如今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可惜现在天色已晚,圣上怕早已安歇……”
卓敬闻言呼地挺身站起说:“事关重大,不妨到承天门前击鼓撞钟,使圣上连夜召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夜燕王拿下,从此天下太平,我等亦可安心而。”
有几个人拍手称赞:“好主意!兵贵神速,这就进宫去!”
“以徐某之见,恐怕有些不妥。”声音尖细,略带女人味道,不用看便知是徐辉祖之弟,燕王的二妻兄徐增寿在说话,“现在夜已亥时过半,为了此事击鼓撞钟,闹得宫中上下为之不安,京城之中人心惶惶,圣上一旦怪罪下来,岂不是好心办成了坏事?”
灯影中有人笑道:“徐大人,该不会因燕王是你妹夫之故,有意阻挠诸公?”
徐增寿脸色一红,幸而烛光中看不分明,他厉声向那人喝道:“什么话?我与大哥都是中山王的后代,乃朝廷顾命大臣,孰轻孰重还分不清吗?这种玩笑休要再讲!”
黄子澄摆摆手转脸对众人说增寿之言也不无道理。咱们虽说已是胜券在握,亦应寻一妥当做法。依黄某之见,明日还有半天时间,今夜不妨先写个联名奏章,明日时辰一到便将奏章并证词证人交付皇上,趁皇上赐宴之际将燕王捉拿,亦不失为良策,诸公以为如何?”
“既然撞钟击鼓之法不妥,也就只好如此了。”三三两两地有人回应。
“那好,再搬过两支烛台来,就劳黄学士亲自动笔,我们随后署上名字。”齐泰见没有别的法子,这样做也不失为两全之策,最重要的是燕王还在京城中,人人心里都踏实,便招呼差役挪动烛台,铺纸备笔。
奏折不长,很快挥就。众人依序署过名。齐泰吩咐将于谅、周铎押至旁边一间小屋内,留几个兵士把守。又将汤宗、倪谅家小暂时安顿下来,看看时辰不早,众人便分散回家,约好明日寅末时分于承天门外会合。
想到明日赐宴一毕便可起程回北平了,朱棣心绪颇为复杂。既有鸟出樊笼的痛快感觉,又隐隐中夹杂着些不祥的疑虑。当初自以为冒刀山火海之险的进京人觐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那些叫嚣不已的大臣就此善罢甘休了?不可能吧。可他又说不准明日会有怎样的情况在等待自己,不过凭直觉,他感到关键时刻往往是在最后行将结束的那一刹。
喧嚣的夜渐渐沉寂下来,仅剩的两名卫士已经往灯里添了好几次油。他们一身戎装,长剑斜挎在腰间,两耳时刻注意着屋外的风吹草动。朱棣特意吩咐,把道衍叫来,两人向灯而坐,一副枕戈待旦的模样。
“以道衍看,王爷大可不必风声鹤唳,”道衍0里其实也不轻松,顾不得措辞,眯眼看着跳忽不定的灯头火苗,“圣上对王爷疑0尽释,这是肯定的,否则也不会让王爷在京城中逍遥这几天。怕只怕以齐泰、黄子澄为首的那班大臣,他们当中许多人想趁此机会将王爷留在京师,可惜目的并未达到,他们未必就此罢休。我想,明日送行宴上恐怕还有好戏要唱……”
话未说完,忽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尽管声音轻微,但屋里的四个人都听得出来,那不是风声,真真切切有人在向这边走近!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两名卫士训练有素,刷地拉出宝剑闪在门内两侧。朱棣暗说果然来了,立刻将案上的短刀拽过来握在手中,目光灼灼地盯住门口。道衍虽是文僧,但久处军中,整日里见的是刀光剑影,此刻倒并不特别惊慌,屏息端坐静待破门厮杀那骇人的一刻。
轻飘飘的脚步声像踩在四个人的心上,时间也让人窒息般地漫长。声音越来越清晰,四颗心快要卡在嗓子眼上。突然,脚步停在门前,卫士的两柄剑在灯下抖动着晕黄的寒光,准备着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刺出去。朱棣下意识地摸摸胸部,棉布袍子里边穿着软甲,如果暗箭飞来,或许可以抵挡一下。
门没有如预想的那样被踢开,而是门环轻轻叩响三下,稍顿一顿又叩了三下。这是徐增寿派人传递消息时定好的信号,道衍早就向朱棣说起过。朱棣长舒口气,额头上的汗刷地流出来,止也止不住。他示意卫士轻轻开启门缝,一个细高个灵巧地侧身闪进来,挥起蓝布袍袖擦擦满脸汗水,喘息不定地说禀王爷,我家主人要我将这封书信呈上,并说务必立刻拆看。”
朱棣随手从桌上拿起一锭银子扔过去:“知道了,你回去时要小心,三更半夜的风声可紧。”
那人慌忙接住,赔笑道:“老爷放心。小人跟我家主人十多年了,自有办法回去。”说着躬身施一礼迅速退出去。两卫士随即将门掩住。
朱棣就着灯迫不及待地展开书信,愈往下看眉头皱得愈紧。信写得不长,终于看完了,朱棣神色慌乱地递给道衍,盯着道衍看信的脸一动不动。等道衍从纸上抬起脸来,朱棣面无表情地问:“如何?”
“厉害!此一着必置王爷于死地而后快!”道衍投袂站起,不安地来回走动。“这两个笨蛋,竟能让人活捉到南京来,回去之后本王定将他们的家眷统统抄斩!”朱棣愤然作色,可是提到“回去”二字猛然一愕,喃喃地说,“只怕却难以回去了啊!”
“怎么办,缒城逃走?不现实,城高沟深,难以逾越。”道衍站住脚步,手抚念珠,自语着摇摇头。
“唉,差错竟会出在北平!大意,真是大意!”朱棣也开始来回踱步,“要不明日一早待城门开时咱们逃走?”
道衍闻言心头一动又摇摇头:“既然齐泰他们手中有了这么个宝贝罪证,必然提防王爷闻风而逃,恐怕未出城门便要被捉住了。”
“那,那就坐以待毙不成!”朱棣忽然焦躁起来,走到桌边抓起那纸书信看了两眼,举到灯前点着了,望着袅袅青烟直出神。
“不过王爷的话倒提醒了老僧。”道衍飞快地拨弄着念珠,脸上似乎有了些笑意,“既然他们要在明日送行宴会上控制住王爷,王爷如果能按时进宫赴宴的话,城门把守就会松懈,王爷也就可以从容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