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谅和周铎更力不解,满脸迷惑地说:“倪百户,什么时候学会绕舌头了,别一惊一乍的,有话直说嘛!我们可等不及了。”
倪谅不慌不忙:“你二位有所不知,兄弟这手下一百一十二个兵,前阵子奉命单独调至朝阳门外驻守一个军营。今儿早上手下兄弟抓住两个蒙古女子,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俊俏得很,比这楼里边的哪一个都强!审问过才知道她俩是前朝皇家的远支后代,难怪出落得如此绝色。她们说蒙古那边两个部落前几天为争夺草料干了一仗,她们家人让杀光了,她俩慌里慌张地竟撞到了北平。我一想,这么俊的女子留在军营中也不是事,反正她们也没人管,不如卖到这里,也好弄几个钱花花。正不知怎么跟老鸨要价呢,可巧你俩就来了。”
于谅和周铎听得眼睛发直。人高马大的于谅咧嘴嘻嘻一笑说蒙古货,倪百户,让你尝了个鲜巴,怎么样,滋味比咱们这中原的如何?”
倪谅苦笑一声说:“唉,尝什么鲜!哪里比得上你们二位,燕王府里当差,妻儿老小全不让带,天马行空想干什么干什么。我那老婆成天盯得死紧,听说抓了两个蒙古姑娘,立刻影子般地跟着我寸步不离,哪有空子尝什么鲜不鲜的!今儿上这里还是偷偷溜出来的,天黑前得赶紧回去。要不你俩人熟,找个老鸨替我说说?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
周铎猴头猴脑地眼珠一转:“咱弟兄们还讲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只是……没见过货色怎么样,不好要价呀!”
倪谅爽快地说:“这还不容易,人就在我营中,要不二位跟我去瞧瞧,别的好处没有,二位就先尝尝蒙古野味,如何?”
“真的?”二人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话语中透出十二分惊喜。
“那算什么,反正是要卖到这里的,谁先谁后还不一样,只要不为这个掉了价就行。”倪谅一脸无奈的样子,“唉,真羡慕你们自由自在,我是碗里放着肥肉不敢咬,倒让你们逮了个便宜。天不早了,咱们赶紧走巴,再晚可就要关城门了!”于谅说声好,迈脚就走。周铎却突然犹豫起来,拉住于谅吞吞吐吐地说:“王府规矩,不让随便出府,咱们要是私自出城,万一让人发觉了……”
“哎,瞧你婆婆妈妈的,不让出府你不是已经出来了?横竖再出一回城,害J一刀是疼,割两刀还是个疼,不都是一回事儿!明天赶早进府就是了。再说咱们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谁发觉了?目便有人看见了他也不敢告发,谁告发就证明谁也私自出府了,连这也不明白,还亏人叫你猴精呢,嘁!”于谅心中火苗呼呼上窜,恨不得一步跨到蒙古美人面前,对周铎的磨蹭万分不满,连珠炮似的呵斥一通。
周铎被他抢白得无话可说,想想也是这个理,况且自己‘0里也是有种冲动一窜老高,便松开手。三人急步穿过羊角市,往南一拐,上了等候在街口的马车,倪谅冲车夫说声:“回营!”马车便沿通惠河飞驰一段再向正东,不大会儿出了朝阳门来到倪谅所驻扎的军营中。
军营依斜坡而建,营盘不大,辕门处用圆木立的栅栏,旁边有杆红旗迎风舒展。守门士兵见是百户马车,也不盘问,径直驰进去,在正中大帐前停下。三人跳下马车,倪谅望望已挂起灯笼的大帐说:“蒙古姑娘就在帐内。”说着领二人走进去。帐中陈设简单,显得有些空旷,四角各有一树烛台,灯火通明,十几个卫士肃然分立两侧。
倪谅走在前面,回头看于谅和周铎相继进人帐内,突然脸色凛然一变,厉声喝道还不快给我拿下!”
于谅和周铎眼光四扫,想看看蒙古美人在什么地方,陡然听倪谅吼出一嗓子,懵懂间已被十几个人扑上来将他们按倒捆了个结实。
二人情知不妙,但一时还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气冲冲地叫道:“倪百户,你这是演的哪一出?我们兄弟虽说违了府规,可也轮不到你管!”
倪谅未及说话,帐角走出一人笑道:“于谅、周铎,违不违府规那是燕王之事,可违了国法,北平按察司总该管管吧?”
灯影中二人辨认出那人面目,于谅叫道:“汤宗,咱们并无过节,我们违反了哪条国法!”
说话间葛诚也走出来,二人一起在大案后坐定,汤宗笑意全无,怒目圆睁说:“你们二人为虎作伥,每日里在燕王府中操练兵勇,妄图反叛朝廷,还说没犯国法,这罪名难道还小吗!”
于谅周铎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周铎反剪双臂翻身从地上坐起,赔着笑脸说:“原来是这档子事,汤检事误会了。我们奉令调人燕王府当差,每天例行巡视,有时也教那些护卫们几手枪棒,哪能和反叛朝廷挨上边呢?快别取笑我们了。”于谅倒背双手在地上也说:“就是就是。再说燕王府中可以养兵,这也是皇上准许的,我们有时帮着操练操练也算不了什么。汤检事,倪百户,你们真的误会了。”
汤宗冰冷着脸不依不饶:“休得打马虎眼!先皇旧制,藩王节制军队不得超过一万八千人,而今燕府所招兵勇源源不断,你们每日为其分发刀枪,操练拼杀演习阵法,这个女何解释?皇上对此早已耿耿于怀,你二人速将燕府所募兵丁人数,操演情状如实招出,也算将功卜过,否则按叛逆论处!”
于谅周铎此时才感觉事情不那么简单,心中顿时涌上阵阵恐慌。周铎寻思片刻突然冷笑道:“汤检事,倪百户,你们可别忘了,北平城是谁的地盘。我们奉命行事,其他一概不知,你们若要问个明白,直接找燕王去问好了。”
汤宗坐在正中间,看了葛诚和倪谅一眼,不动声色地说:“也罢,我一个北平按察司,也懒得问这些。皇上有旨,要将你们火速押解至南京,你们在这里不画押招供,到了京师投进锦衣卫诏狱中,只怕你俩想招也来不及了。锦衣卫的诏狱,二位一定听说过吧,但凡进去之人,剥皮抽筋剁猪蹄,挖眼割鼻掏心肝,戏法多着呢!三五日之内你们便可见识到了。”
一提到诏狱,二人顿时面如土色,声音颤抖不已:“愿招,愿招!只求各位千万网开一面,别把我们解往南京!”
倪谅在一旁忍不住说:“那就看你们伏法情状。快,笔墨侍候!”
夜已过午。二月末的北平城外寒风阵阵,远处空旷山谷中似兽吼般啸声不断。两驾马车停在辕外,车厢四周遮拦得严严实实。夜空高远,寒星点点,借着辕门两旁昏黄的大灯笼,勉强能够辨认出每个人模糊不清的脸。
“葛兄大概没在北平城外过过夜,”倪谅强打精神笑笑,“这里就是这样,夜愈深风愈大,我们都称其为夜老虎。”
葛诚报以惨淡一笑:“是为兄连累你们啦,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此趟押解他们进京,北平就再也来不得啦,故此才让你们将家眷带上。进京之后,先将他二人和供状交给齐泰和黄子澄大人,听他们计议行事。”说着伸手拉过身旁的一个半大孩子,向倪谅交代,“这个孩子叫孙青,他爹就是因为保护我而让燕王派人给刺杀了。我今在北平岌岌可危,怕保护不了他了,你将他带至济南,托付给铁玄。”
汤宗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说:“葛兄,要不咱们一起去吧,燕府发现此事,追查下来,大祸怕难躲过了。”
葛诚目视远方摇摇头:“我不能走,将来北平再有什么动静,我也好及时报告朝廷。你们尽可放心,我一时还无性命之虞。”
倪谅大声说:“那就带上葛林吧,万一有个好歹……”
葛诚眼光,随目平静下来说:“林儿是独子,他一走岂不是明白地告诉燕府我有决裂之心?不,大丈夫既忠于国事,就不能考虑太多,我会妥当安排的,你们尽可放心。记住,一定要日夜兼程,尽快赶到南京。路上千万小心,到济南后,要铁弦加兵护卫,以确保平安。”
倪谅想起一件事说:“葛兄,北平城内外尚驻有都指挥使谢贵的军队,何不让他派些军队加以护送?”
葛诚拍拍倪谅肩膀:“此事宜速,等报告给谢贵,必然会走漏风声,事情反而难以成功。只要过了涿郡,燕王势力就渐弱了,涿郡守卫将军宋忠,与葛某熟识,可请他阻挡一二。燕府在那里鞭长莫及,奈何不了你们的。好啦,时候不早,别干冻着了,赶快起程吧!”
几人默然对视片刻,相互长长一揖,只有孙青带着哭腔喊道:“葛叔叔……”葛诚不容他再说下去,摆摆衣袖催他们快走。倪谅、汤宗和孙青登上前边一辆捆绑着于谅和周铎的马车,所有女眷们都挤在后一辆厢车中。清脆的鞭哨划过浓重的黑夜,马蹄声急促响起,顷亥消失在茫茫星空下。
夜风更强劲了,倔犟地撕扯着葛诚的衣袖。而葛诚更倔犟地站在原地,专注地眺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远方,一动不动,如一尊石像般坚硬突兀。
于谅和周铎失踪,第二天便在全府上下引出轩然大波。好端端的两员武将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森严的王府中消失了,这还了得?况且这两个人每日操练兵士’王府中有多少兵力’放多少刀枪,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传出去了’不是造反是干什么?为此不仅金忠和三个世子焦虑疑惑,就连徐王妃也惊动了,传令把府中上下但凡管事的人,统统叫到兴圣宫后院万仪殿内。
徐王妃端坐高处,三个世子、金忠及府中几员心腹大将分立两侧,余下的各级太监、丫头,前殿后院跑腿办差的,护卫巡视的各队大小队长,黑压压在阶下跪倒一大片,个个屏息胆战,生怕有什么祸事招惹到自己头上。
死一般地沉默片刻,徐王妃终于徐徐开口了:“各位老少爷们,各房丫头嬷嬷,咱们王府眼下的情形你们也都清楚。外边纷纷传说王爷要反,其实王爷本来已是皇上的四叔,这天下就是朱家的天下,还反个什么劲?不过呢,人言可畏,咱们也不能不防着点。不是有句老话叫百夫所指,无病也死么?不让你们随意出府,也有这层意思,把外边的风言风语传到府里来,闹得人心惶惶的,成什么体统?”顿了顿话语一转,“可就是有人偏不明白王爷苦心,于谅和周铎两个,昨天还在府里好好的,今儿竟然找不到人了!你们说,他俩还能插翅膀飞出去?不过我想,即便他们飞出去,也总得有个影子叫人瞧见的。他们俩出不出去倒不打紧,只是朝廷在北平的驻军听信了谣传,对咱府中的人盯得死紧,要是让那些兵痞子认出来了,抓去打个臭死,咱不好向他们家的人交代不是?叫我说呢,你们有谁昨天快黑时看见他们了,赶紧说出来,要是事到如今还捂着盖着,府里的规矩,你们不是不知道。”
柔柔的话音并不很高,阶下的人却像当头泼了一瓢凉水,不由自主地浑身打。
望了一会儿沉寂的人群,徐王妃轻轻又说:“也罢,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反正不水落石出是罢不了休的。你们下去好好想想,谁知道内情自个儿报上来。”说着摆摆手,众人大赦似的悄然散去。
大殿中顿时空0起来。朱高炽转过胖乎乎的身子说:“母亲,依孩儿想,这俩家伙八成是自个儿跑出去的。王府如此森严,他俩又有些功夫,让人劫持了去怕不大能。”
话音刚落朱高煦高声叫嚷:“大哥说的不差,这两个狗东西吃里爬外,偷跑出去串通朝廷去了!我这就带人往去南京的路上追赶,三刀两刀宰了他们!”
徐王妃白了他一眼冲着大伙说:“我看他俩未必是朝廷内应。当初调他俩进王府时,王爷是千万选了的,大概不会出错。金先生,你说呢?”
金忠对这两人好端端地突然失踪也好生奇怪,只是自己初进王府,又充当着谋士的角色,生怕说出差错来,一直未敢开口。见问到自己头上,只好斟酌着说:“确如娘娘所言,于谅、周铎二人胆小怕事,遇事但求自保,未必肯冒着风险为朝廷效劳。依臣所见,他们恐怕是被人骗出府去的。或许有人趁燕王在京之际,落井下石,将二人哄骗出王府,逼其变节,合力陷害栽赃于燕王也未可知。”
金忠一席话分析得人情人理’且又连带上燕王的安危,众人着急起来。朱高炽急忙问道:“那依先生看,这事该如何处置?”
金忠未及说话,门口太监迈进槛内禀道:“娘娘,府门护卫小队长求见娘娘!”
众人精神一振,徐王妃忽地坐直身子连说:“快进来,快进来!”
噔噔几步跑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扑通跪倒在阶下,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子双手捧过头顶,带着哭腔说道:“娘娘恕罪,少王爷恕罪。臣奉命把守府门,一向尽职尽责,飞鸟也不曾轻易放出放进一个。近来于谅和周铎找到在下,一个称老母有病,一个称老婆要生小孩,说是要隔三差五回家探视。开始在下坚决不从,他二人说晚上出府,第二天天亮之前必然赶来,不会有人知晓。禁不住他们软磨硬泡,又送给臣这些……臣一时糊涂,就准了他们,前后他俩共私自出府十余次,每回都是晚出早归,无一差错,故不曾惊动府中。昨晚他二人又要出去,臣没在意,还像往常一样将他们放了出去,谁知……”说着叩头连连,连呼恕罪。
众人脸色阴沉,预感事情不妙。徐王妃看看低头不语的朱能、张玉等大将,又看看沉思中的金忠,长叹口气说:“看来越怕鬼偏逢鬼上门,这两个人怕要成坏一锅汤的老鼠屎了!”
金忠知道此时再不说话未免有失谋士身份,便挪动一下身子说:“娘娘,金忠估计他们若非受人利诱便是遭人劫持,不管怎样,定是北平城中朝廷的内应恐燕王平安北返,把他们作为罪状送往南京,必欲置燕王于死地而后已啊!”
徐王妃本来也有这种预感,闻言还是大吃一惊,脸色顿时惨白,三个少王爷和大将们摩拳擦掌:“趁他们还未走远,我们这就去追!”
金忠摇手止住说:“且慢,这也只是猜测。北平去南京之路非止一条,当有万全之策才是。娘娘,依臣所见,一面派人在北平城中搜查,看可有形迹可疑之人、形迹可疑之事,一面再多分几路人轻骑南追,通州、霸州、涿郡之路他们都有可能……”
徐王妃从座中站起身来,提高嗓门说:“都别愣着了,快去呀!”众人慌忙答应一声,奔出殿安有去了。朱高燧走到阶边看看下边跪的府门护卫,冷笑一声抬脚将他手中的银子踢飞,又接上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顺势拉出剑来狠3艮刺过去。
艰难的一天慢慢挨过,金忠和三个少王爷在兴圣宫中,与徐王妃一起等待消息。时至黄昏,出去打探的人陆续回来。“朝阳门外驻守军燕山护卫百户倪谅全家离营,不知所往!”“北平按察司检事汤宗一夜之间家小全无,左邻右舍皆不明去处!”
一道接一道的消息逐渐印证了金忠他们的预想。很显然,于谅、周铎和倪谅、汤宗他们去南京告密去了。“看样子他们经过了精心谋划,非是一日之功了。”徐王妃默想着忽然问,“于谅和周铎的家眷也都不见了?”
“回禀娘娘,他们二人的家眷都在,问起于谅、周铎下落时,家眷们慌作一团’皆言已有数月不曾回来过,看样子不像装的。”巡查回来的卫士一五一十叉手答道。
“那么他二人被劫持是无疑了。”金忠肯定地说,“这两个家伙虽是一介武夫却胆小如鼠,到诏狱中不用动什么刑他们就会全招。唉,要能顺利追回来就一了了了。”
正说间张玉回来了,满头大汗,棉袍上一层黄沙还未曾抖去,喘着粗气说:“娘娘,他们一行确实到南京去了,我马不停蹄追到涿郡,被涿郡都督宋忠拦住,说于谅、周铎是朝廷要犯,圣上下旨叫捉拿的,说什么不让我过去。我身边只有两三个护卫,不敢和他来硬的,只好折回来请示娘娘。”
“哎呀,这一来一去他们早跑远了,越往南走就越难以控制,再派人绕道去追,只怕来不及了!”金忠急得踱来踱去,直搓双手。
“那,那照你说,燕王他,他凶多吉少,定然回不来了!”徐王妃两眼发黑,硬撑着没躺在椅子上。
“如此说来,我等大势已去呀!”朱高燧猛然喊出一嗓子,惊得众人心惊肉跳,差点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