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忠当年曾在北平设摊卖卜多年,也正是在这里结识的道衍和尚并以师兄弟相称的。对于北平的大街小巷他并不陌生,许多地方都留过他的足迹。不过让他庆幸的是,近些年人事沧桑,几乎没有人认出他来了。纟今他身着六品礼服,坐在四乘轿中颤颤悠悠进到燕王府中,透过轿帘隐隐约约望着街上熙熙人流,金忠不胜慨叹,当初机关算尽,也未曾算到有朝一日能成为北平王爷的座上宾,唉,世事难料啊,岂是一套阴阳卦所能容得了的?
轿子进人府门,穿过金水桥,直走到西侧隆福宫近旁才落下。金忠沿曲折走廊拐进宫内西偏殿,一个面容苍老的太监躬身说金大人,世子他们已等候多时了。”
金忠“嗯”了一声侧身进到朱格门内,东暖阁内有人高声说:“是金先生吗?快进来说话。”
金忠闻言抢上几步J开棉帘进了屋。屋内炕火烧得正旺,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金忠憋不住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抬眼见朱棣三个世子都在,沿东向西依次坐着老大朱高炽,老二朱高煦,老三朱高燧。金忠忙弯腰拜了两拜,口称:“见过各位少王爷。”
三人一起摆手笑道:“罢了,坐过来说话。”金忠又道声谢挨过去坐到末首。老大朱高炽头大体胖,眯着眼略带笑意地说:“金先生,你瞧,如今已快阳春三月了,北平还这么冷,真正有些反常了。”
金忠欠身笑道:“天行有常,或阳胜阴或阴胜阳,寒暖之数忽早忽晚,亦不为怪。臣昨日登城向西北远眺,见夕阳薄山之际,香山通体金黄,宛如佛祖端坐一般,想来天气不日就将转暖,且王府必有大幸相庆。”
老三朱高燧拉长削瘦的脸,耸着双眉说:“金先生,父王这一去十天有余,音信全无,能有什么大喜相庆?我昨晚梦到一怪物,似狗非狗,似鹿非鹿,沿着太液池不停奔走,我命卫士们驱赶,不料它却咬倒数人,直奔身旁的二哥而来。二哥大叫一声挥剑便砍,那怪物忽然化作一股青烟飞人池中不见了。刚才我将此梦讲与大哥二哥,他们皆拿不准是何兆头,金先生不妨替我们解解。”
“这个……”金忠低头沉吟片刻,缓缓说,“少王爷之梦着实奇特,就普通百姓而言,梦无非乃日之所思,所谓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正是这个道理。至于少王爷乃贵胄之身,梦乃上天所示也未可知。依臣看’此物非狗非鹿又似狗似鹿,狗乃战将之身,岂不闻恶犬护三村之说?鹿乃相争之猎物,两国征战常喻为中原逐鹿。此物出于王府,足见战祸将起北平。至于卫士被咬,意为战事颇凶,二少王爷挥剑斩之,岂非二少爷将有大功于此役?
朱高燧忧容顿减,拍手叫道:“果然解得妙!二哥一向勇猛善战,如北平战事开端,二哥自然当仁不让了!”
老二朱高煦常年在外练兵围猎,脸色黑红发亮,满脸颇似朱棣的髭须扎扎歪歪,睁大眼睛听朱高燧说完,咧嘴一笑,没有做声。
朱高炽脸色却忽然转阴,不无忧虑地说:“若如先生所言,北平一旦有战事发生,那不就是说父王在京城有大不吉么!先生你看,父王是否会被皇上扣留京师?”
“他敢!谁要是动父王一根毫毛,我立刻提兵杀进南京,将那帮奸臣贼子们杀得一个不留!”朱高煦突然满面怒色,厉声喝道。
朱高炽不满地白他一眼:“二弟何必如此急躁,父王奉旨人觐,又没什么把柄落到别人手中,况且有道衍师父相随,他们见机而作,料想无虞。”
金忠点一点头:“臣也是这样想的。臣来北平之前,曾游历南京,据闻当今皇上待人以宽柔为本,非不得已,断不会做出肖常之事来。不过……”他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将话头打住。
“不过怎样?”三人盯住金忠,异口同声地问。
“不过凡事往往难以预料。朝中颇有些大臣力主削藩,视各路藩王为朝廷一大隐患,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些人中有几个如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甚受皇上宠信,如果朝堂之上,他们占了上风,燕王孤身在京,其势堪忧啊!”金忠犹豫着说完这番话,见三位少王爷面面相觑的神情,忽而有种成为国之栋梁的感觉,挺直身子长舒一口气。
一席话正说到几个人心病上,隐隐中不祥之感弥漫在屋里,气氛顿时沉闷许多。忽然外间有脚步响动,就听门口低声传了句:“王妃娘娘到。”帘子挑处,徐王妃扭步进来。
三个王子和金忠慌忙起身拜见。徐王妃一身便装,衣着淡雅,素色衣裙外罩件狐皮短大氅,弯眉笑道:“都在这儿议事呢,快接着说吧。我在兴圣宫那边闲着,听说金先生来了,便过来瞧瞧。”说着让太监侍候着在火烧沿边坐下。
金忠自进王府以来,见过徐王妃两回,早就听说她是大明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之女。名将之后,颇有乃父家风,文武兼备,性情刚毅,听人传得神乎其神,好似花木兰再世一般。等见过后才知道,原来姿容秀丽,话语温顺,全无杀气腾腾的。
众人重新坐定后,徐王妃看看金忠问:“金先生,你是道衍的师弟,常听道衍说你不仅善卜,而且博览群书,见识非一般读书之人可比。纟今燕王和道衍远在京师,他们三个又都年轻,少不更事,北平城内王府之中,就有劳先生多费心了。”金忠闻言忙起身拱手说:“娘娘盛誉,金忠愧不敢当。蒙燕王错爱,金忠自当竭力维持。如今王府之中兵将皆忠心无贰,北平城内所驻朝廷兵马也未有异动,娘娘请放心。”
徐王妃赞许地点点头:“燕王当年随先帝征伐蒙古军,为保中原百纟生平安,便驻守在了这北平城。谁承想就因这里为北边重镇,驻守军队多了些,又远离京师,倒给了别人以口实,连当今皇上也开始疑0上了。唉,这才叫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早知此,倒不如当初留在京师,为皇上办些杂务更省心些!”
朱高煦见母亲叹气,有些不高兴地说:“母亲何必烦忧,朝廷那帮人没甚本事,只会一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要父亲进京,父亲奉命照办了,他们还要怎样?若无端加罪,看我不踏平他南京城!”
“你放肆!”徐王妃忽然相眉倒竖,脸涨得通红,手指朱高煦厉声喝道:“你这是作臣子说的话吗?亏你每日还诵读圣贤书,就凭刚才这话就该割了你的舌头!”
朱高煦不料随便一句话竟惹出祸来,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朱高炽忙欠身说:“母亲息怒,二弟的性子你也知道,舌头下边刮阵风,有口无心的。二弟,以后万不可此造次,别忘了你是皇家子弟,自家人尚且口无遮拦地乱说,小民百姓还指不定怎样呢!”
朱高煦自知理亏,低下头不再言语,徐王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说:“这是当着金先生的面,一家人随你胡说了去。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见,明日便会传到皇上耳中,到时候恐怕你人头落地还不明白谁砍的呢!”
金忠脸上一热,慌忙说:“娘娘教诲得是。此等国家大事,不可轻言儿戏。依臣看来,燕王久经沙场,瞬间万变之事遇过无数,此次进京,坦坦荡荡,定可全身而退,再力上道衍相佐,娘娘一万个放心就是了。”
徐王妃这才微微露出些笑意,轻声说:“这样就好。难得你们师兄弟如此尽心,本妃这下放心多了。”想一想又说,“不过多小心些总不为过。燕王那边的事咱们帮不上手,如今只能尽力把持住王府和北平城。你兄弟三人要多与金先生商议,昼夜巡好各门。朝廷既然每日议论北平之事,岂可不放些耳目在此?这个亦不可轻视,提防着总有益处。听说那个长史叫葛诚的,从京师回来后,每日里行踪异常,可曾有人留意过?总之警醒些就是了。”
众人忙点头称是。金忠暗想,果然有将门之风,外界传闻看来并肖全是妄,倒自了。
葛诚的家在东直门安定里巷,小巷深处一座不大的宅院。此刻门户已闭,烛影幢幢,西厢房内炭火正红,暖意融融。葛诚正与两个人隔案对坐,案上杯盘狼藉,显然已对饮多时了。对案而坐的两人四十偏上,身材倶不甚高,体态也都适中,一个脸上白净一个挂J不短不长的黑胡须。
闲话似已说尽,白净面皮的汉子翻着眼珠问:“葛诚兄,你黑天半夜将我哥俩邀至府上,恐怕不单是扯闲叙旧吧,咱们交情虽不敢说多深,但同在北平共事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话尽管说,何必转弯抹角?”
葛诚满腹心事重重叹口气:“汤宗弟,你是按察司检事,朝廷派你来北平所管何事?”
汤宗有些不解地说:“葛诚兄,你喝多了吧按察司按察司,专察不法之官司,这还用说?”
葛诚苦笑一下:“那民有不法之事按察司管得,若官有不法之事,按察司可管得?”
汤宗哧地一笑:“莫说官有不法之事,即便地方王公大臣,但凡有不法言行,得。”
葛诚轻拍桌子说:“好,那为兄再问一句,五刑之设,其罪之大莫过于什么?”
“《大明律》不是明文写着嘛,罪至大者莫过于杀人叛逆。葛兄,你今天怎么了,唠叨这个有什么意思?”汤宗低头挑口菜塞进嘴里。
葛诚没理会他,转过脸又冲汤宗旁边那人说:“倪谅老弟,虽说你这燕山护卫百户平日里总驻在城外,但你我却更熟识些。洪武二十八年同受朝廷派遣来北平,你我一路做伴,可还记得?”
倪谅已经酒足饭饱,抹抹胡须上沾的酒滴朗声说:“岂止一路做伴,在北平不是也常来常往嘛!你儿子葛林骑马射箭的本事是谁教的?你这回就权当谢师酒算了。”
葛诚下意识地看了紧闭的门窗一眼,压低嗓音却很清楚地说:“二位都不是外人,那葛诚也就直说了,不管是福是祸,大丈夫以身许国也就顾不得计较了。实不相瞒,葛诚在燕府中当差,近来发觉燕王私募兵勇,日夜操练,并在府中打造兵器,反叛朝廷之意图日渐明朗。前些日子葛诚奉旨进京,为社稷江山计,葛诚将燕府情形如实上奏,皇上特嘱葛诚回北平后留意燕府动静,及时将下情密报上奏。可惜葛某身单力薄,深感力不从心。前几日燕王进京人觐之时,他人已离北平,葛某却还蒙在鼓中!似此如何能对得起圣上托付?唉,葛某无奈之际,忽然想到离京时兵部尚书齐泰大人对葛某提及二位老弟,说二位皆乃忠义之士,久有报国之心,危急之时堪托重任。这才将二位请至寒舍以图大计,若二位畏惧燕王,可即刻离去,或者干脆将葛某绑去邀功也无妨。”
听罢葛诚一席话,二人酒醒大半,低头沉思片刻,倪谅先说道:“葛兄,难得你如此相信我们兄弟。其实燕王与当今皇上的事情,黎民百姓人人都听说过一二。
我与汤宗私下里也曾议论过此事,将来天下一旦有变!北平自然首当其冲,我俩也想为朝廷尽些微薄之力,只是现在变乱尚未明显,我兄弟不知该如何替朝廷分忧。”
汤宗也皱起眉头说:“是啊,人人都知道燕王有不臣之0,可惜他府中兵卒众多,皇上因为拿不到真凭实据,又不能下令征讨,为之奈何?”
葛诚颇有感触地长叹一声说:“是啊,二位所言的确纟此。葛诚眼下便有一个良机,如施行得当,一举便可消除朝廷大患,我等也可立下不朽之功。不知二位肯不肯助葛某一臂之力?”
两人眼光一亮:“哦?”
葛诚又下意识地顾望一下四周,夜阑人静,只有风吹窗纸的轻微呼啦声。葛诚前倾身子一脸庄重地说:“朝廷疑心燕王有不臣之0,便降旨召其进京人觐,以观其是否心虚。不料燕王狡诈过人,竟出人意料地遵旨而去。葛某料想他这一进京,恐怕会打消皇上对他的疑虑,将他放回北平,到那时纵虎归山,等他部署完毕后,再想制住他就晚了。能趁他此次进京之机,将其扣留在京师,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兵将留守的三个世子收捕,天下从此安定,万民就再无征战之忧啦!”
汤宗听完似乎有些泄气地说:“扣留与不扣留全在于朝廷,我等远在北平,能得了?”
葛诚摆手接着说:“汤老弟先别性急,且听葛某将话说完。葛某感到当今圣上仁义有余,果断不足,唯恐燕王逢场作戏,轻易蒙骗过去。因此必须将燕王谋反的有力证据送到京师,使他有口莫辩,再力上齐泰黄子澄等得力大臣极力浄谏,定让他再也回不得北平!”
谅不解地眨眨眼睛:“葛兄,釜底抽薪,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哪有什么罪证可送哪!”
“眼下就有!”葛诚语气肯定地说,“葛某暗中观察多时了,燕府大将张玉、朱能等四处招募兵勇,在府中日夜操练。其中两个将官于谅、周铎曾在燕山护卫任过百户,想必倪兄定然熟识了。此二人异常好色,不守府规,常暗中溜出燕府到羊角市一带烟花巷中狎妓寻欢,葛某已经跟踪多次,摸清了他们的行踪。能借二位贤弟之力将二人活捉押解至京师,在诏狱中审讯一番,不愁他们不道出实情。那时人证俱在,燕王纵然计谋再深,怕也回不了北平老巢了。”
汤宗和倪谅听罢微微点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北平城中到处皆燕王走卒,要捉他们,怕不大容易。”
葛诚抚须莞尔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只要二位贤弟愿意与国分忧,葛某已有想好的主意在此。只是要快,慢了贝燕王起程回北平,我们可就白忙活了。”说罢下身子蘸酒在桌上圈圈点点,道出自己的打算,二人连连称善,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末了葛诚又说:“一定要快!等燕王府中发现二人失踪派人追查时!估计你们已到了济南,山东参政铁镑是我老友,可让他派兵护卫,此举成功,天下百姓之福啊,二位贤弟实乃国之功臣也!”
汤宗和倪谅满脸喜色地说:“那咱们也可青史留名,不枉活这一世了!”
羊角市紧挨王府北边积水潭东侧,舭邻钟鼓楼大街。比起鼓楼街,这里的街道略微狭窄,店铺挤挨得更实在,人流也更拥挤。羊角市街上又分出许多枝枝杈杈,分门别类地聚集着各色市场,其中紧挨皮帽市和珠宝市的一条巷子却别有一番风情。
这条巷子不宽却很长,两侧一溜儿满是飞檐画栋的三层小楼。一进巷中便有丝竹管弦人耳,脂粉椒香扑鼻,侬声浪语此起彼伏,令人不觉魂魄飞扬难以自持。难怪熟悉北平的人都将此巷称为“骨酥巷”。
骨酥巷中青楼林林总总,楼上住满各类绝色女子,有北平当地的,也有江南一带流落此间的,甚或还有蒙古及西域尤物,情调各异,滋味不同。老鸨们各自站在楼下不停招揽来往寻欢客官,勾引之声此起彼伏。倪谅躲躲闪闪,避开老鸨们的纠缠,慢悠悠徘徊到一家高悬“偎翠楼”匾额的小楼前。看看天色不早,便左顾右盼不前,忽然他眼光一闪,见两个人溜溜达达走过来,都是穿灰土布便衣,头上发髻被压得有些扁平,内行人一看便知这是长年戴战盘所致。倪谅知道,高出一头壮女笨熊的那个正是于谅,而瘦小女猴的则是周铎。便迎上去故作惊讶地叫道:“哎呀,这不是于谅周铎兄吗,莫非我认错人了?”
于谅和周铎闻言吃了一惊,待看清是倪谅时才镇静下来。
于谅拱手笑道:“哟,真是稀客,当初的正人君子倪百户也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莫非终于憋不住了?”言罢二人哈哈大笑。
倪谅附和着笑笑说:“瞧二位说的,你们成了燕王府的大红人,每日里金银流水般哗哗地进,你老弟还是个穷百户,哪有银子往这里丢?有贼心没贼银哟!”
“咦。”周铎眨着眼睛,“那倪百户大老远打城外跑来干什么,不会单为了闻闻香味听几声猫叫吧?”
倪谅故作神秘地看看四周,将二人拽至楼台阶一侧的小角落说:“实不相瞒,兄弟这次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花银子,倒是为了弄回几两银子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