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描淡写几句话,凝重气氛悄然冰释,双方都长长吁了口气。刀人鞘枪点地的碰撞声中,朱棣复又跃上马背,挥手向背后的护卫们说:“你等跟随瞿将军到西边军营暂驻,凡事要听将令,不得造次!”又对瞿能微微一笑,“瞿将军,请!”
夕阳斜照下,整个紫禁城静沐在金色余晖中。五龙河的水环绕宫墙无声流动,偶尔泛起涟漪一波波荡向远方,朱红宫墙的倒影忽短忽长飘摇不定,琉璃脊瓦反射的太阳光在淡绿水中如星点闪烁。宫墙里面依次而列的奉先殿、乾清宫、坤宁宫、柔仪殿和春和殿,各座宫殿此时更显得金碧辉煌,飞檐上的琉璃小鸟振翅欲翔,斗拱画柱上描绘的龙凤怪兽也凭空镀上一抹金色,张牙舞爪的虎虎生气逼人而来。宽阔甬道旁绿草如茵,时有小鸟跳跃飞腾,太监宫女们行色匆匆,目不旁骛,偌大宫院寂静空旷,千宫万阙沉默无语,一切悠然而清闲。
坤宁宫西侧偏殿中气氛却有些沉闷。建文帝斜倚在宽大的软榻上,下首两侧齐泰、黄子澄还有李景隆、耿炳文、茹常、卓敬等大臣端坐龙墩,相顾默然。建文帝轻叹口气说:“真是世事莫测,人心难料啊朝廷内外都说燕王要反,连燕府的葛诚也言之凿凿。朕料想燕王既有反0,必不敢只身来京,齐爱卿和黄爱卿也如是说。岂料燕王真的如期来到,难道他真是0底无私,旁人的议论倒是三人成虎了?”
燕王到京的消息确实出乎朝廷大臣们的预料。特别是齐泰和黄子澄,如果此举证明燕王没有反心,那他们以前的所言所行岂不是自打耳光?见无人答话,齐泰欠身站起来禀奏道皇上,依臣看来,这正是燕王机智过人之处。他虽有反心,可日下又未准备充分,猝然起事,必败无疑,故此才硬着头皮进京面君,以此来麻搏人心,松懈朝廷斗志,使他有时间积聚实力。”
黄子澄不等齐泰坐下便站起来接着说:“皇上,臣以为燕王此次进京,心怀叵测。他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洞察朝中情势,勘测沿途地形,以便将来起兵反叛朝廷时更有把握。”
话音未落,座中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此言荒谬至极。若要察看沿途情形,燕王从北平至京师来去已不止一次,何必多此一举?便想再看一看,也只须派个将佐就足够。若言他要洞悉朝中情势,朝中能有何情势可洞悉?况他进宫面君,不过半个时辰,能洞出个什么?”
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瘦高个,面色泛青,羊角须吊梢眼,给人感觉是冰冷难近。大家心里清楚,这个吏部侍郎茹常和黄子澄虽然都受皇上器重,但他二人却不甚相合,常唱反调,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情,那可就难说了。
建文帝手拍榻侧似在自言自语:“对呀,要是为了探探路他也未必肯冒险。看来燕王久居北平,树敌太多,以致谣言无根,竟从塞北弥散至京师,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呀!”
“陛下,依微臣所见,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燕王到底有无反心,目下虽尚难定论。但防总比不防好些。不如借此机会将他徙封至南昌或其他地微兵寡难守易攻之地,一则不伤皇家和气,二贝断绝朝廷隐患。”户部侍郎卓敬肩宽体长,略呈方形的脸上短须颤抖,显得有些激动。
建文帝双眼一亮,发现宝贝似的直起身子,惊喜地说:“这倒是个两全的好主意。南昌气候宜人,物产华美,朕也算不负先皇,对得起皇叔了。好,明日朕即与燕王此。”
李景隆、耿炳文等人纷纷点头称善。茹常却又站起来提出异议:“陛下,燕王虽已至京师,但北平尚有其三个儿子把守,手下精兵良将不少,加之江湖异人相佐,倘若将燕王徙封,北平方面必定认为这是变相削藩。若果真如此,恐怕不但无补于事,反而会激其速变呀,望陛下三思!”
“这个……”建文帝满脸喜色一扫而光,低头沉思不语。
“陛下。”黄子澄瘦长的脸更长了,用试探的语气禀奏道,“据臣所知,常在燕王身边出谋划策的那个和尚也随同进京了。不如将他扣留或干脆杀棹,这样去掉了燕王的左膀右臂,也算给燕王提个醒,不要让他再生异已。”
建文帝说了声:“一个和尚,能关什么大局?”便又紧皱起了眉头。
左军都督李景隆!身材细高!眉疏目秀,长脸白净,乍一看根本不会相信是员武将。他见久议不决,一拍膝盖站起来说:“陛下,要末将说,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将燕王和周王那样,一并扣留京师。如果北平方面因此起兵造反,咱们速调北平周边顺义、通州、昌平乃至天津、保定、大宁等地方军队,何愁不能一举扫平?”此言一出,齐泰和黄子澄精神大长,齐声附和:“对,先发制人,趁燕王被扣京师,北平方面蛇无首不行之际,集各地兵力讨伐,既然他有反心,咱们索性将其激反,就其准备未足时一网打尽!”
建文帝闻言心头亦是一动,犹豫着还未开口,老将军长兴侯耿炳文徐徐站起,花白的长须飘散在胸前,嗓音略带嘶哑,然而底气尚足:“老臣一生随先帝南征北杀,在江南与张士诚接连大小十余仗,江北与蒙古军在山东、河南、陕西,一路打到漠北捕鱼儿海,深知战争乃大凶事,伤民破国,不可不慎哪!刚才李将军提议趁北平未准备充分之机出其不意,试问,朝廷方面可曾预备充分?老臣虽不参与兵部之事,但也深知洪武年间连年征战,北征漠北南讨云南,百姓未得休养,军士不曾整练,北平周围昌平、怀柔、通州乃至更远的遵化、保定等卫所,除大宁三卫久驻边地,尚有一战之力外,其余不过徒有虚名,将帅吃空,疏于练兵,屯田之兵渐次逃籍为民,等等弊端不一而足。似此等兵力,一旦与北平虎狼之师开战,胜负实难预料,恐怕要波及半壁江山,再令生灵涂炭哪!”
一席话语重心长,句句是实,众人重又陷于默然。建文帝喟然长叹说:“不管如何,燕王能遵旨来京觐朕,足见其忠心尚在。去年逮收周王,已让朕陷于不仁不义,朕颇操之过急。安今朕当闻其言观其行,再不可草率,以致骨肉相残。”齐泰和黄子澄心中异常压抑,他们一向极力主张以削藩来稳固新朝,并且也深得建文帝的嘉许。谁料如今朱棣一进京,建文帝却从根本上有些动摇了。可是他们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说爿艮皇上与朱棣彻底决裂,二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可惜方孝孺如今远在四川,如果他在的话,定能说服皇上当机立断。
建文帝见几个心腹大臣争议半天也没个结果,天色不觉渐暗。便有些不耐烦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何处置,等明日人觐时看情形再说,尔等散去吧。”
建文元年二月二十八日,东曦未驾,晨光朦胧时分,朱棣盛装站立于午门之外,等候奉旨人觐。他今天特意收拾一番,头戴冕冠,冠顶七寸宽的延板高高上翅,长长的玉笄横穿冠中插在发髻间,齐耳长的丝带迎风拂摆。上着宽大袖袍,黑中略紫,下穿喇叭状长裙,绛红鲜亮。袖袍长裙上或刺绣或描绘着山、龙、华虫、火、宗彝、藻、粉米、黼、黻九种图案,腰间围一件黄朱色蔽膝,上面火与山的图案杂相交错,前胸后背处各有一块一尺半长短的补服麒麟绣。脚蹬长筒朝靴,长髯油黑发亮,双眸炯炯有神,令在一旁侍立的宦官不敢逼视。
忽然,西北方钟楼传来悠扬的钟声,声音听起来不是很大,却清脆而极有穿透力。侍立一侧的大小官员和太监们陆然打起精神’紧张地注视着正前方,屏住呼吸等待那庄严的一刻。
吱吱呀呀一阵轻微响动,朱红的两扇大门缓缓拉开。几乎同时,丹墀之上乐声大作,一个黄衣太监闪到午门前,拉长音调喝道皇上御驾奉天殿。有旨宣燕王朱棣行三跪九叩大礼人殿面君,其余文武百官分立两侧候驾!”
宣旨已毕,百官纷纷走动,进得午门内甬道边,文官立于太庙一侧,武官贝立于对着社稷坛的一侧,长长的人墙一字与开,个个垂手而立,鸦雀无声。
只有朱棣一人仍站立在午门外。他弄不清楚,行三跪九叩礼人觐,什么意思?新皇登极后皇叔第一次进京,不郊迎于城外也就罢了,怎么也得下殿相迎,拉着手说上几句亲热话吧?如今可倒好,让本王连滚带爬地进去,还要百官站在两侧!
朱棣喘息有些不畅,心头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堂堂燕王,在北平也算一手擎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却要受女此摆布!哼,本王倒要看看,你们这班自命不凡的朝臣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想至此朱棣撩起衣摆,铁青着脸噔噔噔踩着皇道上方条大砖直向奉天殿走去。
文武百官见状个个暗吃一惊,朱棣难道不知道臣子上殿只能走两侧便道?这正中央的皇道可是皇上专行之路啊,你纵然是王爷,但未经皇上恩准,怎可如此造次?再者说,圣上有旨,要行三跪九叩大礼,可朱棣昂首挺胸的样子,根本就没跪拜的意思,这明摆着抗旨不遵啊!众人捏把冷汗,知道今天又有好戏可看了。
过了内五龙桥,再往前走,两侧便有百官站立了。朱棣目不斜视,依旧迈大步而行。忽听有人高声喝道:“大胆燕王,皇道岂是你为臣子的所行之路?明目张胆犯上无礼,还不快快谢罪转人偏道!”
循声望去,卓敬面色如土,嘴唇气得直打哆嗦,声音者有些变调。
朱棣放缓脚步,直视着他冷冷一笑:“户部卓敬,户部的事情尚且一塌糊涂,怎么又管到礼部来了?山东去年黄河菜花汛,河南去年受蝗灾,本王自北平来时,沿途所见,山东一带饿殍遍野,十户三空,安徽江苏两省大街小巷到处是逃难流民,乞声哀哀,衣不蔽体,户部所赈布帛粮食都到哪里去了?卓侍郎尚能站立朝堂心安理得,实在佩服!”
卓敬不料他竟说出这番话来,心知确是实情,但其中原委又不好当众辩驳,脸上一红,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
“燕王出言太过嚣张!”齐泰觉得目下自己备受皇上宠信,又极力削藩,再不站出来未免说不过去,便迈前一步,厉声叫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五伦之首,人人皆可扞卫,岂独礼部?国中皆言你在北平意存不善,多有不轨,皇上念你是同脉至亲,未尝轻信,你今日如此无,当着百官之面行走在皇道上,莫非想取而代之不成?”
言语确实尖刻,有的官员偷偷吐了吐舌头。朱棣本是逞一时气愤!没想到遭遇到这种局面,索性横下心来,借机摸摸朝中动向。他继续放缓脚步,不紧不慢地说这位齐大人,真亏了你还考过应天乡试第一名,你只知道书上写着皇道非君莫行,可你还应该知道洪武十三年本王归藩之日寸,先帝当殿降旨准许本王将来归京面君时从皇道进殿,登陛不必跪拜,先帝隆恩,安能不遵?你只知读书却不知应变,似你这等书生,尚且任兵音侍郎之职,不怕追随了纸上谈兵的赵括么!”反唇相讥得也够犀利,齐泰浑身乱战,抬手指着朱棣却说不成一句话。黄子澄见状不妙,抬步出班,欲替老搭档挽回面子,忽听殿前太监公鸭般的嗓子吆喝道:“宣燕王朱棣上殿!”
朱棣思思袍袖,抬手整整衣冠,斜视两侧众人一眼,快步走向奉天殿。
就在登殿的那一瞬间,朱棣突然打了个冷战,这里不是北平,而是京师南京!他们正是因为怀疑自己有反叛之心才召自己进京来作试探,而自己刚才的言行,岂非授人以柄惹火上身?唉,甭管是谁,该装孙子的时候就得装孙子朱棣不及多想,却也再不敢意气用事,紧走几步扑倒在殿内金砖上三跪九叩,以头撞地嗵嗵作响:“罪臣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建文帝今日也是衣冠整齐,端坐于龙案之后,面沉若水目光威严。安排这种场面也是昨夜齐泰黄子澄他们所商定,一贝显示帝王神威凛然,挫杀燕王锐气,燕王有不,借生。
刚才殿外之事建文帝当然不甚了然,只是觉得他进殿有些太慢,心中隐隐不悦。等见朱棣推金山倒玉柱,跪拜大礼一丝不苟,满脸敬畏诚心诚意之相,想到这就是众人所指的叛贼,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忙起身说道:“皇叔远来辛苦,快快平身。来,近前看座!”
朱棣并不急于谢恩,仍匍匐于地说:“臣远在边地,日夜思念陛下。多少回魂梦归京,醒后不胜凄惶。但天各一方,路途遥远,况北平为蒙古残军南下必由之道,臣整日忙于杂务,思想着恐怕今生难见陛下一面了。幸天阙开恩,罪臣得以重归朝廷,见陛下和臣梦中无甚差别,龙体安泰,臣死亦可瞑目了……”
说到动情处,声音呜咽,大滴泪珠顺脸颊流到鼻尖,落在金砖上。
建文帝闻言更是‘侧然,绕过龙案走到朱棣跟前,伸手将他扶起,端详着朱棣泪痕纵横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几年不见,皇叔苍老不少。朕自承大统以来,亦无时无刻不思念各地藩王,只是各有重任,不能来朝欢聚一堂,深引为憾。今见皇叔体格颇健,朕心甚慰。边镇如无紧急之务,不妨多留几日,一来畅叙别离之情,也可重睹京华风物。”
朱棣泪眼婆娑,盯着额头稍偏,短眉细目,圆脸微胖的建文帝,被建文帝拉住的手颤抖不已,万分动情地说:“陛下,北平偏远苦寒,风大沙多,近年来臣渐感体力不支!上马常不能蹬鞍,挽弓常无力拉弦!自去年开始身上忽冷忽热!头脑时昏时清,唉,只恨为陛下效力之日怕是无多了呀!”
建文帝本已心旌动摇,涌上阵阵异样的感动,眼中也闪出泪光来。两人牵手走至御案台阶前,建文帝忽然说皇叔,你刚才自称罪臣,朕却不知你罪在何处?”
朱棣深叹一口气低头说:“陛下,臣久在边镇,为抵御蒙军南扰计,常引兵出城布阵操练,不想却引出种种猜现。朝廷内外纷纷议论臣有反叛之」0,臣自恃忠心一片,未加理论,不料传言愈汹,臣之清白不足挂齿,唯恐有惊圣,臣之罪就莫大难恕了。”
建文帝内动,笑笑说:“皇叔多心了,若说是非者,便是是肖人,那些饶舌生事妄图以此抬高身价之辈,朕是万万不相信的。来,皇叔与朕同登阶上,共受百官朝贺。”
朱棣闻言像被火烧一般抽回手去,翻身拜倒说:“臣何德何能,也敢与陛下同坐阶上?臣宁一死,也万万不敢行此违僭越之事!”说罢长跪不起。
建文帝感叹地说:“难得皇叔如此严守君臣礼制,可敬可佩也罢,那皇叔就坐在阶下椅子上便了。”
朱棣这才连连谢,看建文帝在龙案后坐下,方侧身坐定。站在建文帝身旁的太监会意,喊道:“宣文武百官进殿!”殿口处太监立刻重复吆喝一遍,渐次传出重重宫阙之外。不大工夫,文武众臣列成两队次第人殿,拜倒山呼,声震瓦屋。
建文帝淡淡说声:“平身吧,”众人忙谢恩分班站定。大家见朱棣端坐阶旁,一脸不屑地望着下边大臣,不禁暗自称奇,心想一个被迫人朝为众人所指的叛臣,怎么突然成了座上宾?
齐泰黄子澄等人尤为不解,偷眼望去,见建文帝和朱棣欢笑宴宴,一副亲热不够的样子,暗叫不妙,一番苦心经营恐怕又要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