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诚回到北平已经有些时日,却还没有见到朱棣一面。每次去燕府求见交差,都被生生的一句“王爷身体不适,改日再禀”给挡了回来。葛诚心里暗暗焦急,让朱棣进京人觐的圣旨应该早已到达府中,这是他和皇上及齐泰、黄子澄商计的一条妙计,目的就是要将主动权抓在朝廷手中。
可是时至今日,燕王府中没有丝毫动静。既不见招兵买马剑拔弩张的造反迹象,也不见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情形。奇怪的平静让葛诚忐忑不安,他琢磨不透朱棣下一步要干什么。站在家门口的滴水檐下,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朱棣能当着他的面气急败坏地痛骂朝廷一顿,或者斥责自己不该勾结朝廷甚至治自己的罪,那他心里也会踏实些。可是没有,朱棣好像把自己进京这回事给忘了,这和当初暗中派人监视自己兴师动众的局面有多大反差!
葛诚呆立于瑟瑟寒风中,不祥的疑云令他忧心忡忡。忽然一阵吵闹声传来,“让开,我要见葛大人!快让我进去!”有两个门人喋喋不休地阻挠着,其中一个碎步向这边跑过来。
院子本就不大,前后院只隔一段矮墙,葛诚远远问道:“怎么回事?”门人手指大门口说:“葛大人,有个毛头小子连个招呼也不打,硬着头皮往院里闯,让我们给挡住了。”
“毛头小子?”葛诚心头一沉,几步来到大门口。不用问,肯定是孙老头说的他那个儿子孙青,除了身材略高些外,眉眼几乎和孙老头没什么差别,正在和门人推推搡搡,急得满头大汗。
“你是不是孙青?跑到这里有什么事?”葛诚挥手制止住他们,冲孙青问道。
孙青猜出他便是葛诚,顾不得施礼急急说道:“葛大人,我爹让我来找你,要我躲在葛大人家里哪儿也别去。他说葛大人会答应的。”
葛诚预感不妙:“你爹呢?”
“今儿早晨有两个人到家里来找爹。爹从窗户里看见他们进院门就惊慌起来,让我赶紧从后墙跳出来找葛大人,还嘱咐我千万别回去。”
孙老头的家葛诚虽然没去过,但大概位置是知道的,回北平的时候马车就从他家门口路过。当时葛诚让他回去看看,孙老头却强笑着说:“哪有这等规矩?反正已经到了,得先把葛大人送回去。”
来不及多想,葛诚一边吩咐丫头:“领孙青到西厢房和林儿安顿在一处住下。”一边跑到厩下解开马飞奔出门。
孙老头的家在阜成门旁,虽然快马加鞭,仍然费了半个时辰。远远地就看见柴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个个伸长脖子驻足观望。葛诚下马挤到门旁,小院中除了三间瓦房别无杂物,显得空空荡荡。孙老头当院站立,缓缓抬起手中短刀,沉闷地喝道:“咱们共事一场,酒也喝了,话也说了,那就来吧,痛快点!”
对面站的两个人身材相仿,紧身短衣,抱拳说句:“孙教头,上命所差,要我们以比武为名惩戒一下教头,对不住了!”随即长剑舞动,抢步上前,以二对一,三人战在一处。
虽然围观的人们不明就里,葛诚心里却很清楚,燕王终于对孙老头下手了。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这种方式却出乎葛诚意料。
“好!”喝彩声响成一片,三人纠缠着笼罩在一团剑光之下。叮叮当当的刀剑撞击声犹如敲打在葛诚心上,他无心再看下去,他知道,既然燕王派他们来以比试为名惩戒孙老头,那就一定有必胜的把握,孙老头须臾就会有性命之忧。
怎么办?挺身而出拦住他们?能拦得住吗?他们一个个都是朱棣的贴身走狗,自然不会听命于自己,甚至会连自己……葛诚咯噔一下,对呀,会不会是朱棣用这种公开比试的方式吸引人们来看热闹,自然也会引来自己。等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他们剑锋一转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误伤”自己。朱棣真是聪明绝顶啊,杀人连个莫须有的罪名也省了。那自己现在挺身阻拦,不正是中了他们的奸?
葛诚混在人群中,抹把脑门上的冷汗,急切地思考该怎么办。忽然人们的惊叫声惊醒了他,抬头一看,原来孙老头躲闪不及,肩头和腿上各中了一剑。他踉跑后退几步,以刀拄地神情惨淡:“当初在王府当教头时,你们二人受我旨点最多,确实长进不小啊!”
二人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孙教头,府中规矩你也知道,受人差遣身不由己,我们尽量利落些,也可使你少受些苦楚。”说话当中二人同时跃起,两道寒光直奔孙老头。孙老头挥刀阻住,身子就地一滚,躲开锋芒,踉跄着腾空跃起,翻身窜上房檐。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人群中站立的葛诚,忙挥手大叫道:“先生勿忘那夜城门外之托!”话音未落二人随后而至,双剑直刺人孙老头腹中。孙老头高举的手势僵硬在空中,直视着葛诚咧嘴苦笑一下訇然坠地。一条暗红的血线顺着屋顶泼洒到院中。
“杀人啦!”惊恐的叫声炸开了锅,人们四散奔走。葛诚像海浪中的礁石般被人们左冲右撞,却仍立在原地,他神色木然,心中有个东西如火苗般闪烁跳窜。“这北平至少此刻还是朝廷的地盘。对,找他朱棣理论理论去!”葛诚几乎一跃跳上马背,箭一般蹿出去。
穿过熙攘的人流,沿着金水河往东而行,二月末时节!金水河畔依依杨柳已开始轻絮飞舞,细细的枝条顺风柔摆,不时打在行人身上和脸上,如纤纤玉手抚摸般格外有趣。然而葛诚视而不见,他只有一个想法,孙老头死得太惨,得找他朱棣理论理论!至于怎么个理论法,他却没想过也顾不得细想。
金水河分岔处就是朱红坚厚的宫墙。葛诚略松一口气,策马直奔府门口,刚下马不待说话,有个门人迎上来笑呵呵地说哟,葛大人,又来求见燕王?不巧得很,他早上已经起程去京师了。所有文书,统交到世子那里即可。”
啊,朱棣不声不响地进京了,我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想到皇上要自己打探燕府动静的嘱托,葛诚目瞪口呆。
阳春三月,江南杂花如海的季节。朱棣一行,渐往南走,春意渐浓,过淮安涉洪泽后,忽觉眼前一亮,煦煦暖风扑面而来,整个人像泡在了暖水浴池中,说不出的通泰。沿途之上河道水潭交错分布,莺歌燕舞,波光荡漾,牧童短笛之音不绝如缕,风吹杂花落地似瑟瑟有声。
“十九年啦,江南水乡几成梦境!”朱棣按喾徐行,左顾右盼,啧啧感叹,“自洪武十三年归藩到北平,无时无刻不惦念这南国风情,而今终于回来啦。垂钓于洪泽湖,吹风于金陵台,真叫人乐而忘忧,纵死骨也香啊!”
道衍挥挥马鞭,追至朱棣旁侧含笑说:“山水如人,禀性各异,岂能分出个孰优孰劣来?依道衍看,这江南水乡其骨性至柔,阴有余而阳不足,正如娇媚女子,把玩尚可,欲其兴家贝难胜其任。我北平固然洪荒,然而春秋之际,万马齐奔于旷野,天远地阔,杀伐之音传至天际,足以使壮士投袂,懦夫奋起,阳刚之力远胜此地呀!”
朱棣饶有兴味,收回目光投向远处,蜿蜒小路尽头郁郁苍翠如群峰叠起,点头沉吟说:“道理确是如此。难怪以江南富饶,却被蒙古鞑子席卷而过,南宋朝廷数月间灰飞烟灭。女子与壮士相搏,败势其实早已注定,你以前所说的始事者盛于东南,收功者多于西北,确有道理。”
马蹄声密集响起,三十余卫士和史铁渐次跟上来。史铁刚去势不久,骑马不便,单独坐在一个小篷车内,正伴着花香鸟语沉沉睡去。
道衍看了一眼后边的卫士,向朱棣低声说:“王爷此行关系到江山社稷,千万不可大意,此行女能洞察出朝廷虚实且全身而退,这花团锦簇的江山不久定归王。”
朱棣哼出一声,随有些感慨地自语道:“只可惜一旦纷争开始,这如画美景势必会涂上斑斑血迹。可是众生若不流血,本王就会喋血京师,两者难以求全哟!”
道衍悄悄斜视朱棣一眼,假装没听见仍然不远不近地随在他身后。
默然无语走出半里多地,朱棣忽然扭头说哎,道衍,你不是个文僧么,平时还常吟诗作赋,如今碰上这般美景,怎么反倒不出声了?”
道衍将马更靠近些笑道:“王爷虽自称武夫,诗文功夫不是也不弱吗,当初先帝出上对‘风吹马尾千条线’,当今皇上对了句‘雨打羊毛一片膻’,而王爷挺身上前高吟‘日照龙鳞万点金’,两句相较,文字都工整,然而意境之差,犹如村夫之于圣主,天渊之别呀!无怪乎人称王爷绝类先帝,有气吞山河之胸襟,也就非是虚妄之言了。”
朱棣冷冷一笑:“那又怎么样而今本王才是村夫!不提它了,你就以眼前之景吟出一诗来,本王品品是不是这个滋味。”
道衍放眼四下看看,沉吟片刻缓缓吟道:“天际江南翠无涯,意念塞北空伤嗟……”正思索着,朱棣高声接道:“归春不驻边荒地,我自举杯奠飞花。”
吟罢四目相对哈哈大笑,道衍拍手说:“知我者燕王也,我诗尚在心中,燕王已吐露出口,实在敬佩。”
朱棣摆手摇头说:“你的意思本王明白,无非诗中藏头‘天意归我’四字来激励本王,用心良苦哇,本王焉能不尽力为之?!只是前途莫测,也只能尽力为之罢了。”
道衍摸摸冒出细汗的光头,有些小心地说:“王爷,恕我直言,道衍觉得王爷此行内心似乎不够踏实,刚才王爷提到江南美时,说纵死骨也香。死字已属不吉,现在吟诗中又有‘我自举杯奠飞花’之‘奠’字,更是不祥。自古帝王虽踏危地而心自安,纵人虎口而意不乱,王爷天生圣人之相,自当放宽胸,坚信天意归我,方能成大事。依道衍看,这诗的最末一句不如改为‘我自举杯邀飞花’,如何?”
“好,好!”朱棣朗声大笑,狠3艮思出一鞭,枣红大马长嘶一声,骤然扬蹄加速,滚人一片烟尘之中。
几多东隅桑榆交替之后,京师南京苍青色的城墙终于出现在眼前。沿江畔松软的沙石路绕过满覆葱翠的石灰山,穿过外金川门,高耸云际的青砖坚城赫然突兀在眼前。朱棣忽然激动不已,翻身下马来到墙边,伸手抚摸着一块块一尺多宽近半尺厚的墙砖,黯然沉思良久,又抬脸望着墙头整齐布列的蹀躞,缓缓说:“道衍,此墙方圆近七十里,高有四丈,城砖质料细密,坚比顽石,当初垒砌时以精米浆拌石灰为泥,砌成后又以桐油浇灌。世上若果有攻不可克之城,那非此莫属了。唉,固若金汤啊!”
道衍明白朱棣的心思,想了想说:“王爷,路上咱们说什么来着。望坚城而心惧,其实恐惧不在城而在心哪!当初秦王赢政一统天下,以华山为城墙,以黄河为城池,若说坚守难攻,强似此城墙十倍,可是楚汉交替而进,秦朝顷刻瓦解。由此看来,城墙虽坚,而成就大事之心当更坚。人心坚过城墙,大事自然成功,王爷何必多虑!”
朱棣沿城墙来回踱出数步说:“本王虽志在揽月,可每每畏艰惧难,幸有道衍时时鼓励我,真是天意相助啊好,世上无难事,但有上不去的天,断无过不去的关,我心已决道衍,你选两护卫从神策门人城,悄悄将那个史铁送到左都督徐增寿府上,让他设法史铁送至宫中,并一定要荐到后廷中侍候建文帝和后妃们。至于打点所需银子,本王自当五倍补偿他。”
道衍拱手答应,刚要转身,朱棣面对城墙又说:“记住,切莫让中军都督徐辉祖察见动静。辉祖与增寿兄弟二人,虽都是本王妻兄,却性情各异,辉祖一向以义臣自诩,本王多次暗谕不成。一定要小心避开他的耳目。明日觐见以后,你可去驿馆会合。”
道衍说声:“王爷放心,千万小心行事。”便招呼两个人带着马车沿城墙向东奔神策门而去。
朱棣望着远去的飞尘,怅然若失地向护卫们说:“上马,就近从金川门进!”
一行人马蹄喟喟,踏过吊桥,来到金川门下。早有一队兵士仗剑挺枪立于门洞两侧,见朱棣马到跟前,一个副将装束的人抢上两步叉手施礼:“来者可是燕王?”
朱棣满以为朝廷会派官员迎接。他明白,自己作为一个王爷,按规矩人朝进觐,又不是立了战功凯旋,本不奢望皇上会出城郊迎,但派个礼部尚书之类的大臣总在情理之中巴,不想却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心中立刻不大痛快,也不还礼,端坐马上沉着脸答道:“正是本王,闪到两边,本王要进城面君。”
那校尉似乎并不在意朱棣的反应,依旧叉手说:“皇上有旨,着燕王所带护卫随我到钟阜门军营暂驻,另有朝廷护卫侍奉燕王于小校场安歇,明日一早人觐。”
朱棣心头腾地蹿起一股无名怒火。无人出迎倒也罢了,还跟本王来这一套!带上三十名卫士又能怎样,难道这三十个人就能占了南京城把你建文赶下台?这分明是在揶揄本王,欺本王虎落平川嘛,我朱棣偏不人你这个套!
想至此朱棣脸色浓云更沉,声音尖厉了许多:“本王乃先帝爷的亲皇子,本朝皇帝的四叔,休说南京城,就是整个天下也是我朱家的!本王进京爱带谁就带谁,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也敢来管皇家之事?快闪开,别污了我的马蹄!”说着驱马就往前闯。
站在门洞当中的校尉先是一愣,随即面挂寒霜,当地抽出三尺军刀,大喝一声:“慢!”他身后百余兵丁见状,立刻刀枪并举,齐刷刷围拢过来。气氛骤然紧张,朱棣身后的护卫在马上手按腰刀,手0攥出汗来,单等朱棣的马再往前冲出一步,便挥刀厮杀。
朱棣在北平从来没听过有人这般对他说话,一时气不过,不过想耍耍皇家威风将这帮人吓散算了。不料却出现这种火拼局面,手握缰绳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应付。
那校尉直视着朱棣高声说在下都督瞿能,职虽卑微,但也知道朝命难违,君诏莫抗。在下与燕王并无过从,但既然皇上有旨,燕王焉能不从?若别有曲情,可当面奏于圣上,在下奉令行事,只知君命,不顾其他。王爷若再前行一步,瞿能只有以死杆君威而已!”
瞿能,瞿能,朱棣想起来了。瞿能是当朝的都督佥事,好像是安徽一带人,耿直善战,武艺也不错,先帝在位时曾随大将蓝玉在大渡河与西番打过一场恶战。当时两军对峙,谁也不敢主动出击。瞿能一人挥刀冲过河桥,西番乱箭射来,瞿能舞刀边拨边?中,等到达桥头时,已是身中六箭,但他仍然杀声震天,突人敌阵中来回?中杀,砍下人头无数,刀为之缺口累累,也正因为瞿能,蓝玉大军乘势掩杀过去,大获全功。自此瞿能以勇武名扬一时,朱棣正是那个时候听说此人的。只是当时互不隶属,没有见过面。谁知今日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碰见了,朱棣不能不满怀鋳躇。
“哼。”朱棣终于冷笑一声跳下马来,“人都说宁见猛虎下山,不惹瞿能发怒。本王在北平燕山围猎日寸,倒见过猛虎下山,不想今日在京师城下又要惹瞿能发怒了。”朱棣说着缓步走到瞿能身边,看看瞿能身后怒目而视的兵勇,倒背双手接着说,“也罢,本王再怎么说也是朝廷臣子嘛,你,按命办差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