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中史铁盼望着能见到金忠,问问他还有没有办法治好。金忠终于来了。几日不见,金忠好像换了个人,穿着簇然一新,头戴二梁冠,身穿宽松大袖长袍,上面绣着色彩亮丽的花纹,心口后背处各缀一块方形花布,上边画的是云雾缭绕中一只展翅而飞的长颈鹭鸶。脸色油光发亮,走起路来一摇两摆,好不得意。史铁看他这身打扮,暗吃一惊,这不是州府老爷们穿的官服吗,他从哪儿弄来的,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不怕让衙役们抓去定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见史铁和翠环站在门口直着眼看自己,金忠更觉得意,甩甩衣袖笑道:“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你们的救命恩人了?”
史铁和翠环忙过去见他。翠环凑近些仔细看看那身衣服说:“恩公,看样子你可升官了。奴家在周王府中见穿这种衣服的,可都是不小的官儿。”
金忠咧嘴嗤了一声说:“什么不小的官,不过才六品,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也就和黄豆那么大。”说得三人都笑起来。史铁暂时忘了自己的心事,好奇地说:“金先生,哎不,金大人,六品官可不能算小了,我们那里七品县令一出门都是两排跟班的,前边敲锣开道,坐在轿子里面冬天有手炉,夏天有打扇的,威风着呢!金大人,你交什么好运了,来北平才几天就弄了个六品官?”
金忠神秘地笑笑:“史铁呀,我来就是给你说这事的。你瞧我穿的这身官服够阔气是巴?我给你出个主意,只要你按我的话去做,用不了多久,这身衣服让你穿你还嫌派头小呢!”
史铁和翠环一时摸不着头脑,呆了一呆没有说话。金忠朝身后的几个衙役一摆手:“快在屋里排好!”
衙役们答应一声,将所带的食盒端进屋里,片刻工夫,当中桌上汤菜酒馔一应倶全,还冒着热气。
看他们收拾停当,金忠冲着呆若木鸡的史铁和翠环笑道:“你们瞧,俗话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咱们萍水相逢,缘分自是不浅。这几日忙于事务,没顾上回来,今日特意备些薄馔,也好洗洗一路风尘。来,屋里坐。”
史铁忙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金大人救了小人一命,正发愁没法子射恩呢,如今又劳大人破费’这女何使得。”
金忠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扫了翠环一眼,谦让着三人进到屋里坐下。金忠亲自将酒杯斟满,冲衙役们喝道:“你们都站到大门口去,不叫别进来!”又笑吟吟地举杯对二人说,“咱们这一路担惊受怕,总算是逃出狼窝啦。唉,那帮锦衣卫就是当今皇上的鹰犬,专门替皇上残害百姓,如今熬过这一劫,说不定还有大福呢!来,喝了这一杯压压惊!”
翠环犹豫着抿一小口,呛得抚胸直咳,脸色通红,不住地哈气。金忠盯了她片刻,柔声说:“翠环,不能喝就算了,多吃几口菜。这可是燕王特意让厨子给做的,不是谁都能吃上,口福不浅呢!”
“燕王!”史铁一惊,“就是坐镇北平的洪武爷皇子那个燕王?金大人怎么能得上?”
金忠又是一阵得意,指指身上崭新的补服说:“瞧见没有,这就是燕王特赐的,官虽不算大,却也是堂堂六品!要是卖力干活,往后指不定升到几品呢!乡下秀才苦读半辈子书,万里挑一地考中个进士,也只不过弄个七品衔,看来只要路子走对了,想升天也快呀!”
史铁来了兴趣金大人,俺和翠花在这北平城里人生地不熟,正发愁以后怎么过呢。大人升了官,那以后俺就给大人当差,也好有个饭碗端着。”
金忠一摆手:“史铁呀,我可不敢让你当差。你年纪轻轻,尚不满二十,大有可为呀!弄不好将来我还得给你当差呢!”
史铁又迷惑起来,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便支起耳朵听下去。“史铁你还记得吗,当初在济南府给你疗伤时,我曾说锦衣卫有一棍子打得不是地方,从此你将人事尽废。你现在品品,是不是这回事儿?”
一句话戳到痛处,史铁顿时脸色灰暗,嘴唇直打哆嗦。翠环不明就里,奇怪±也看着史铁,又转脸去看金忠,见金忠也正看自己,慌忙低下头去。
金忠脸色严肃起来,眼光看向远处说:“普通百姓能有什么罪,皇上却派锦衣卫把人打成这样我将此事向燕王禀报后,他也气愤不已,还说要召见你呢!”“召见俺?”史铁将信将疑,“我一个草头百纟生,不过是个打铁的匠户,又没什么本事,燕王召见俺干什么?”
“史铁,要不怎么说人走了运扁担开花,人倒了霉生姜不辣呢,这是你的运气呗!你不知道,燕王这人最礼贤下士,凡是愿意替他出力的,他都不会亏待。你看我一个跑江湖看相算命的,能有什么本事,燕王不照样给了个六品官?咱们既然有缘,也就是一家人,我也不绕弯子,这两天我给你思谋了一条出路,你要是乐意,我担保你这一辈子要风行风要雨来雨,别说六品五品,就连阁老也保不定!”
听他说得神乎其神,史铁两眼发亮。急不可待地说:“金大人,你是闯过世面的人,只要你觉得可行,俺就干。将来出息了,金大人的恩情是断断不敢忘的。”金忠拧拧眉毛,作出不好开口的样子顿了一下说:“翠环,我和史铁好好合计合计,要是干好了,少不得有你享不完的福。你就别陪着了,回房中歇息去吧。”翠环不明白金忠为什么要支开自己,不解地看看史铁。史铁急于听下文,便说:“翠环,那你就先回后屋去吧。金大人见多识广,又一心为咱们着想,咱们得听他的。”
翠环这才不情愿地起身,绕屏风到后房去了。
金忠又示意史铁饮了杯酒才清清嗓子说:“史铁呀,有些话当着翠环不好说,你实话告诉我,你那玩意儿是不是不管用了?”
史铁听他又提起这茬,又羞又恨,脸红到脖子根,支吾两句忽然伏桌抽泣起来。
金忠并不急于说话,自斟自酌几下,看他平静些了,伸手拍在他背上说:“好端端的男人给废了,这是谁害的,还不是那帮天杀的锦衣卫,还不是当今忠奸不分的皇上!史铁呀,他们就是你的仇人,是他们害得你年纪轻轻就……”
史铁突然昂起头来,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低声吼道别说了,金大人,这帮龟孙的仇俺记下了,俺史铁如今报不了仇,死后变成厉鬼也饶不了他们!”
金忠苦笑道:“唉,活人的事尚且没有把握,死后有没有鬼谁能说得清?锦衣卫北司的诏狱中哪天没有上百成千的冤死鬼,那帮人却活得滋滋润润,也没见谁给鬼抓去。要是活着能报了仇,岂不更好?”
“活着报仇?”史铁垂下头来,“俺一个百姓人家,文不能当官,武不能作将,如今身子又给弄得和宦官一样,拿什么报仇?”
“你算慢慢开窍了,”金忠话语缓慢,“皇上自登基后听信奸臣鬼话,指使锦衣卫使劲残害老百姓,还想把他那些当藩王的皇叔们给杀掉,你想想,这样的皇帝也能坐天下?燕王早就看不惯了,他要替百姓讨个公道,因此筹划着起兵打到,把下……”
关于皇上和王爷们的事情,史铁在乡间也听到过不少传闻。不过那都是田间地头或打铁作坊里当闲话说的,现在第一次从穿着官服的人口里说出来,仍然吃惊不小,目瞪口呆地听他说下去。
“燕王目前正力口紧准备,凡是有能耐,愿为燕王效力的,都会力口官晋爵,世世代代有享不完的富贵。史铁,你想想,将来燕王打到南京登了基,那你还不就成了开国功臣,这大仇也报了,名也成了,该有多美气!人啊,就这么短短几年,有干事业的机会可得千万抓住啊!”金忠见他听得仔细,便讲得格外带劲。
“可是俺没什么能耐呀!”史铁仍有些将信将疑。
“我已经替你想好了,眼前就有个立大功的机会。听说皇上很快要召一批太监进宫,而燕王呢,正发愁不知道京师那边宫里的动静。我想反正你已经废了,倒不如趁势进宫当个太监,在皇上跟前吃香的喝辣的,顺便把宫里消息传出来,这样福也享了,功也立了,真是个天大的美差呢!”金忠终于把想法说出来,有些紧张地看史铁的反应。
“史铁哥,不能呀!”翠环突然从屏风后边跑出来,扑到史铁身边带着哭腔喊。
史铁却很平静,苦着脸将手搭在翠环肩膀上:“翠环,既然你听到了,俺也就不瞒你,俺让那帮狗日的锦衣卫给废了。好在史家总算留了条根,俺就是死了也翠环呜呜地哭出声来,伏在史铁膝盖上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别说了,史铁哥,那太监可不是人干的活。什么废了不废了的,咱们找个地方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史铁替她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地说:“翠环,他们害了俺,俺也不能让他们好过。你哪儿也不用去,就在北平待着。俺进宫干他个三年两载,等燕王杀进京师,把这些狗东西全宰了,俺就回来接你,到那时咱们再好生过日子。”
翠环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抽泣个不停,金忠见状忙说:“看得出你是条血性汉子,咱们既然有缘,我也是真心帮你。进宫的事我反复合计过了,你进去之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只要比别人多留点心就成,有什么消息记在心里,瞅个空传出来。至于传给谁,自然有人安。只要你小心点,不会有人发现的。至多三年两载,燕王就会占了天下,你也就大功告成。”
史铁抚着抽泣不已的翠环的脊背,两眼闪光:“俺怎么去?”
金忠知道事情成了,轻松下来,晃动身子说:“南京下旨要燕王进京人觐,正好带你一起去,至于纟何进宫,也会有人替你安排。眼下你只要去一下势就行了。”
“去势?”史铁有些疑惑,“什么去势,俺不是已经废了么?”
“废了和太监还不一样,要进宫肖得去势才行。要得势,先去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