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哥白永平、二哥白永忍带着大嫂和二嫂闻讯过来看望白永和。
“不是说明年科考揭榜才回家吗?这是……”二哥白永忍疑惑不解地问。
“事情是这样——”
白永和正要回答,白贾氏却接过了话茬:“皇上废止了科举,不回家还待在外面做甚!”奶奶一面是气话,一面是嫌白永忍多嘴。
众人吃惊地“啊”了一声,就不再问话。
窑里又是一阵寂静。
白永和殷勤地从褡裢里取出一些稀罕吃的,给了大嫂和二嫂,想借此打破僵局。但是,他环顾周围人的脸色,有的失意,有的感叹,有的不平,有的漠然。他知道,这样的僵局一时三刻是打不破了,可能要折磨他好长好长日子。这种种复杂表情,正是全家人在他身上寄予的希望太大而又突遇巨大变故的真实反映。
夜幕降临。久已疏远的石窑洞里火烧得很旺,火焰通过一道道炕洞把热量传到石板铺成的炕皮上,又通过苇席、毛毡、褥子传到白永和身下,尽管浑身暖烘烘的,他心里仍觉得空洞洞、凉丝丝。往常回家,有心爱的妻子为他暖炕,为他暖被,和他说话。如今,爱妻离他远去,不,确切点说是被他扫地出门,只剩他一人空守这没有生气的石头窑洞。凄清的居室和凄凉的心境交织在一起,使他不寒而栗。
毕竟是举人老爷归里,九十眼窑院里的白氏族人,不分亲疏都来嘘寒问暖。当得知朝廷废止科举断了三少爷的前程,都愤愤不平起来。这当中,就数白永和的远房叔叔白敬斋嚷得最凶:“咱们白家,虽然世代不乏学子,也有过入仕做官的,但极少有科举正途出身。永和品学兼优,又中了秀才,中了举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叱咤风云之志,以他的学识才干,会考折桂本是囊中探物,金殿对策应该易如反掌。咱永和关族人谁不是眼巴巴地盼永和把进士第的匾额高悬白家门庭,谁知竟生出这个变数来。”
众人听了,齐声附和:“谁说不是呢?本来进士第的牌匾就应挂在咱们白家门额上的。”
白永和听了,冰冷的心头仿佛拂过一缕春风。不过,这点热量远不及落魄带来的冷酷,所以,族叔的夸耀也只是瞬间的热乎。他赧颜道:“老叔过奖了。即便朝廷不废科举,我也未必就能高中进士,我有负族人的抬爱和厚望。”
白敬斋听罢颇有同感:“说的也是。我从十五岁参加县考,一直考到年过花甲,论学识不比人差,就是运气不佳,每考每落榜,到头来只落了个老童生的名义。为了这个不值半文钱的功名,荒废了家业,耽搁了我一辈子的生计。”
说到气愤处,白敬斋的五官就往一处拧,把本来就像枣核一样的脸拧成了酸枣核,愈发显出他的瘦削和尖酸。他颤巍巍地说:“不提不伤心,一提起就心口疼。真是‘三场考试磨成鬼,功名两字误煞人’。以我看,停考也好,省得魂不守舍精疲力竭家资耗尽,最终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众人听罢,不免长吁短叹,接着又是一片沉默。
一人,一炕,一窑。一个人的夜晚注定了夜的孤独和漫长。白永和不时翻动爱丹留下的包袱,包袱里是爱丹留给他的一件件绣着吉祥如意图案的红兜肚。他取出一件穿上,颜色鲜艳,大小合适。上面绣着的并蒂莲花,好像刚刚出水,亭亭玉立,散发着清香。一对鸳鸯穿梭其间,交颈相语。温馨缠绵的昨夜星辰又浮现在眼前:爱丹向他走来,两人紧紧相拥,说不尽的甜言,道不尽的蜜语,他仿佛与爱丹共寝锦被,在温柔乡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仿佛走进会试考场,做着他的金榜题名的美梦。可以说,隐隐中的爱丹,渺渺中的功名,不仅纠缠了他一个晚上,一个冬天,还纠缠了他的一生。
爱丹就是被他废黜了的前妻。功名则是被皇上废止了的科举。正常的人过着不正常的生活,这就是九十眼窑院众人翘首的知识精英白永和现时生活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