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秋闱之后就是春闱,正在京师备考的白永和,一心向往着大比之年的到来,了却“十年寒窗无人晓,一举成名天下闻”的心愿。忽然间,一声霹雳自天而降:光绪皇帝诏天下:废止科举!
对孜孜汲汲于功名的白永和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当头一棒!
白永和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顺天府贡院的。贡院外早已围满了人,嚷嚷成一片。他找了个缝隙硬挤进去,终于看到那张叫他如丧考妣的诏告。他瞪大双眼,屏声静气地在诏书上寻觅:
“……着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亦即停止。”
白永和一字一句,反复诵念,惟恐理解错皇上的旨意。但白纸黑字如同板上钉钉,“一律停止”,不容置疑。他脑袋一热,竟犯起傻来:要是此榜就是自己高中的金榜那该多好!十年寒窗苦不就有了善果?周围的人不就会投来歆羡的目光?与此同时,报喜人快马加鞭把捷报送到偏远的永和关,黄河边顿时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九十眼石头窑洞都挂起大红灯笼,黄河安澜,鱼跃鹤翔,渡口人来人往,齐为新科进士爷作揖问安……
正在遐想之际,不知哪位生员哀叹一声:“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把他猛然惊醒。再看诏告时,竟读不下去,满纸都是两个大字:“停止!”
生员们有的议论、有的埋怨、有的哭泣,也有的幸灾乐祸,乱成一锅粥。他闷声不响,只是想自己的心思:一千多年的科举怎么到光绪爷手上就寿终正寝了呢?一千多年来天下生员人人能考,为什么到他白永和这里就成了穷途末路?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果真不假呀!光绪爷,您一句话,误了我一生,你知不知道?还有那个擅权的西太后,你一点头枉费了我十年寒窗苦读、我的锦绣前程,枉费了爷爷、奶奶在我身上花去的数不清的雪花银……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只觉得头晕目眩,不能自已,竟一头撞在贡院外的石狮上,立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陌生地方。头颅闷痛,缠着布带,用手一摸,沾了殷殷鲜血。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睡到这里?昏昏沉沉的他,一时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见他醒了过来,长长舒了口气说:“总算醒了!好险呀,幸亏发现得早,郎中治得及时,要不失血过多会没命的。”
白永和定睛看时,惊喜地叫了一声:“王必高!”
王必高凑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说:“别说话,静养几天再说。”
白永和问:“我这是……”
“可能是气迷痰厥,一时眩晕,碰在贡院的石狮上,流了一摊血。正好我也到贡院察看诏书,见门前围着好多人,走近一看,竟是你老兄躺在那里。”
王必高因内人抱病在家,加上连年赶考,家中已经一贫如洗,原本不打算来京师备考的。可是内人不允,说苦也苦了,累也累了,不就是盼得皇上开科这一天?高中了我们就会苦尽甜来,落榜了也无怨无悔,大不了讨吃要饭!硬是把他赶了出来。来京后就看到这令人沮丧的一幕。
“多谢王兄。唉!十年寒窗,满腔热血,一纸诏书就付之东流,想不到我辈竟落到这般地步!”说着,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认命吧白兄,世上的路千万条,这条不通走那条。科举去了,还会有别的什么‘举’来。”
“你倒挺能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样?人常说,除了死路都是活路。只要你我兄弟志向不丢,老天总会眷顾我们。”
“奶奶盼我成龙变虎,为了那一天,她老人家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爷爷虽说不大乐意我为官从政,但还是为我花去不少银两。他虽是生意人,却算不上巨贾富商,钱来得很不容易。故爷爷视钱如命,花一分钱都要盘算再三。似这样无功而返,叫我无颜以对如同严父慈母般的爷爷、奶奶。再说,我的哥哥和家族里的人又会怎么看待呢?”
“说得也是。要说家境,我不能和白兄相比。十年苦读,不只是苦了我一个,更苦了二老的劳作;还苦了内人奉姑抚女,执意孤守。可惜等不及我出头,二老先后故去,家境从此败落。一应开销,全靠亲戚朋友周济。时间长了,哪有脸面再接纳人家的资助,只得典当衣物或去钱庄借贷。来隰州紫川书院读书,还亏了在这里经商的远房叔叔的照顾。大家看我虽穷,先是秀才相公,接着是举人老爷,满以为再进一步可以进士及第、光宗耀祖了,所以也肯伸手相助。就这样,月复月,年复年,只盼得有朝一日衣锦荣归,皆大欢喜。可是……嗨!说这些管什么用?事已至此,也不必怨天尤人,只好顺应时势,好自为之了。”少停片刻,哽咽着说,“此次归家,不比往常。不过,咱俩毕竟不一样。”
白永和听王必高这么说,不免同病相怜。但对王必高临末那句话甚感恍惚。便问道:“王兄所言甚是。以现在的心境,虽未参加会试,却有名落孙山的落魄。此番回家,谁不是灰溜溜、冷清清的,都是天涯沦落人,还有什么不一样呢?”
王必高说:“同是落魄,境遇不同。你回家只是情理上的亏欠,并没有别的牵挂;我回家除了有愧亲友,还要承受债务的重负,这些年我已欠下千余两白银!如果在家务农,即使耗尽毕生,也未必能还清这笔情债、钱债。”说到伤心处,王必高长叹一声,眼圈禁不住红了起来。
白永和听罢,才知道自己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心里明白,科举这条路不只是用心血筑成的,还是用银子铺出来的。年复一年的苦读,接二连三的考试,尤其是县考、岁考、乡试,饮食起居,文房书墨,交友访师,这笔费用自然不菲,自己都不知用去家中多少银两,像王必高这样的寒士,川资更来得不易。
亏得王必高悉心照顾,不几日,白永和就能下地走动。一日,家在蒲州府的王必高告辞归里,白永和再三挽留,王必高执意要去,就送了一笔盘缠,王必高推辞不过,也就“受之有愧”地接了下来。临末,两人相约,既然功名无望,倒不如轻松游历一番。来年阳春三月,相偕去蒲州,凭吊鹳雀楼,品王之涣诗,浏览普救寺,寻西厢风情,待心静气和了再议未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