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杨家的大门紧闭。叫来叫去,非但没有叫出一个人来,反倒引逗得满村鸡鸣狗叫,惊动得婆姨女子跑出来看热闹。白永和好没味道,只得蔫蔫地退了回来。
回到窑里暗自琢磨:放着书不读,何必寻这份气受呢!诚如奶奶所说,我是迟早要出外做事的人,何必管这个闲事,败这个兴?回头一想,不妥:人常说,解铃还得系铃人,我不亲自解开这个疙瘩,让谁去解?虽说爷爷给自己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但是也给了他历练和补过的机会,我倒要看看,我滚烫的心,能不能焐热杨家这块冰冷的“石头”。
这应该是“三顾茅庐”了。大清早,白永和就出现在杨家门外。踌躇间,忽听大门“吱呀”一响,从门缝里出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急切想见的杨掌柜。
杨掌柜一头撞见白永和,先是愣了一下:“面前站着的是白永和?白三娃亲自上门来做甚?”他有点不相信。但一听对方开口喊“岳父”,再也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大饼似的脸随着臃肿的身子困难地扭了过去,回了院里。白永和紧跟着迈步进院。杨掌柜没好气地说:“你白三娃到我这个破庙里来做甚?”
白永和满脸堆笑地说:“一来是看望您老人家,二来是赔情道歉来了。”
杨掌柜不语,自个儿进了窑里。白永和紧跟着进门,先探进去的头却被杨掌柜用力闭上的门狠狠地拍了一下,霎时白永和眼冒金星,人就摇摇晃晃有些站立不住。
杨掌柜没好气地讪笑了一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凤凰落架不如鸡。你白三娃也有败兴的一天?不过,想是想,做是做,杨掌柜还是极不情愿地把白永和拉了一把,顺手递过一把笤帚,让他自己打扫身上的灰尘。
不管人家是怨,是恨,甚而至于要打,要骂,白永和都豁出去了。
杨掌柜一见送上门的仇人就红了眼。原先咋看咋顺眼的乘龙快婿、举人老爷,仿佛变成了死不顺眼的猪八戒。他没有让座上茶,就劈头盖脸地训斥开来:“你白永和白三娃还有脸上杨家的门?你把我们家爱丹害得好苦啊!”
坐在后炕的婆姨改样,长期为病痛折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见从前的女婿上了门,也跟着男人红了眼,像服了一碗人参汤,立马提起精神:“三娃——啊,三少爷,你团弄了我们杨家,也丢了你们白家的人。哪里听过放妻……放妻……啊?这是好人做的事吗?”
说得激动时,改样呼吸急促起来,一口气一口气地讨着。杨掌柜慌忙给婆姨在脊背上轻轻拍打着,又在胸脯上款款地揉着。白永和欲近前帮忙,被杨掌柜挡了回去,只好没趣地站在一边。一会,改样终于讨回就要断线的游游气,只见嘴巴不停蠕动着,但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痴痴地瞪着白永和。
“亏你还是知书识礼的举人,就是我们这些粗人,也做不下你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不是人,你爷爷、奶奶不是人,那个二娃更不是人!明明是你们白家的不是,反倒讹到我们家爱丹头上来。你不分好赖,不辨黑白,一纸协议几乎要了爱丹的命!”杨掌柜气咻咻地说。要不是念起三娃是位举人,沾了文曲星的边,他会毫不留情地扇这小子两个耳刮子,再飞起一脚,把他踢出门外。
杨掌柜夫妇轮番数落的时候,白永和只是赧颜地洗耳恭听,即使连老祖宗一起受辱,也只能忍着性子往下听,表现出最大的耐心和诚意。
等杨掌柜夫妇搜肠刮肚地把郁结在心头的话道尽,火发完,杨家窑洞里顿时陷入难堪的冷清之中。出了气的身疲力乏,如同丝尽茧成的蚕,再无话可说;受了气的,满肚子的话儿打着滚,又不知从何说起。三人面面相觑,一个比一个脸灰。原来,暴风骤雨叫人恐怖,鸦雀无声却令人难堪,动静之间,情态尽现。杨掌柜用余光扫了一眼,这才发现这个曾经的女婿还在一旁毕恭毕敬地站着,禁不住心就软了。便不冷不热地让了座,又喊来佣人沏了茶。白永和盼着雨过天晴,但不知曾经的岳父母接下来还会不会给他好脸看,他心里没数。
白永和轻轻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杨掌柜夫妇的脸色,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岳父母大人——”
“少来这一套,谁是你的岳父母——”杨掌柜一听这个称呼就别扭得慌。
没等杨掌柜说完,改样便接上口:“掌柜的,不要这样么,三娃也挺恓惶的……”
其实,杨掌柜何尝不是这样认为。这个前女婿,为人厚道孝顺,人又有才。只是耳朵软,没主见,听上那个不通情理的白贾氏的话,把事情做绝了。今天这火,不只是朝他发,更是朝白贾氏那里发,也让她听听我们杨家的声音。
白永和被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要说的话被噎了回去。略一思忖,便一头跪在地上。说:“二老在上,受晚辈一拜。我白永和对不起杨家,对不起爱丹!”
杨掌柜见举人老爷下跪,慌得溜下炕来。说:“你这是做甚哩么?我们哪里受得起!”
杨掌柜去拉白永和,白永和也不强撑,顺势站了起来,重新入座。
“爱丹在我们白家,没过过几天顺心日子,这我知道。我原想,只要我金榜题名,谋得一官半职,就带她出去,同享福禄。谁能想到,事与愿违,这条路不通了,其间又听信了关于爱丹的风言风语,晚辈远在京城,不明事理,就做下对不起二老、对不起爱丹的蠢事来。一失足成千古恨!今天,晚辈就是赔情道歉来了,你们理问我,我没怨言,要是能打我一顿,解了你们的心头恨气,我才痛快呢。要不,就这样疙疙瘩瘩下去,我会悔恨一辈子的!”
白永和边说,边朝门外瞅,希望爱丹能现身眼前,给他一个安慰。院里寂静无声,连个人影也没有。他有些泄气,收回目光,对杨掌柜说:“给二老赔了情,我还要给爱丹道歉,如果二老能念旧日情分,让我俩见上一面,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在杨掌柜看来,白永和说一席情真意切的话倒还罢了,但这种意想不到的屈膝跪拜,着实让他有点受用不起,原先比铁还硬的心渐渐软化。改样也觉得三娃也挺恓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饶了他吧。故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男人。杨掌柜心领神会,但没有理会。他毕竟是男人家,想得更远些。人常说,有理不打上门客,得理还要让人哩。事情已经做下,只能这样出口气,发发火,还能把人家怎么样?再说,人家是举人老爷,听说,举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转的,哪里敢骂,哪里敢打呢?骂人家一句,折寿一年,打人家一掴,折寿十年。生意人最讲“买卖不成人情在”,不走的路还要走三回,更何况两家守着一个渡口,谁能离得了谁?为人处世总得留条后路,把事情做绝了,对谁也没好处。杨掌柜想到这里,声调徐缓地说:“三娃,实情告诉你吧,自那天签了放妻协议,爱丹就像疯了一样,几次想投河自尽,幸亏看得紧,才没有出了人命。后来就送到SD县她姨家去了。你不要去打搅她,让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人常说,覆水难收,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说开了,想开了,就过去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还是在你的功名上多操点心吧。”
白永和一听爱丹远走绥德,如同迎头泼了一盆凉水。那种想给爱丹当面赔情道歉,想重温旧情的冲动,被这盆凉水冲得荡然无存。他迟疑了片刻,才喃喃地说:“不管晚辈走到哪里,做了甚,我都忘不了你们对我的好处,忘不了爱丹对我的恩情。”
负荆请罪,求得谅解,白永和算是过了一关。可是,渡口的事怎么开口?白永和踌躇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永和还有一事想求岳父开恩。”
“甚事?”
“回来后没事,爷爷让我照料渡口,才知道渡口有点小小麻烦。咱这边的船每天总比那边多一只,老艄们为这件事总是抬杠。历来两岸对等行船,老规矩坏了,怕惹出事来。我怕岳父不知道,顺便禀告一声。”
杨掌柜心想,这个三娃鬼精鬼精。原来赔情是假,求情是真。本来,他也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只不过略施小计,借此引起白家重视,上门求情,最好不过是老太爷能当面道歉,也好摆一摆杨家的威风,以挽回女儿被休而丢了的面子。谁知道,白家就是不吃这一套,不用说白老太爷,就连下人也没来一个。既是白家做了错事不认账,那我杨福来也来个将错就错,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没想到三娃亲自上门来了,人家给你说了好话赔了情,还下了跪,窝在心口的气总算有个发泄的地方,还不顺坡坡下驴,见好就收?于是装聋卖傻地说:“老规矩是先人定的,谁敢乱来?这几天没去渡口,此事你不说,我也不知情。不大点小事,捎个话就行了,还用你亲自过来?”
白永和心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岳父这戏演得不错。就说:“不是的,今天是专为二老和爱丹赔情来的,渡口上的事只不过是顺便提提,不当紧,您不要往心里去。”
礼尽到了,话挑明了,杨白两家的芥蒂不能说从根本上消除,至少,不会再朝恶化的地步发展。白永和这么想。
可是,杨掌柜另有所思:且放你一马,两家守着一个渡口,用着杨家的时候多着哩,你白永和是要出外做官的人,到时再有个麻缠事,我看你白家谁来求情,谁来和事?
白永和见杨掌柜知趣地下了台阶,也就不再说什么。此行,一石二鸟的目的总算达到。不过,处心积虑酝酿的一场悲喜交集的激情戏,因为缺少了爱丹的捧场而有些乏味。他知道,世上的事,总是得失相连。以他现时的心境,得到的未必就能高兴起来,失去的则令他无限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