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倒回去十年,无论是对白永和,还是他的奶奶白贾氏,至今仍然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面河背山的永和关,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气候本来就比离黄河较远的村庄燠热。入夏以来,又因三伏无雨,赤日炎炎,直旱得水井见了底,为数不多的耕地也晒得裂了缝,干土足有一尺厚。大地冒烟,风吹尘飞,扑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在烈日灼烤下,禾苗枝黄叶枯,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即使来场饱雨,怕也是无力回天了。人们只好任凭无心无肝的日头日复一日地扬威撒骄。在这些枯燥的日子里,丰姿肥体的黄河来水锐减,日渐消瘦。一路豪歌的阳刚之气,被浅吟低唱的小家子相取代。昔日压着水面威风八面的渡船,像失去轮子的车盘,行也行不得,神又神不起来,只能蔫蔫地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晾着已然裂了缝的身躯。男人们尽可以挽起裤腿或穿条短裤蹚水过河。如若女人们过河,不是叫自家的男人背,就是花几角钱雇人背,黄河天堑,一下子变成了通途。男人们每日趁日头还没出山,河水还没浑浊,或吆着驴,或挑着水桶,下到黄河里取水家用。菜园子的菜则要用更多的精力和苦力整天去浇灌,才能在阳婆婆手里夺得一口吃食。婆姨们见天到河边淘菜、洗衣裳,如瞅见没有男人在场,便壮起胆子,挽袖卷裤,下到水里,洗濯不肯轻易暴露的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性野些的,索性脱了衣裳,钻到水里,只露个头在外面,不时观察着四下里的动静,顺便瞟一眼同伴们光滑白净的胴体,发出艳羡的惊叹。娃娃们每到日头毒晒、大人躲在窑里纳凉时,一个个溜到黄河边,把衣裳一扒,扔在岸边,争先恐后地跳到河里,学凫水,打水仗,河面上就飘起一层黑脑袋。运气好时,还可摸到几条鲤鱼或者鲇鱼带回家领赏解馋。这是大旱时节瘦了身的黄河呈现的一道难见的风景。
永和关对岸的延水关隶属SXYC县。按理说,永和关诞生时延水关也该问世了,二者是不分伯仲的兄弟,是沟通秦晋的古老渡口。一衣带水,船来人往,你娶我嫁,祖辈沿袭。与永和关一样,延水关也习惯于靠河吃河。不一样的是,因延水关村大地多,并不全赖渡口为生;永和关是白姓一统天下,无论是东家还是船夫,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一律姓白;而延水关则是杂姓杂居,几十门人家,十来个姓。姓杂,住得也散。一孔孔石窑洞在一二里路长的河边摆下了长蛇阵。船东家杨掌柜住在临河的一座院落里,十来孔窑洞,里外两个院落,显露出贫地富户的小小派头。
按说,有了钱,可以衣食无忧,尽可在富贵温柔乡里消磨时光。可是,杨掌柜却没有那份闲心,总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原来,杨掌柜并不是延水关人,他本姓慕,大号根贵,绥德人。因家贫入赘延水关杨家为婿,不只改了姓,连名字也改成了福来,福来运至的意思。成了杨家的人,就得为杨家操劳,他一心一意过光景,把二老送了终,把家当闹大了,两口子也相敬如宾。只是年过不惑,还没有子息,人丁不旺的杨家到他手里丝毫不见旺盛,空负了福来运至的名字。他急,他的病歪歪的婆姨改样更急。有钱人家兴娶二房,以延续香火。杨福来是丫鬟掌钥匙,当家不做主,自然不能开这个口。一家之主的改样,尽管不能生育,也容不得男人纳妾娶小。世上的事说不清,娃多的人家没钱花,有钱的人家又不生娃,杨福来每想起此事就窝烦叹息。
杨福来未到杨家时有个相好的,长得粉红水嫩,有模有样,一见她就使人想起秋天熟透的果子,馋得人滴口水,故得了个外号叫“果子红”,两人相好得要命。可是,只因一个“贫”字,就把二人活生生地分开。果子红嫁了人,没几年,“忽里忽嗵”生了一堆女娃,叫什么爱呀,凤呀,灵呀的,阴盛得很,男人不爱见。杨福来借赶脚的机会,每年总要绕道去看果子红,少则三两回,多则七八回。除了重温旧情,就是留点钱帮果子红过活。果子红男人没本事,还染了一身毛病,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硬是把祖上留下的殷实家当给玩得穿了窟窿漏了底。所以,把杨福来当成财神,知道装个不知,见了佯装没见,只要有钱花,任由他们折腾去。
果子红不争气,这一年又生了个女娃。娃多了养活不起,果子红的男人连看也不想看,就吵着要把这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娃给人。果子红不依,两口子天天怄气。
杨福来赶脚路过,瞅空探望果子红。果子红说:“你想不想养活这个娃?”
杨福来说:“不想养活,我要养活也得抱一个男娃顶门立户。”
果子红说:“可不要后悔。”
杨福来说:“后悔个甚,你身上的肉,你都不心疼,我一个过路人有甚放不下的?”
果子红说:“这个娃可是你的骨血,给了人你不心疼?”
杨福来说:“你胡侃哩,我一年才来几次,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果子红说:“月推月,日推日,我可算得的的当当,别的不说,一看这双大眼睛,就知道是谁的人了。”
杨福来近前细看,果然不假,果子红两口子眼睛都不大,惟有这个娃特别。他信了。
果子红男人听说杨掌柜有心养活这个娃,心想,减了人口增了收,一举两得,像打发害似的,说你想要就抱走。果子红心想,二人相好了一场,也算有个结果,心里便踏实。杨福来自然不会空手抱人,留了一笔银钱,把女娃抱回家,别的没告诉婆姨,只说可好遇上这么个茬口,就抱了回来。一来省得你少说的没道的孤闷人,二来说不定她能引弟拖弟。改样一看,一双大眼,忽闪忽闪,两个脸蛋,如两瓣桃花,还挺逗人喜欢。就说:“咱就亲这娃吧。我人老花黄,朽了的花还能坐上瓜?靠我是不算了……将来给娃也招个亲,也算了了我们的心事。”
黄河岸边最艳的花是山丹丹,夫妻俩就给这个女娃取名叫爱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