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冥莽坐在大门正对的地上,才沐浴过,长发湿漉漉地披在他身后。他并不急着拿毛巾擦去多余的水,而是闭着眼,像是诵经入定的僧人一般一动不动,慢条斯理地用内力烘干头发。
他在催动着体内的内力,感受着身体的力量,乌斐被他搁在膝盖上,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竟像一条蛇那样,直起了上半身,在白冥莽周身摇晃着。
外人看上去会觉得这一幕很诡异,一条青色的腰带竟然不受外力支撑就能够自己动起来。但在白冥莽的眼中,就是一条青碧的蛇盘在他的膝盖上,睁着一双金色的眸子朝他吐着蛇信子。
但是白冥莽并不会感到害怕,一是因为这么多年乌斐跟着他早已熟识,乌斐救过他许多次,二是,乌斐是依靠着他的力量才拥有生命力的。
以前什么都不懂,一直以为是风主的原因,他才可以看见乌斐的本体。直到现在才醒悟过来,这上凌宗的内力哪是那么简单可以形容的,要说的话,修习了“风天极刃”,就算是半只脚踏进神的行列了。
但凡人毕竟是凡人,要窥得天机的冰山一角,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活不过四十岁”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默认契约。
他是不会受这条约束了,但他连三十岁都活不过。算算时间,这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他也有二十五岁了,十年之约就快到了。
琉永靖以为他是想救出哥暕灵才做出尽快攻击席禹教的决定,但事实并不是如此。
上次和琉永靖那一战,表面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大事,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许多小伤恢复的速度变慢了。
以前并不是如此,这或许是死亡降临的一种征兆。
他只是害怕,拖到第九年、第十年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精力来对付冗为了。而第十年过后,世界上就没有白冥莽这个人了,没有人再可以将内力心法——神的力量修习到顶峰,去杀了冗为。
依靠别人是不可能的,所谓国仇家恨,必须自己亲手手刃仇人,到了黄泉冥界,才能够放心去走一趟轮回。
更何况,他从那种地方出来,就是为了杀了冗为这一个目的,如果这件事尚且做不到,当初他的复活是为了什么呢?岂不是愧对了许多人?
白冥莽向前弓着腰,突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那笑声让人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但是传进耳朵的时候,就让人想到那种死去后,被困在人间不能去投胎的幽灵,孤独了多年后发出的自嘲之声。
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就走了调,变得像一阵阵的压抑着的低泣,整个房间的空间中,似乎都被一种悲伤的情绪充满了。
如果有认识白冥莽的人站在这里,一定会觉得大吃一惊。因为白冥莽从来没有像这样情绪失控过,他一直都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哪怕是年少时有过冲动与暴躁,但在时间的洗涤中,褪得一丝不剩,只留下淡漠与疏离。
仿佛他这个人,除了冷漠的情绪,就不会再有其他。
不过,对于亲近的人就不同了。
窗户大开敞着,一阵冷风倏地窜了进来,倒是让白冥莽清醒了几分。他抬起头,一瞬间眼睛里出现了茫然的情绪,像是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乌斐勾着他的手腕,轻轻扯了扯。他木然地站起身,走到窗户边,才发现现在已经是正午了。
窗外开着几丛不知名的花,经过一夜的暴雨,这些花枝竟没有被拦腰折断,只是昨天开的花被打落得七零八碎。清晨的阳光一照,今天的花又相继盛开,十分精神抖擞地伸长脖子,像是要挤着簇拥进窗户来。
昨日的花已败……今日的花盛开……明日……
明日还会有新的花出现。
午后,一片不和谐的嘈杂声音打破了席禹教的宁静,那声音中,隐约是人的喊杀声、火焰升腾的噼啪声。
今日中午没有人给白冥莽送饭,似乎那些人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情,或者是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暇顾及这些。
白冥莽倒也不在意,依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都不甚在意。
这个时候,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了,然后一股热风中混杂着血腥气迎面向人扑来,让人有一种一瞬间窒息的错觉。
白冥莽不惊不奇,只是十分淡然地抬头看了一眼,正见毕乙杵在门口,手中的佩剑剑尖朝向地面,不停地滚落血珠。
她自己的模样也有些狼狈,发丝有几分凌乱,衣服上有几处划痕,从衣摆向下直到鞋子上,都有着一片片的血迹,像是杀过人之后遗留的血迹。
他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又闭上眼。
毕乙看见他还坐在这里,不知怎么的松了一口气,进门来走了两步,便跪坐在他身旁:“芒种……还好你没事……”
白冥莽睁开眼看着她,一片纯黑的眼瞳连一丝冰冷的痕迹都看不见,但是任何光也无法照射进去:“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语调有些奇怪,和毕乙之前听到的似乎有哪里不同,但她只当是自己和他分离了那么久,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些疏离,没多大留意:“有敌人闯进来了……今日一早睚泰教就说来教里向父亲道歉什么的,几句话没说到就开始动手杀人,父亲正要阻拦他们,没想到外面突然燃起来了,山下有更多的人闯了进来……教里好像还有人反水,在杀自己人。”
刚把他关起来,就放心地把毕乙放出来了么?看来冗为这个老家伙虽然歹毒,但对毕乙确实是好。
白冥莽觉着差不多了,于是问道:“教主呢?”
“爹正带了一些人阻止那些人,叫我去召集其他人……”毕乙抿了抿唇,看见白冥莽听见这个消息情绪没有半分波动,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心里有些摸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我担心你,于是便先来找你了。”
“毕乙,教主让你去召集部下,你却来这里找我,这是最不应该的。”白冥莽平静地说。
“什么?”毕乙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说。
白冥莽用手指按着有些烦躁不安的乌斐,轻声说:“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幕有些像八年前,冗为带人入侵上凌宗的情形吗?”
这一句话的信息量有些过于大了,以至于毕乙一时没有注意到白冥莽对冗为的称呼都改变了。
当年上凌宗毁灭,毕乙算是参与了的,但那个时候她年纪还不是很大,加之后来有人对她用过清除记忆的法术,她虽然想起来了自己杀了那个人,但是想不起来具体细节。白冥莽这样说的时候,她还稍微有些茫然。
而且,为什么他知道是……八年前?就连毕乙自己记不太清楚,那个人死去了多少年了。
人都是拥有自我保护功能的,如果不是无论生死都无法忘却的刻骨铭心之事,那些记忆会自动消退,只要不主动去找寻,就可以假装自己已经忘掉了。
这么多年来,那个人在毕乙的记忆中也淡忘得差不多了,后来芒种的出现,更是几乎掩盖了那个人在她心上留下的痕迹。
直到今日被白冥莽突然提起,毕乙才惊觉她忘记了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毕乙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恐惧。
白冥莽还是坐着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毕乙在那眼瞳中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但她就觉得他的眼睛中此时此刻只有她。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落在男人挺直的背脊上,给他的头发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但是阳光照不到他的正面,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笼罩在房间里的阴影中,显得疏离而冷漠。
毕乙有一种错觉,这个人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不,或者说,她已经失去了什么东西。
白冥莽站起身,拿起乌斐,慢吞吞地系在腰间,收束出他修长的腰身。等到整理好衣服,他才转过身看着还有些发愣的毕乙,走过去在她的肩上轻轻敲了一下。
毕乙顿时感觉到半个身体都僵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她尝试运功,却发现体内气息滞缓,武功似乎被封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毕乙质问道,没有愤怒或者不耐,只有不解。
白冥莽弯腰抱起她,向外走去:“走吧,去看戏。”
毕乙的脸色猛地变白,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脑中突然炸开,但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无法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