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共随妇女队劳动了三天。第四天随着割麦的结束高队长一声招呼,我编入了由清一色男人组成的主劳队。这是一支充满山民烈性的队伍,别人挑一百五十斤,你能挑两百斤,甚至三四百斤,你是老大,配受尊重。别人一天挥锄挖翻半亩,你能一气挖翻一亩土地,你是英雄,当受礼遇。别人一只手能举起一头羊你能举起一头牛,敬你称王,你有调遣别人的资格。高队长就是以男人的强悍实力脱颖而出被大家推选为队长的。而我到了说粗话、下粗力、当粗人的团队是最不起眼的软角工分也和妇女队时一样每天只挣七分半。
高队长说话向来是月亮坝头耍弯刀——明砍,言语挑个透穿:“你以为自己亏了吗?这屌话你千万别说你给老子的劳动量不到别人的六成,给你记七分半的工分,占便宜大了。还要记高,别人不服气,你也亏心等本领给老子长了再说!”
其实,邻队不少知青评的工分都是满十分按强劳照顾,当然人家背地里有关系,有后台,队里给脸面不奇怪。我,说什么呢?至少每天没有被阶级斗争的雪亮矛头对准,也算苍天开眼了。
那天在麦地里朱大才刚转背走刘香曾特地走到我面前,体谅地说:
“张良他嘴巴臭心不坏,待你不会有恶意别上心去。你收工回家抹肥皂洗个澡浑身痒痛会减轻一大半。这是我试过的经验’见效。你记住,别忘了。”
人表达的思想感情越朴素越透彻便越本真。她的话语清澈如水的见底’代表人群中善良美好的个体,是鼓励我不要绝望过的一个好人。朱大才是她的丈夫,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我憋在肚里的窝囊气已消了一大半。
数不清的日子,我一身疲惫地拖着两条麻木的腿收工归来,并不急着烧火煮饭,每每放下劳动工具便一屁股坐在门前石坎上,睁大凄楚的眼睛屏息望着西边依山将沉的斜阳。那一轮艳红的火球迸射出世间最迷人最凄清的光芒,把周遭的云雾照映成最富诗意的流霞。夕阳美艳绝伦的作别,是一个飘浮在天边的惨痛的非凡的符号,令人迷恋,令人心碎,它象征许多想留也留不住的美好事物,比如青春、学生时代、友谊、亲情、爱情,以及早晚要归零的有限的生命年景。
我坐在所谓家的门前,有自己户籍的落脚处,却没有精神归宿,真切地体味到生命萍踪无定的苦涩。我离父母所在的家园不算太远,最多不过五六十里路程可是那里爽快地间或是幸灾乐祸地注销了我的户籍让我失去了与生俱来的保持了十六年的城市身份以革命的名义输送我到举目无亲的乡村。乡村呢,人们对我这不速之客拥有不欢迎不接纳的充足而现实的理由,它既保留在人心,又不时毫不保留地流露在脸上。一个周围的人视你为异己和多余的人的地方不是家,不是安身立命、落叶归根之处。同样一个城里乡村都无形式与内涵相统一的家的年轻人,一颗心朝朝暮暮都流浪在了无归期的逆旅。如果说苍山如海,此时的我则如一个被困在一条无帆、无舵、无桨的孤舟上的水手,汹涌的波涛随时有资格有能力将收留人的躯壳的载体掀翻两眼四顾无岸失去了行进的方向等同于哪一个方向都没有平安,哪一种努力都是徒劳,唯有以仰躺舟中的方式节省能量,任凭岁月蹉跎,任凭生命损耗而人心知肚明却因别无选择,只剩一怀得过且过、听天由命的无奈。
在过去与未来都变得遥远的现在可以抚慰寂寞、倾吐心事的朋友一个无声,一个有声它们是书籍和小提琴。置身异地我终于感受到秦老师到对我的呵护真是体贴入微,情义无价。我不该懈怠于举步维艰的困厄只要一息尚存就要为希望努力于无望。
推门进屋,传来一阵隔壁猪嘴拱食的嘈杂一股钻过墙头的猪粪臭立刻会提示人你的地位如此卑微。
夜晚,山蚊群一闻到汗味顿起嗜血的贪麦,即刻乐滋滋地围过来,而人舍与猪舍间的墙裂缝,成了山蚊群伺机袭击我的自由通道。最初几天,我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那些天性恶毒、外貌剽悍、嘴尖腿长的山蚊都是自猪境入人境,很快产生雪耻自卫的念头。我从山洼里挑来田泥先在猪居住的一方堵糊一阵,再在人居住的一方堵糊一阵,用实际行动向山蚊表明了老死不通往来的决绝态度。接下来’我到饲料房扛来一口废弃不用的破锅放在居室中,再抱一堆干麦秸秆,掺杂一堆山坡上贫来的青草划根火柴引燃制造出冉冉上升的滚滚烟雾对那些逗留不走的无赖山蚊,予以种族灭绝式的熏杀。想到在学校政治课上老师频繁教诲学生凡事要讲政策,讲策略,便打开屋门,给愿意悔过自新或离场另谋生计的山蚊放一条出路。结果是自我生活环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半夜突袭蚊帐、打扰睡眠的山蚊大大减少。可叹,这种整治的手法只能短期见效况且对室内空气污染较大人坐在煤油灯下阅读,还得捏一把竹篾扇,不停地扇风退凉加防范,肌肤一有蚊嘴触及的感觉立刻扑扇打击。此类灯下挥扇分心阅读法培养人一心二用的适应环境的警觉和能力极易见成效,可谁又有自弃舒适、以身饲蚊、步我后尘的雅兴与勇气呢?
补过破墙,治过山蚊,我以为可以多享几日安详谁料是好景不长。一天夜晚,我靠在床头借着煤油灯光翻阅书籍,突然一阵门缝里钻进的劲风吹灭了灯盏。我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火柴盒,门外一声声炸雷落地,震地也震心。空气不因大风吹拂减少闷热,窒息得人胸口堵塞,呼吸压抑。因湿气被烈日烤干而歪斜开裂的桉木门在山风的推搡挤压下吱嘎作响,给人随时可能散架破裂的惊惶。我跳下床来正准备出门观察猛地一个大炸雷轰响,狂啸的山风竟像揭草帽一样掀去了茅屋的草顶,刺亮的闪电从高空利剑般劈下来把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一道闪电未曾掠过,另一道闪电已接踵追来。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是该坐待天明,还是采取举措寻求自保。此刻瓢泼大雨当头直下,我的内心一紧土墙!土墙不扎实的土墙’每一刻都可能坊塌。厄运,不邀而来的厄运巳经毕现浄狞的面孔紧紧迫近。这条命豁出去了,随它来吧随它不择手段地猖獗吧。我双脚趟过浸泡脚背、满屋洼积的雨水,从容抓起洗脸瓷盆把书籍、枕下的十几元钱倒扣在雨水稀疏的木柜上,自己紧紧抱着小提琴匣站在头上尚可暂避风雨的有顶墙角。
正当人绝望之极,从天降临的暴雨已泡软了大半截暴露的土墙,坍塌的危险迫在眉睫天空却戏剧性地放晴了。风止了,雨停了,云开了笑眯眯的月亮和亮闪闪的星斗在空中璀璨,似乎在向人亲切地致意晚安!床头没有半寸干被盖、蚊帐吸饱了雨水触手冰凉睡意远远地漫游到天边了。我抱着小提琴孤傲地站在门前石坎前的一棵桑树旁,发梢淌着水滴湿衣干脆扒去穿着一条贴身的半干半湿的裤衩。此刻,我平静得出奇,架琴拉起了德国作曲家布鲁赫于十九世纪末期谱写的名曲《希伯莱旋律》。那是借汤老师的《小提琴演奏基础教程》里夹着的一张手抄歌单我把它抄录下来后,曾数十次读过谱,领略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动。我在父亲偷偷借回来给我读的《西方古典音乐史》中找到了与它相关的内容,它表现的是在赎罪节那天,犹太人通过祷告忏悔,以赎一年之罪。无数双急切迈入教堂的脚步,无数双渴求救助的眼睛无数张忏悔原罪的嘴巴无数个昏厥哭墙的身影,都象征着人们祈愿苦难的消减和救赎的来临。假使今天已经注定绝望,那么明天有无一线期待的光明?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天才演奏家,都喜爱乐曲中的浓厚的阴郁、缠绵的幻想、颤栗的情愫,那划过天际的绚丽音符绽放的炫目色彩,每每令人耳听众毕生难忘萦绕心柱。我操弓与触弦的技艺显得太笨拙甚至可能会有掉音漏节然而,这夜里倾注的激情、寄托的希望,却有苍天可鉴的纯洁,它足以与夜空晶亮的星月争辉。
这夜半无眠的琴声如歌如泣,把孤独无依的凄清,彷徨失落的苦恼,倾吐得痛快淋漓。
一曲终罢我发现一条邻近农家饲养的黄狗曲腿蹲在我身边向我友好地摇尾致意。我伸手抚摸它柔和光滑的湿润卷毛心里感叹:这世界真怪’有通兽性的人’有通人性的狗。
这时,背后噼啪一声巨响,回头看时,一堵被雨水泡透的土墙塌倒为一摊烂泥。我心生悲戚却没有去理会掉过头继续拉琴,那急速进退的琴弓和战栗不安的琴弦发出声声肝肠寸断的呜咽。
天亮以后,高队长闻讯赶来,一看残墙败壁,惊愕得语塞片刻,才一拍大腿声腔变调地大声说:
“张良人没伤筋断骨就好了,天意天意啊!这屋已经成了泥淖淖你先搬到对面生产队保管室住几天。我派人重垒墙,重盖顶会修建得更好。哪个狗娘养的,压茅草的篾条都没扎紧实,等査清楚是哪个该砍手脚的人干出缺德活老子扣他半月工分。这几天你就不出工了,先把捡得起来的家具搬到保管室,把弄脏的衣被清洗一下,晾在太阳坝早点晒干,再给我请来的工匠烧茶水,做帮手你的工分照记!”
我感激、埋怨都不恰当。总之风吹也罢,雨淋也罢屋破也罢,房倒也罢待我好也罢,待我歹也罢,都不在乎,都无所谓。从此,这双无望无欲的淡定眼睛,不再保留丝毫的幻想不再缺少正视凶吉莫测的暗淡人生的勇气。
这一回盖屋高队长一副认真劲儿,隔猪圈老墙五尺处下基石,屋顶新老连成一片,中间夹室堆放煮猪饲料的柴草。新屋按一列三户规划里面寝室外面厨房,厕所集中到屋尽头挖土凼搭草棚,选料也不再是优中取劣。他叼着烟竿叭嗒吸着说:
“知青上山下乡,不是两三年。弄不好哪天再派人来要远看啦,多盖两套,这回要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