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扯淡。老子只懂得挖黄泥巴种粮食那些酸溜溜的话,听不顺耳。你现在长的是黑心,不是红心?好好劳动早点回城,未必要我们把你像老祖宗供一辈子?”高队长从裤袋里掏出半截烟屁股放在水竹蔸烟竿里点燃,蹲在门前猛抽一口,山风拂来烟雾哈得我直咳嗽。他眯着眼睛盯住我,朝地上啐一口痰继续说:
“你人还算老实’不过,不是当农民的料。毛主席号召了,我们也欢迎你。柜子里有十斤米、十斤面粉,年终分配再扣回来。水缸已经灌满了,挑水桶在猪圈煮饲料的大锅房取井就在坡下。饭你自己做,烧的柴昨天堆好了。”
说完,他在门坎上一磕烟竿,起身回屋将两个空箩筐叠在一起,套上扁担,扛在肩头大步跨出屋门,消失在竹丛掩映的山坡。
收拾一阵子,我肚里饿得慌,打算做饭吃,这才发现自己下乡没带电筒带来的一尽新马灯又没上煤油,屋里也没有灯具,只好先摸夜黑。
清早,我听见高队长催促出工的铜锣声,好比战士听到冲锋号,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向锣声的发源地奔跑准备去弄清该干什么活路。
我喘着粗气跑近,看见社员们都手握亮晃晃的镰刀和两头尖的竹扞担,相互说笑着上山开镰割麦。高队长见我空着两手跑来,手挠着剃刮得发青的光头顶,抱歉地说:
“张知青,我本想收了早工再给你打招呼,你好像还没有镰刀,等我赶场给你挑一把。我见猪圈的粪池漫出来了,碍众人的眼睛。你给老子把粪水朝那半坡上的蓄粪凼转运你看那里有个棚棚。”我随他的手势望去嘴上答:
“明白。”
我赶到猪圈的粪池一看妈呀,那猪们真是造粪专家,粪池的上限已经突破溢出的粪水四处流淌近前连下脚的干净地都找不到一寸。最让人恶心的不是臭气熏天,而是成堆的蛆虫涌动粪池巳不尽兴,它们成群结队地爬上地面撒野,其急先锋正大摇大摆朝我扎营的门户挺进。我真气急败坏,抄起斜靠猪圈栏的叉头扫帚挥臂猛扫驱赶龌龊大军返回原籍。然后,才取来粪桶粪瓢舀粪入桶。我挑起粪担两眼半睁半闭,一个劲往山上疾奔扁担在肩头直闹别扭不安分的粪水从桶缝里泻出来,从桶口里洒出来,弄得我脚腿和走过的路面到处是黄黑的粪水点。我好不容易攀上山腰,粪桶里只剩不到半桶的干粪和蛆虫。
这真是粪桶过于满溢我过于不满意。又脏,又臭,又累,当农民的第一次劳动留给人的印象过于恶劣。人的心情不佳便精神委靡,体力锐减,我慢腾腾地挑着空桶走回趟肠胃直欲呕吐。
“张良,你挑粪是扭秧歌舞,还是粪水里有鲤鱼跳?一路洒滴脏了身脏了路还可惜了粪。”
一个年龄二十四五的少妇长得高挑、白净、丰盈背上的布背带绑着一个舔鼻涕的胖娃娃她鼻梁上冒出细汗手上捏一顶草帽显然是刚从娘家回来一双惊愕地盯着我的乌黑眼睛里有怜悯之心。
我举着的粪瓢悬在空中,不知该倒进粪桶,还是倒回粪池,手足无措地听任她抢白。
“哎呀你的几桶干得开了缝,铁丝又没箍紧,粪水直冒,快倒进粪池’先收拾好粪桶’快。”
我忙放下粪瓢把桶中的粪水倒回粪池。她一皱眉头略带嫌弃的口吻:
“你先到水田里把手脚洗干净再过来。”
我转身回来,她已经把背上的娃娃放下来抱在怀里喂了几口奶水,递给我:
“接着把娃娃抱好。”
她一手拧一个粪桶到水田边荡洗干净,再将粪桶倒放在猪圈边的石坎上,捡起路旁的一个半截砖头擦着桶面将下滑的铁丝箍敲触紧实。接着她抓起粪瓢把粪桶舀满,挑上肩头做示范:
“张良看好。提脚要稍高点儿,下脚要轻点儿走路要稳点儿,你看粪水还浪不浪’洒不洒?”
她前手自然地搭在扁担上’后手扶着桶耳竹把’粪担到了她肩头服服帖帖,扁担简直像重量相等的天平保持着对称的平衡略微下沉的扁担两端轻轻地有节奏地上下闪摇,满桶的粪水却像凝固了一般不浪不洒。她肩头浑圆,后臀鼓翘,腰板笔挺,细腰微微颤抖落地的脚步‘决捷而轻盈,肩挑粪担仿佛是在表演健美体操。我在她身后完全看呆了,彻底折服了原来,劳动是足以入诗入画的生存艺术只自叹不如当好好接受一番再教育。
我随她刚走下山坡,碰上割过麦收早工的高队长,他见状乐呵呵地说:
‘刘香,巧啊!我正打算把张知青托付给你这妇女队长带一阵子,没想到你已抢先认了徒弟不用我多费口舌了。拜托啰!”
我暗想刘香?这是个绝妙的初识她在我记忆中留香我在她记忆中留臭。看得出,这妇女队长心地好,人也真是能干。我初来乍到,庄稼活一窍不通跟她干活挺幸运。
把娃娃交回刘香怀抱时,我发现这小家伙不知不觉屙了泡热尿,裹着他的布背带湿了一大块,我的衣角上、裤脚上除了猪屎尿臭又添娃娃的尿味臊得无地自容。
满满的猪粪池我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掏光。三天啊度日如年的三天,不可能不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尽管我遵照刘香传授的要领,须知,从理论到实践是说时容易做时难,具体的执行者是自己的血肉之躯那份感受真够呛!步步高的上山路与步步低的下山路二者不是等同的概念。上山挑着满满的粪担,脚步每上行一寸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粗重的喘气,如雨的滴汗不足以释放难咽难吞的苦累。下山挑着空空的粪桶,迈步两腿像蹬着飘云似乎不落地似乎要踩空,内心深处更有一层对下一轮重担的畏怯欲快又慢的蹒跚检注着复杂的心思。
路,被太阳烤灼过的山路,穿塑料凉鞋行进容易硬碰硬地打滑,一双赤足触地感到灼掌燎心的烫。足掌一挨路面,好似踩住了烈火烧红的钢板,瞬间便受条件反射迅速提步,而肩头的重担则绝不提供金鸡独立的余地。再说,另一只落在地面的足掌迫不及待地渴求解脱,这样,中了“魔法”的人只得抓紧劳动直到无需重返脾气火爆的山路。肩头、后颈项,历经重担压榨和扁担换肩的磨擦,渐次红肿疼痛,可劳动的人没有率性罢工的自由,连手指轻触、毛巾轻拭都痛得皱眉当扁担上肩更添苦不堪言的折磨。一天数十轮啊,轮轮都挑战心理与生理的极限,让人明白上帝恩赐的命运有不容修改的严峻与冷酷。
天上的太阳是刺亮的、火热的它一切都过度、过分、过量,比沿途坡地上的麦芒针更尖锐更锋利直接刺激人身的每一寸肌肤和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头一天,经太阳烤灼,皮肤由白变红,黄昏脱下背心冲澡时,才发现人体的裸露部分和着衣部分肤色变得红白分明。红时代崇尚的高贵色,健康的标志色,人若变红岂不可喜可贺?第二天阳光进一步深人人的肉体并威慑人的灵魂,红色的皮肤继续加深色调,由红到紫,由紫到黑使人平添一份会由亚细亚人向阿非利加人转化的担忧。被过分亲昵的太阳频频光顾的皮肤,出现了火辣的痛’难耐的痒。第三天,人终于遗憾地看到,肩头、手臂、颈项的黑皮肤一块块地脱层,浑身刀尖划割般的痛苦,或许,它只是受非无产阶级思想毒蚀的知识青年脱胎换骨改造的第一阶段,未来的路、生存的路还迷漫无边,只好沉默无语,咬紧牙关忍耐,唯一的出路是让自己变得不惧怕任何磨难的坚强与硬实,变得能印证流行的英雄理论一~做一个特殊材料铸成的超人。
三天过后,高队长见我真把满池猪粪水转移到远近两匹山上的粪坑里,以嘉许的目光盯住我说:
“张良’看不出你小子还有一股硬气像一个跨下长屌球的汉子,这三天劳动得不错。这样下力干两三年’加上你脑瓜子灵光’保证是一顶一的劳动能手。从今天起你随妇劳割麦吧,沙镰我给你买来了,拿着。”
我接过一瞧,一把弯镰如月牙,木柄约三四寸长,刀刃有无数木锯齿条般的小齿口它是专咬麦秸、稻秸的钢牙。看来发明者的确动了一番脑筋使它成为农民手中的一把利器。
炎热的夏日映照下,远看麦山一片金黄。清风一吹,垄垄点头哈腰的麦穗翻卷成撼天摇地的巨浪它使人联想到金色的大海联想到庄稼的成熟与丰收。人人都不吝惜的渺小汗珠,一旦置换为大地回报的壮美谁的眼中没有喜悦,心里没有宽慰呢?到底是人征服自然,还是自然征服人,沉甸甸的麦穗告诉世界:人能胜天竖挺的麦芒提示人类:成功不属于懒汉。
走近麦地,刘香疑惑地望着我叹口气问:
“张良,你穿背心,不穿衣裳?”
我不在意,一看妇女们把俯担插在土埂边,人绿着长袖衣服,个个手捏一把沙镰。我如实作答:
“太阳大,怕热。”
“怕热?你不怕麦垄会弄得你难受?”
“不怕。”
我一发狠希望一失望一绝望的灰色三部曲,今生今世不是头一遭体验。纵算百道难关还有九十九道,我反正不是被上帝眷顾的人,就一一去体验宿命的千遭百遇吧。
看似简单的割麦,别人的镰刀嚓嚓直响笑语连连不断眨眼工夫便放翻一大片、一垄沟很快又束成任凭竹扦担插入上肩的麦捆。我呢左手抓麦秆总不能一手到位,每回都有几棵漏手右手的沙镰好像比别人手中的更钝,砍也不是,割也不是,几乎是双手并用连扯带拔。干黄的麦叶和直竖的麦芒俱是凶相毕露,扎人腮帮,刺人胳膊,刺扎得人周身痒痛交加,一会儿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张良,你不要蛮干’割麦要讲方法。”刘香走到我跟前’摆头轻叹,接着说道,“你站一边看好。左手,抓麦秆的左手,你刚才是正手抓麦秆不对要手心向外,反手,这样不容易被镰刀割伤。抓麦秆的高度是三四寸处,不是你抓的五六寸处这个高度麦秆散开了,一手抓不住。右手使刀的右手刀口放平,略微向下,你刚才是刀口向上,这容易伤自己的手脚,又使不上力。割麦的刀口,要放在离地一两寸处,用力一拉不纤蛮力,要使巧力看好!割倒的麦隔几步放一堆,放整齐,才方便打捆。”说话间刘香嚓嚓地挥动沙镰放倒面前五窝一列的一片麦棵,整整齐齐地搁置一堆。
“打梱,你不在行,学割麦吧!”说着刘香将身上一件蓝白相间的小方格外衣脱下来递给我“穿上!”
刘香剩一件短袖圆领棉纱汗衫’裸露的双臂雪白、紧实、丰腴,凸拱的胸襟部有乳汁浸湿的渍迹,她那身上释放着生机勃发的少妇魅力和妩媚动人的母性光芒。我既意外又羞怯,涨红脸勾着头:
唧队长我不怕麦芒。你看,下午我会穿长袖衣裳你穿上吧。”“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要硬撑下去,穿上!”
刘香把外衣扔在我面前割倒的麦棵堆上,转身抓起一把麦棵分为两束打一个结,摊在地面,抱起放倒的麦棵堆,一曲膝盖顶着麦棵,旋即打成一个结实的麦捆。
我始终没有勇气拾起那件散发着劳动者的汗息和乳香的外衣,但我的心底翻卷着一浪浪感激的波涛她有姐姐般的怜爱有母亲般的慈爱,有教师般的惜爱毎一句话,每一个举止都蕴涵着对人的关心和尊重这人间处处有值得感念、值得报答的好心人。
我正低头割麦的时分一个年龄三十出头、脸上散落一些凹凸不平的白麻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的高大男子,走过来用冷冷的眼光扫我一眼,再弯腰抓起刘香那件外衣,直奔她身边,话音不髙却不乏威严:
“香香穿上,你逞啥能干?知道吗?看过他的档案他父亲是反革命参加过国民党你要站稳阶级立场。”
他的话语是摧毁我的精神支柱的炸弹是劈碎我所有希望的晴空霹雳足以让我的自尊彻底坍塌。一股热血冲上脑顶,我直欲追过去对他大声说:
“我父亲打的是日本鬼子没反对过共产党,是赴国难上战场没干过坏事不是反革命,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朱大才,你少耍牛脾气!就算他家庭出身不好,也是生在新中国,成长在毛泽东时代,充其量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要查成分你家的亲亲戚戚都经得住翻三代吗?”
朱大才一踩脚’打断刘香的话:
“不要给我丢人现眼你有看法回去说!你男人是堂堂正正的武装部长你以为阶级斗争就熄灭了?你少中些资产阶级人性论的毒。枉自你还是个初中毕业生、共青团员,政治觉悟这样低……”
朱大才的话音越来越低,逐渐我听不见了。
追求?苦斗?赎罪?流放?我注定是被轻蔑、忽略、歧视的社会另类人。我的前途注定是迷茫,哪怕是在远隔故园千山万岭的乡村当农民照样不能远离原罪论的喧嚣,照样不能逃逸悲剧的樊笼。这时,一滴滴冰凉的泪珠从我的眼中滚出落在手捏的沙镰刃上。